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自我修养》清明生人

1、第一章

　　晋州有杨家娘子，生得娉婷婀娜之姿，长在清贵风流之家，幼时就修得一副天工神造般的好女红。只是那样的人家，如何要女儿家的手艺为生。不过世家交好的内眷家属相赠几幅，竟也巷深不掩酒香，传得贤名远扬，列作贡品。

　　这等贤媛若非幼时已有指腹之姻，将来必是要聘选入宫的。如今正值豆蔻，却怕女儿家日日捻针动线使得伤神劳心，只每年叫她进两三件得意的罢了，因此便是宫中也不常见。

　　此刻，这朵鲜活欲滴的堆纱花儿，便落在赵德妃媚态摇曳的灵蛇髻上，上面毫发针连着金线银缕细细绣了的彩蝶姿态娇憨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便要振翅而起。

　　大成朝的女子教养不循着无才为德那一套，宫中更是有数位女诸生、女状元，识货的自然不止我一人。

　　“这堆纱簪子的手法如此别致细腻，莫不是杨绣？”荣淑媛眼尖嘴快，玉手拈着绣帕掩唇惊呼，嘴角却露出一丝娇笑，“这么难得的珍奇物什，也只有德娘娘才在圣人面前有面子得了去。”

　　这挑拨离间的把戏十足低劣。我端着茶喝一口，碧绿莹然的茶汤漾在玉白的茶碗里荡不出一丝波纹。

　　“淑媛真爱说笑，圣人日理万机，哪会为这等小物费心？只是我也素来偏爱这凤蝶花样罢了，咱们娘娘又疼我。”赵德妃嫣然一笑，丹朱赤色描画的那一抹眼尾端得是艳光摄人，连那精美出挑的杨绣都被她飞扬的眉眼衬得黯淡，更不要说是这满宫的妃子了，竟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陪着笑罢。

　　“妾哪里敢与德娘娘说笑呢？”荣淑媛眨着眼细声细气道，轻拭鬓颊时似是无意地手里的帕子一展，那右下角竟明晃晃地绣着一个“杨”字，竟也是一幅丹雀杨绣。

　　“这等物什，可不是只有一宫娘娘才配得上？”

　　此话一出，满宫寂然。

　　按规矩，被尊称一声娘娘的，乃从三品以上。若还要再掌一宫主位，那便是妃位尊荣，也难得意。

　　也莫怪她有这番底气这么说，要知道满宫里被赐了封号的妃嫱极少，除了东宫的老人便只有她了。

　　“淑媛倒是有青云之志，只可惜凡禽野物哪比的鸾凤仙姿，如今也只不过——”

　　赵德妃轻描淡写地搁了茶碗，碰着桌面响起清脆的玉铛声，让人忍不住心疼那透亮水润的茶碗儿。

　　我盯着那茶碗拧紧眉头，她霎时便没声了，只是拿着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蘸着嘴角，拿余光扫着旁人。

　　荣淑媛乃是京城柏氏的嫡支嫡女，可不知是哪个养出来的，初封入宫尚是个贵人呢，便一副盛气凌人的跋扈性子，惹得这宫里的老人个个蹙眉。如今做了淑媛，更是对着赵德妃膝下娇宠的大公主也毫不客气，可是从上到一宫的德妃下到新晋的御女，圣人偏偏喜欢这样小性儿的女子，我也只能伸手护着一把，莫要在还未丢开手的时候，便扫了他的兴致。

　　我把艳容含煞的赵德妃拉到身边坐着，拍着手安抚她，“玉娘若是喜欢蝴蝶样子的，不妨过会儿留下来挑挑新上的贡品，这次进上来的物什儿里带着湘绸，这可不正是你的心头好？”

　　“还是娘娘心疼咱们。”赵氏握着我的手叹道，眼神往荣淑媛那一瞥，毒得像是要剜下她玉面娇容上的一块肉，我看着都觉得心凉。

　　“娘娘和德娘娘真是姐妹情深。”

　　有旁的嫔御曲意奉承，才叫赵德妃的面色稍缓两分,我连忙哄着她打圆场道，“你生育了咱们苗苗，那是何等的有功，要是不疼你这一个，还要疼谁去？”

　　苗苗便是大公主的乳名，生下来时因是头一胎艰难着些，又是陛下的长女，个个都盼着她可不要殇了去，可要像野地里的草苗儿一般生生不息才好，如此便叫了这么个贱名。

　　“那猴儿，我竟是如何也管束不得了。”说起自个儿的女儿，赵德妃半是骄傲半是佯作头疼地蹙起柳眉，“如今也只略略拘着她写几卷经书，多识些友爱敬上的贤惠道理，盼着她莫要移了性情，像那恃宠而骄的冲撞了贵人。”

　　原来是来告黑状的，我做出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那是咱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哪还有贵的过她的？圣人与我皆爱她都来不及，便是笋奴，那也令他识得长幼有序之礼，哪有欺负了自个儿的姊姊去？”

　　“这便难说了，”赵德妃抿着嘴笑，“咱家的孩子自然没有不好的，可一般高门大户出来的，也难免骄横无礼之人，”

　　“妾在家中乃独一个的，如今看了这等情谊只觉得艳羡万分。”荣淑媛受了赵德妃的几句讽刺，眼波流转的妩媚神情便显得尖刻冷漠起来，“只是娘娘只疼德娘娘，未免太过偏颇了，妾身可是不依。”

　　这可真是嘴巴够贱的。我看一眼赵德妃，她露出一个“老娘要搞死这个小贱人”的冷笑。

　　旧爱新宠争风吃醋乃是后妃忌事，我既享着以身作则母仪天下的威严，便也只把自己当作一根秤杆子，不叫这些口舌入耳扰乱心神，端端正正的立着自己的架子，“淑媛莫要说我不疼你。今年清明时雨骤来了足足十几日，那一味儿金雀舌可十分不足，前几日却偏偏都叫你填了馋舌。害得圣人来了这舜英宫，便对我说茶官很是怠慢。我还纳闷如何挑剔了，原来竟被你给惯得不吃这一口新鲜水嫩的茶了。”

　　荣淑媛笑着道个万福，“圣人十分慈爱，却也要多谢娘娘恩典。”

　　赵德妃往我这儿瞟了一眼，约莫着是对这不降反升的话语有点意见，我没理她那小肚鸡肠的事儿，接着道，“淑媛的茶既得圣人喜欢，便多多进益着些吧，我替你寻个茶官好手，平时在自个儿殿里也莫要懈怠了。”

　　能够进来这宫里的，虽不说皆是人精，却也没个傻子。

　　荣淑媛自然是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面上很是有几分不甘，却也不得再说什么，毕竟我没正经八百地下旨意叫她禁足，只是让她学门手艺讨自个儿夫主的喜欢罢了。

　　再说了，为了妃嫔间两句拌嘴就叫人禁足也不是贤惠人能做出来的事儿。赵德妃虽是潜邸的老人儿，脸面却也没那么大，能叫一国主母替她出这个头。

　　只是荣淑媛这等以下犯上的风气不可留存，才做一番小惩大诫。至于赵德妃自个儿私下的计较，却是与我没什么妨碍了。

　　收拾了不听话的淑媛，旁的妃妾大多温婉知事，确是没什么可说的了。倒是听下面人说起这次新晋的里面有几个出挑的佳人，只是如今没一个能坐了嫔位，圣人的性子又不是个流连后宫的，平日里自然见不得她们来请安奉承。

　　这样想着，我便找赵德妃搭话了，“新来的良家子你可都见过了？”

　　赵德妃一愣，不过也没愣太久，毕竟五六年都是这样在东宫里聊天唠嗑的，我想一出是一出的习惯她也是知晓的。

　　“如今娘娘却来问我了，这不都是您个个挑上来的？”她似是看在刚才我叫荣淑媛吃了苦头的份上，也没怎么卖关子便直率道，“有几个封了姬、长使的，是住在我那儿。”

　　赵德妃开了好头，底下的看着风头平顺了，便也插起话来。

　　“我那里原也是住了两个长使并四五个少使的，”惠昭仪挑起描画得十分清秀的柳叶弯眉，她与赵德妃一般是东宫的老人，同我说起话来也是放得开的，“里面有个长得十分好的，如今已是美人了。”

　　“哦，长得好——”我对初承恩的美人不怎么上心，却是饶有兴致地瞧了瞧赵德妃，她是宫里出了名的长得好，本人也向来自负美貌。

　　“哦，长得好。”赵德妃不阴不阳道，“莹莹这话听着有趣，那美人可有我长得好？”

　　“这便是咱们德娘娘不害臊了。”惠昭仪本就是下套子给她，如今得逞了便掩着嘴，笑嘻嘻地拿兰花指隔空点她，“您这都是哪一样儿的尊贵了，还与那二八年华的人争风吃醋？”

　　“这话很是。”我拉着惠昭仪和她打擂台，“你都这么大年岁了，还与小女儿家一般见识，的确不该。”

　　惠昭仪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的帕子几乎要遮不住嘴，也不怕赵德妃小性儿起来要收拾她。我便趁机道，“改日倒要见见那美人如何的花容月貌，叫你们德娘娘打翻了醋坛子。”

　　众妃皆称是。与赵德妃亲近些的小嫔妾，还不停地抹甜了嘴哄她，“咱们德娘娘这等丰仪姝艳的，哪是一个美人比得上的？”

　　那边总算哄得赵德妃开颜，我这边也叫来女官下传口谕，“下个月初六，在蕳池那边开一席，叫她们都准备着，也好叫诸宫姐妹都互相间认认人，莫要以后见面不识闹了笑话。”我看了眼肃容坐着的荣淑媛，好歹也是宫中新宠，不好太过抹了她的面子去。

　　“淑媛这些日子好好练了，那日便要辛苦些，来席间帮我煮茶了。”

　　荣淑媛听了，眉眼间便舒缓些，“妾自当为娘娘效力。”

　　日头高升，天气燥热，我便令她们散去自己歇息，独留下赵德妃与惠昭仪两人进暖房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