《奥托兰的荣耀》郁子头

9、秋千下

　　时值三月，天气已逐渐转暖，但属于冬季的威严尚未完全撤退，因此当清风拂过耳畔之际，偶尔还能感受到料峭之意。

　　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少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低眉垂眼，一言不发——仿佛只要她不开口，他便可以永远这么沉默下去。

　　“怎么不高兴？”

　　心知已脱离达克沃斯公爵的视野，亚莉克西亚率先停下脚步，朝对方望去。

　　像这般面对着面，想要不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实非易事，洛森撇开头，不自然地抿住嘴唇。

　　“……没有。”

　　说谎。

　　“不愿意陪我么？”

　　“不是。”他羽睫低落，始终不肯正眼瞧她。

　　见状，亚莉克西亚挑高眉尾，故意探询道：“那是那天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太坏了？”

　　然而这次，对方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似乎是在无声支持她的猜测。

　　啊……伤脑筋。

　　不过直至现在，回忆起当时对方被她气得直接甩手走人的画面，都觉得分外好笑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小洛森？”

　　“喂！你——”

　　听到这个从对方嘴里蹦出来的称呼，洛森的脸霎时犹如烧开的水壶一般迅速升温，整个人就差没往外冒白气了。

　　他又羞又窘，像鸵鸟埋沙似的努力掩饰住自己的青涩，但过了片刻，洛森却终究没能制住内心那面不断敲击的小鼓，偷偷抬眸瞄了一眼对面的人。

　　只见对方双臂交抱，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顽劣十足，却又真真切切叫人无力抵抗。

　　分明自己素来反感拿别人取乐的人，可对于她，不知怎么的，他却……

　　……一点都讨厌不起来。

　　好奇怪。

　　“你、你太轻佻了！”他把面皮涨得通红，半天憋出这么句话来。

　　对面的少年犹如一只炸毛的猫，在意识到被人恶意戏弄之后，故作强势地发出警告，却怎么也没有选择亮出利爪。

　　真是可爱呀。

　　亚莉克西亚微微眯起眼眸，打量了对方半晌，陡然间话锋一转：“当初你是想买下那件玉器，送给达克沃斯公爵？”

　　然后她看到少年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好了，你看现在不是送回来了？”亚莉克西亚摊开双手，脸上的戏谑之色适度收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对不对？”

　　只是过程略曲折而已。

　　——所以？

　　“所以，现在你可以稍微对我有所改观了。”

　　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记恨着她。

　　洛森咬了咬下唇，却始终没替自己辩驳。

　　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后，亚莉克西亚终于肯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达克沃斯府中，除了人比较有意思以外，其余并无稀奇。

　　“小洛森，那个……”亚莉克西亚侧过脸，刚想对对方说什么，孰知这一转，倒碰巧让她看见了一样东西。

　　不远处，一棵槐树傲然挺立，而在其中一节格外粗壮的枝干上，缚着一架轻灵小巧的秋千。

　　走过去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架秋千被人维护得极好——不仅靠坐的木板干干净净，就连两旁系着的绳索上都装饰着缤纷各异的花朵，单瞧那鲜艳欲滴的颜色，便知是刚采摘下来不久的。

　　亚莉克西亚一边伸出指尖去触碰上面张开的花瓣，一边言语调侃：“贵府很有情调啊。”

　　跟随而至的洛森闻言，双颊不禁染上绯红之色，他嗫嚅道：“是父亲……做给母亲的。”

　　这时亚莉克西亚才依稀记起，她好像还没见过达克沃斯公爵夫人。

　　“她去外地走访亲戚了，归期或许就在这几天。”洛森如是解释说。

　　对于这个答复，亚莉克西亚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达克沃斯公爵夫人的问题只是顺带一提，她并非真的在乎对方的去向。

　　“玩吗？”随即她指指秋千，赫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闻言，洛森不由得一愣，他看看对方，再看看被对方拉扯着摇晃的秋千，踟蹰半晌，终究还是咬牙坐了上去。

　　透过对方的神色变化，亚莉克西亚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对方内心的挣扎。想起之前对方对于自己的忌惮，于是她好不容易大发善心一回：“不喜欢不必勉强。”

　　然而少年倔强地摇了摇头。

　　好吧。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噢。”她露出一副没辙的表情，嘴角却挂上了得逞的讯息。

　　亚莉克西亚站在后方勾拉住秋千的绳索，待确定对方已准备就绪，双手便用力一推。

　　随秋千荡起的风带着劲道撞在脸上，带起透彻的凉意，洛森紧紧握住两旁的细绳，心里止不住地忐忑。

　　不过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后，他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因为从起初至现在，对方一直推得很稳，好像完全没有要捉弄他的意思。

　　念及此，洛森渐渐松懈下心神，暗道自己真是太敏感了。

　　每一次荡到高处时，他的目光都不自觉追随对方而去，静静悄悄地，却又总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先一步撤离。

　　这次，洛森依旧收敛着下颚，即将从对方身边擦过。

　　“小洛森，要开始喽。”

　　什么？

　　洛森茫然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狡猾的笑容。

　　接着，全身的感官仿佛滞怠一般，待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当上了高空。

　　前所未有的体验刺激着下腹猛然收紧，洛森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以此来逼迫自己适应已经无法挽救的局面。

　　抛高——荡低——再攀升至顶点……循环往复的动作好似轮回在上演。

　　尚未来得及将自眼前闪过的颜色一一剥离，而下一瞬，那些混沌的场景就又被冷风卷走，只留下极其浅薄的印象。

　　一时之间，洛森感觉自己沉浮如落海的浮萍，或许稍不注意，就会被拖进不幸的命运里。

　　“小洛森？”麻木地转动脖子，对方敛紧眉头的模样进入了视野，“还好吗？”

　　亚莉克西亚没想到对方这么不禁吓，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让她不得不暂时收住玩乐的心情。

　　“你……怕高吗？”

　　直到此刻，洛森才大梦初醒般抖了一下，尔后他偏过头，怎么也不愿直视对方。

　　见状，亚莉克西亚以为他是在气自己戏耍了他，思索片刻，她蹲下身凑到对方面前去：“那我让你整回来，好不好？”

　　还是不理睬她。

　　不过亚莉克西亚的脸皮可厚多了，在自动将对方的反应归结为闹别扭后，她一把将人从秋千上拽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现在你想怎么推就怎么推。”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的她难得有放低姿态的时候，“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心情好一点了，再停下，这样可以吗？”

　　“……”

　　洛森盯着对方的后脑勺，咬唇不语。半晌，他终于来到对方身边，握上秋千的系绳。

　　“你……你抓紧。”

　　啧。

　　一切都没有亚莉克西亚想象中的那么酸爽。

　　先前看对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样子，她还以为对方会怎样打击报复自己呢。

　　“你不必顾忌我。”在晃过对方时，她出声提醒道。

　　洛森这才意识到对方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他胸口一闷，手下的力道同时加重，却始终不敢太过放开。

　　“……”还是对她留有余地啊。

　　亚莉克西亚默默注视了对方一会儿，在秋千摇曳中，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她不喜欢欠人东西……

　　既然如此，那就主动点好了。

　　“小洛森。”

　　嗯？

　　洛森下意识地侧过头，却看到对方毫无预兆地脱离了秋千，径直飞了出去。

　　“！！！”

　　从借助惯性滑出秋千开始，一直到落地，亚莉克西亚在脑海里详细回顾了自己英勇表现的整个过程，然后厚颜无耻地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评价。

　　她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过身，果然看到对方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

　　“怎么，被我潇洒的动作镇住了吗？”她歪歪翘起嘴角，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气质。

　　“……”

　　见对方没有反应，于是亚莉克西亚在心里更加肯定起自己的想法。

　　她心情大好地走到对方面前，想要伸出爪子去捏对方软软嫩嫩的脸颊。

　　“啪——”

　　痛！

　　被打的手背上很快出现了红印，在白皙的肌肤上尤其显眼。

　　毫无防备地被袭击，亚莉克西亚的胸腔内顿时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她第一反应就要质问对方粗鲁的行径，不料抬头却哑口无言。

　　“……”

　　被打的人……是她……

　　……没错吧？？

　　对面的少年死死咬住下唇，看得出在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不过并不怎么奏效就是了。

　　晶莹的流动质被强行禁锢在眼眶里，而眼眶周围却因着情绪的渲染而晕上浅浅的绯色，人连带着眼泪，每一秒看起来都摇摇欲坠。

　　怎么反倒……像是他受了欺负似的？

　　“你——”

　　“我讨厌你！”

　　亚莉克西亚讶异地睁大眼睛，目睹对方渐渐跑远，站在原地竟一时恍惚。

　　对方带着哭腔的控诉……只要不是聋子，谁都能听出其中浓浓的委屈。

　　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她慢慢皱起眉。

　　……过火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