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晨起妆慵懒

2、下

　　幸福

　　幸福是个天才儿童。幸福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父母疼爱，生活富裕，从小学到大学她一帆风顺就过来了，但她一点也不快乐。就像现在是大学了，由于她跳过级，同寝室的人都大了她好几岁，虽然照顾她，但她总觉得她们之间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幸福的家在北方的北方，幸福的大学在温暖的南方。幸福过年不回去了，她解释说要温书，其实她不喜欢和人挤火车，也不喜欢坐感觉上摇摇欲坠的飞机。她也不喜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的团圆情景，那些亲戚每次见到她就是几句酸溜溜的话来来去去，夸她聪明夸她漂亮夸她父母有个好女儿感慨自己的孩子不争气，这些真让她恶心。

　　所有人都认为幸福是乖孩子。幸福高中的时候就有她的小男孩儿了。他们是那么像，同样是天才儿童，同样讨厌周围的人群，同样只爱自己以至爱上彼此。男孩儿说他说他们是相同灵魂的两个身体。但他们的爱是细水长流，没有激情没有高潮。幸福说他们更像亲人不像爱人。她和他一起笑后来竟有点苍凉的意味。幸福有时想她和他究竟有没有爱，但她是天才儿童她才不为这样的问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还是精精神神的，他们一起平平淡淡走过。幸福知道无论经历任何事情，最后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也只剩他们两个可以互相依靠，互相伤害，互相抚慰。幸福还说她是好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幸福上大学没多久就搬出来了。她对家里说寝室的木板床她不习惯。幸福和一个叫喜喜的女孩子同租了一间房。她只知道喜喜是农村来打工的，就像喜喜只知道她是大学生，没有过多的介入彼此的生活。她喜欢这种没有太多好奇心的人，喜喜不知道她是天才儿童也不会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她。幸福看着她就会想到奶奶了，她们的面貌神情有几分相似。奶奶是五年前嫁给爷爷的，不是亲奶奶。幸福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年三十，婶婶拉着她到奶奶面前说幸福可是我们家的天才儿童啊。奶奶就暖暖的笑，幸福就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奶奶是不是也这样笑容温暖啊。幸福这样的孩子是真真正正喜欢安徒生啊，她不相信王子公主，但她相信美人鱼化作泡沫也仍然美丽。奶奶说你是幸福啊，我是安康呢，我们有缘啊。幸福和安康有缘。幸福过年不回去了，她告诉了父母，她告诉了她的男孩儿，她也告诉了安康。喜喜发高烧的时候幸福发现了就送她去医院了，喜喜感激得要死，喜喜不停的说谢谢啊谢谢。幸福就说我们有缘。幸福望着喜喜就想到安康了。没有来由。

　　幸福白天去逛步行街，她心情没来由的一片晴朗，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天桥上的乞丐中会见到喜喜，她惊诧过后就微笑着给喜喜一张大团结，道万福。万福，喜喜。这是幸福送喜喜的压岁钱，不是施舍。可是幸福回家以后还是收拾好自己的行礼她要离开了，她知道幸福和喜喜是不可能再相安无事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喜喜正坐在门外，模样狼狈，幸福不能就这样走掉放着喜喜不管了。幸福就拖着喜喜进屋去了。喜喜趴在她身上眼泪就打湿了她的肩膀。幸福不知道喜喜为什么难过她也不想知道，要不她就走不掉了。喜喜哭累了就睡着了，幸福安静的提着她的行礼离开。

　　幸福没地方可去就回学校的宿舍了，寝室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幸福发觉南方的冬天也是寒冷，那种湿湿的冷，令她好不习惯。于是她早早的钻进被子里，打开她小巧的手机里面塞满了短信。她一边读一边删除，直到读他的短信，只有两个字，万福。幸福的小男孩儿留在北方了，幸福则逃到了北方。幸福望着手机绿色的屏幕就笑了，她发了条短信回复，也是两个字，万福。那么多的幸福啊，他们分享。幸福觉得眼前的绿色温暖起来，她抱着这团温暖就入梦乡了，她要做绿色的好梦。她的小男孩儿。她的小男孩儿说我们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是好孩子。她的安康。安康奶奶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抚摸，笑容越来越模糊，幸福乖囡囡，我们有缘啊，有缘啊，有缘啊……

　　安康

　　安康八十了。人说八十是一个坎儿，安康身体还算硬朗。她结过两次婚，现在独身一人，丈夫去年冬天过世了。安康是农村来的，她第一个丈夫偷粮食被人打死了，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五个孩子。后来她被儿媳妇气得离家出走来到城里到一个比她还小的老头儿家做保姆，五年前安康喜欢上这个比她还小的老头儿，他也喜欢她，他们就结婚了。老伴儿的儿女开通，不仅接纳了她还一口一个妈直甜到她心里。这个农村老太太当即就老泪纵横劝也劝不住。

　　安康忙进忙出准备着年货，儿女们要来她这儿吃团圆饭。安康知道他们平时工作忙，何况她又不是他们亲妈，来探望她就已经很感激了。她还准备了几个红包，最大的一个是要给小孙女幸福的，她打第一眼见到幸福就喜欢得紧。她看着幸福就想起她的亲孙女喜喜了，她们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不知道喜喜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安康后悔当时离开村子没带上喜喜，她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喜喜都丢下了，喜喜当时跟在安康身后奶奶奶奶哭喊个不停安康还是头也不回出了村子，不定她还在受那恶毒女人的欺负。她后悔她不应该一时嘴馋吃了那个黄澄澄的柠檬，可那颜色真是好看啊，味道却酸到她牙要掉了，还被那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些恶毒的话她是一辈子也没听过她老脸挂不住她的眼泪比她男人死的时候流得还要多。她后悔不该同意儿子娶那门亲，她怕喜喜太小，总要个娘在身边，她也不指望着那女人多好，只要不欺负喜喜就行。女人刚嫁过来倒本分，后来渐渐露出本性，经常摔碗摔盆子破口大骂她儿子没用，还碍着她的情面不敢欺负喜喜，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敢欺负到自己头上，而自己的儿子是这么窝囊的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娘被骂也不敢出头。她五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他们长大，女儿都嫁了个好人家，儿子也娶上了媳妇盖了新房。她跟着他过，满以为辛苦了一辈子总算能享享清福，最后竟是这么个下场。安康心死了。安康离开了。安康感谢老天保佑，让她在城里碰到了这么个老伴儿，生活无忧，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自从丈夫被人打死了，她就没奢望过会有这么一天。可安康一直想着喜喜，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孙女儿，她过得越好她越觉对不起喜喜，可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回去了，不能再回去了，这就成了她一块心病一块大石压着她的胸口。直到她见到幸福，她觉得一切都可以在幸福身上得到补偿。幸福安康，名字都是一对儿啊，有缘啊，有缘啊。

　　安康等人陆陆续续来了，就安排他们围圆桌坐一圈，忙活着上菜，可她还是免不了微微的失落感。幸福打电话来告诉她过年不回了，她说她忙着温书，安康笑着叮嘱她学习重要，身体也重要，幸福应着，说奶奶您也要保重身体啊，大过年的别忙坏了自己，幸福就在电话里拜年了。安康听着应着点头眼泪都下来了。那是她的乖孙女幸福。但打那以后安康一直怀疑自己听到喜喜的声音，那声音说幸福你有奶奶，真好。安康相信是错觉，喜喜不可能和幸福在一起，她这么想着就释然了。当她望着大家喜气洋洋的样子幸福又满溢胸口，招呼着他们痛痛快快的吃，一时间原本冷清的家也闹腾起来。吃完了人也散了，安康收拾了一桌狼藉，躺在床上看春节晚会。她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早晨一睁眼那电视上人影还在晃动。春节晚会一年比一年没意思，但已经成了安康的习惯，改不掉了。

　　安康觉着被子冰凉，她记得老伴儿在的时候冬天不忘给她灌个热水袋捂着，她怎么也没料到夜里和她说说笑笑的人第二天就身体冰凉的躺在她旁边一动不动了。安康的眼眶湿了。她笑自己是半条腿迈进棺材的人了，还会被晚会的煽情小品感动真是不中用了。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听见新年的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了。小孩子欢腾的叫声，屋外鞭炮啪啪的响。过年了。她笑着睡过去了。她梦到了她的乖孙女喜喜，喜喜过得很好很好就像幸福一样，有花衣裳穿有大鱼大肉吃。喜喜见着奶奶就扑到她怀里一个劲的喊，那声音不停说幸福你有奶奶，真好。她梦到她的老伴儿啊，他说安康啊，他颤巍巍的走近，就叫着她的名字，安康啊，安康啊，安康啊……

　　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繁花过眼。刹那芳华。

　　炮竹儿开花，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