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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光(3) ...

  •   (3)
      醒来后,不出意料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3:42,昨天晚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今天醒来心情一下子变沉重了。束小光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觉得心在慢慢沉下去,到最后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他便坐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一步,两步,掉头,再数,一步,两步。就这样来来回回,走走停停,有时在桌子上靠一下,有时又在床上坐一坐,这样总算挨到了天亮。又是一天,他掀起窗帘,今早起了薄雾,城市一片朦胧,隐隐有金色亮光从云层后面析出,当学生们上完早读课后,天才会真正放晴,看来今天会有个好天气。束小光的心情开始变得明朗起来,这一趟不能白来,他不想再后悔。

      换好衣服,打算到柜台办续订手续,一打开门,却听见从走廊拐角处传来的争执声。束小光有些耳鸣,摇晃着脚步往拐角走去,像是有一把大锤在重重击打胸膛。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短短几步路,当拐角的两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尽管那个人背对着自己,尽管那个人已经佝偻了背,尽管那个人从来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他知道,是那个人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可是他却在十年里对她不闻不问。他的脚步挪不动了,脚被十字架钉在了地上,一旦挪动分毫就会鲜血淋漓,他僵直在原地,又在隐秘期待母亲回过头会有怎样的表情,又在害怕母亲的表情仍如当年得知真相时那样僵硬。
      另一个女人便是昨晚的工作人员,她一见束小光,叹了一口气,然后放开拉着他母亲的那只手,轻声说:“张阿姨,那我先走了。”女人又和束小光微微点了点头,束小光终于可以动了,侧身让开一条路,女人便从他身侧飞快离开。
      母亲依旧背对着他,亦是一动不动。这下束小光的喉头被哽住了,他费力克制住情绪,才开口唤到:“妈…”因为带出了哭声,束小光的音停在半路,最近他哭的好多,都这么大人了,偷偷拿袖子擦眼泪。
      但当听见母亲的一声“诶”时,他的鼻涕眼泪哗啦啦全下来了。母亲的脸在视线中模糊不清,可是母亲终于转过身来了,还把他搂进了怀里。感觉到母亲的皮肤、母亲的温度、母亲的气息,他伤心的想,母亲老了好多。可是不管他长多大了,只要回到母亲身边,他就还是和孩子一样,遇到困难可以放声大哭,声音越大越好,仿佛这样子一切都会好起来。遭遇困顿的沮丧情绪消弭在母亲的怀抱里,现在的束小光什么都不想,也想不起任何东西了,只想哭完就能好好睡一觉,醒来又能回到读书时候,母亲准备好了热腾腾的粥和小菜,父亲坐在桌边看着报纸,电视机里播放着早间新闻,屋外的小雀偶尔叫上两三声,很快就会有小伙伴在楼下叫他去上学了。

      可是,时光是用来回忆的,所以它注定无法倒流。
      看到端正摆放在客厅正中央父亲的遗照,束小光浮现了这样一个念头。刚刚以为眼泪都已经流尽了,到现在才知道人的眼泪是流不完的。和母亲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在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闭口不谈父亲近况,他只以为父亲还在生自己的气,故而也不敢问。哪知道一到家,面对的是这样的晴天霹雳,转身看见母亲沉如水的眼睛,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算了吧,他走得时候已经不怪你了,而且也没什么痛苦,脑溢血,老人都有的毛病。”
      母亲点了一根香,递给束小光,束小光接过后缓缓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照片下方的香炉里,然后立在一旁,静静凝视着照片里的父亲。那是父亲中年时候的样子,他熟悉又陌生。父亲四十岁有的他,看着结实,内里却也真的老了。小时候他调皮,总喜欢坐在父亲的脖子上举高高,或者骑在父亲的背上在地上爬来爬去。连母亲看了都心疼,连声在一旁说小心老腰,束小光不依,父亲也不依,呵呵笑着说没事儿子像我,我最喜欢这样。

      悲恸心情一直无法平复,可他也不能不顾母亲的心情。
      沧桑爬上了母亲的秀发,爬过眼角,爬过她剩余的人生,到最后,曾经那么爱美的女人渐渐老去,眼前佝偻的老人他不忍看。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老父亲溘然长逝,他未能送终,老母亲独自生活,他生了病才知道要回来看看。
      留下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母亲年纪大了,眼睛坏的厉害,束小光想,当初他一走了之,母亲一定流了许多泪。可就是这样,母亲仍坚持每天去那家宾馆做清洁工,束小光都明白,那是为了什么,那个柜台小姐又为何那样看自己。他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

      拆迁后补的房子离原来的家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两室一厅,装修简陋,唯有特地留给自己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书桌、床、衣柜,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它们仍然在这里,摆放的与原来一样。书桌的漆点点斑驳,桌面上的划痕依旧,那是他用小刀或者圆珠笔刻的印记,属于时间。束小光将邱燃的照片摆在桌子一角,在那里还放着他的一张单人照和一张全家福,然后静静地坐在桌前,手轻轻抚过每一道痕迹,回想着当时的生活,听着母亲从隔壁房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心中一片安宁。
      回神的时候,他的视线游移到自己放置在桌面的手背上,略迟疑地挪开手,一张黑色名片安静地出现在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初在火车站时闪过的一张张脸,束小光想起来,那些都是他熟悉的人,他的父母,他的发小,他和这座小城所有的牵连。
      他拿起名片,仿佛又能闻见那股香气,甜甜的,很温暖。束小光在桌前坐了一下午。母亲敲了敲门,唤他吃饭。
      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菜,应该说,是他原来爱吃的菜。他们这的人爱吃辣,他尤其爱辣。毫不意外,每道菜都放了十足的小尖椒,空气中漂浮着辣椒的辛香,这是家的味道。他好久都不曾吃过这样刺激的食物,感受到母亲慈爱的眼神,他还是大口大口全吃了,待会儿他的胃一定会和他抗议,管他呢。母亲泛黄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更显苍老,额头皱纹深深如同刀刻。回来后,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弥补他错过的那些年。现在,他知道了,这大概就是奇迹出现了,以另一种奇妙的形式。

      所以当他再次遇见那辆青色火车时,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彼时他手上拎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些粉还有热情的老板送的一把葱。只是这一次火车上出现的不是那个叫云离的女人,而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他有些愣愣地问:“我能待会再来吗?”母亲还在家等他买粉回去。
      少年撩起眼皮看他,声音还有些孩子气,讲话一板一眼的:“我们也接受预定服务。”无男歪头思考了一下,又补充道:“您可以看到任何您想要看到的回忆,不论是您,还是别人的,或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放心,我们只在您死去的时候取走你的灵魂,然而失去灵魂的人便会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束小光耳边回响起云离的声音——“你愿意用你的灵魂来买一张车票吗?”一时间又是少年的声音——“看到任何你想要的回忆。”如果是从前,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出卖灵魂只为一睹回忆,他会把这种假设当作天大的笑话,他早已学会了向前看,不屑那些婆婆妈妈放不下过去的人。可是,如果看的是父母的回忆呢?

      这次回来,束小光认清了一个事实。他的离开在父母心上挖出一个大洞,鲜血淋漓,这么多年痊愈了吗?母亲对他的过去只字不问,他的感情生活,他的职业,他不说,母亲也不多问,她也看到了桌上摆着的邱燃的照片,什么也没说。而母亲自己,对于那十几年漫长的时光,只是只言片语,也不提父亲,束小光如履薄冰,不敢深究,生怕一不小心揭开母亲心上结的痂,再往前一步就会跌入深渊万丈。他感觉到了与母亲之间的沟壑,不知症结在何处,离开太久的他无从得知,那究竟是因时间流淌腐蚀造成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对于这种困境,束小光有些束手无措,他没有几年好活了,世事如此无常,他和母亲不知道最后会是谁先走。除了母亲,他已一无所有,所以,迫切的想要做些什么,哪怕知道不可能,还是想要去弥补。他想多看看母亲,还有那死去的父亲,看看他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知道他缺席了太久,所以就算只能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来完成救赎,付出灵魂又算得了什么。
      束小光想,他这辈子,总是幸运多一些的,至于来世,那太遥遥无期。
      第三次看见虚青时,他终于踏上了这趟火车。少年指引着他来到他的位子,放下一壶茶便离开了,束小光坐下后,深呼吸了几次,在茶香萦绕中,回忆的帷幕渐渐拉开……

      男人很高,可是瘦的离谱,南方的秋风虽刺骨,却不如北风生猛,而那男人,摇摇晃晃的,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走了,背影单薄的可怕。
      云离靠在窗边看着那抹轻飘飘的身影,低声问:“我说无男,你是不是带错位子了呀?”
      正在收拾东西的无男闻言,斜眼一瞥嬉皮笑脸的女人后,端着东西面无表情地离开。
      “别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诶!”云离在后面嚷道,未得到任何回应。她轻笑,直起身子,离开前又望了眼窗外,男人的身影是早就消失不见了,只听见风的呜呜声,不知道在为谁哭。

      束小光在门口站了许久,不敢进门,不敢对上母亲的脸,不敢从客厅走过,走过父亲的遗照。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手心冷汗涔涔,不想让母亲担心。后背抵在门上,颓然坐在地上,把头深埋在臂弯里,不停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老天,就让他颓废这么一小会儿。
      如果父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天,意味着什么呢?
      束小光拼命咬着嘴唇,可是哽咽声还是不听话地跑了出来。他从父亲的角度看到自己消失在门缝的决绝身影,父亲甚至还没来得及喊完他的名字,世界突然变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记忆最后,巨大的关门声与烟灰缸的落地声交织,像是隔了一层玻璃传来的母亲惊呼声,之后便是永恒的静谧。他睁开眼,愣了许久,眼神呆呆的,仿佛倏忽间被人迎面泼了盆冰水,全身都僵硬了,然后失魂落魄回了家,如同烂泥般瘫在这里,有很多话想要问母亲,可是他现在动也动不了,更别说要对着母亲,揭开貌似完美的谎言,直面丑陋腐朽的真相。他要怎么赎罪,他还能怎么弥补,他只能拿自己残破的身子努力去堵住那个巨大的风洞,不让它吞没了母亲,也吞没了自己。
      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吱吖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才被惊醒,扭头,毫不意外对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他心里酸酸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好像他还是小时候,受了委屈就需要母亲的一个怀抱。束小光伸出手,紧紧搂住母亲瘦小的身躯,终于成了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开始放声大哭。母亲温热的手抚着他的背,沉默着,无言中给予束小光最大的安慰。是啊,还能怎么办,拼尽全力好好活着呗,背负着伤痕硬着头皮往前走,前路是好是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要去守护的人。
      束小光说,“妈,我爱你们,好爱好爱。”
      束小光想,这次,他终于回家了,不用流浪了,他爱的人都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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