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火车》路钦

1、空（1）

　　蒋北北不知道自己在这站了多久，明明身处这座城市最繁华街道上，却像是在经历沧海桑田。天慢慢黑了，灯渐渐亮了。她在等一个人，她最爱的人，她的男人，有着微卷的头发和好看的手指，在这里经营一家咖啡店，店里养着一只灰色苏格兰折耳猫。而她，光是默念他的名字就能幸福满满。
　　数不清多少次站在这里等他下班，每次吵完架，第二天她就会跑来这里等他。分明他早已察觉她站在门外，却装作没看见，直到过了晚上11点，才慢吞吞出现在她眼前，蒋北北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伸手紧紧挽住男朋友的手臂，笑嘻嘻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男人嘛，要面子，她家的尤其是这样，就连这一点，蒋北北也觉得好可爱。平时她也会来这里找他，他总会在第一秒发现她，把她揪进咖啡厅，亲手为她煮咖啡。昨天吵了一架，他不理她了，所以蒋北北又来负荆请罪。那么，昨天他们是为什么吵架呢？蒋北北努力回忆，但记忆像是出现了断层，大概真的又是为了些无聊的小事吧，反正很快就会和好的，蒋北北给自己鼓劲。每次吵完架后总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会对自己特别好特别有耐心，比起他平时习惯性的冷漠，这种温柔让蒋北北欲罢不能，所以可能真的是自己在挑事儿吧。
　　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口，蒋北北迅速捋捋耳边碎发，拍一拍有些僵硬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不必刻意也能绽放出最完美的笑容，她今天穿了身粉色无袖连衣裙，跑起来的时候裙摆有着美丽弧度，于是她朝着那个人跑去，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文旭！文——旭——”
　　文旭双手插着口袋，耷拉着肩膀，面容有些憔悴。蒋北北捂嘴偷笑：“哼，现在知道我多重要了吧，只不过一个晚上没回家，没我在你就睡不好咯，现在又那么傲娇，假装看不见我。”于是她向前大跨一步，就站在离文旭三步远的正前方，双手张开，打算给这个别扭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睁大了眼睛，不想放过文旭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一步，两步，蒋北北在心里默数，好羞涩，在一起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会紧张呢？下一秒，蒋北北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张开的双手，随即转身向后看去，文旭微微驮着背，拖拉着步子向前走。刚刚发生了什么，蒋北北眼睁睁看着文旭像是穿过一层空气似的穿过她的身体，如同电影慢镜头回放，短短的一步，她没错过任何细节。剧烈的头痛攫住她的呼吸，四肢百骸都在颤抖，有一种执念纠缠她，于是她站在原地，对着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大喊大叫，而那人，只是无动于衷。这一秒，蒋北北心中第一次滋生出对那人的恨意，为什么每当她需要他时，他总是不在她身边？
　　滚滚热意拥挤在蒋北北眼眶，欲落未落。蒋北北伸手去抹，却发现满手的血，浑身开始疼痛。再往下看，粉红色连衣裙已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成红黑色。蒋北北失声尖叫，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不知是她的血蔓延了整个世界，还是来自世界的血淹没了她，在她的视线里，看不清事物，只有铺天盖地散发着黏腻气味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置身于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中，蒋北北放纵自己的身体四处飘荡，潜意识里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是空。
　　是谁？是谁在讲话？
　　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像是被包了一层薄薄的海绵，时远时近。
　　“这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类啦，不对，她现在也算不上人类了，哎呀，不管这么多了，你说哪有人连自己死了那么多天，天天在死的地方飘来飘去，游荡在自己意淫的情节里，真是蠢死了！你别这样看我嘛，要不是我给她造个幻境，她还以为自己活着呢，你看看，那个男人多可怜，被她缠的不剩多少阳气了！别瞪我，开个玩笑不行啊，你们女人就是麻烦，还是无男好，无男最可爱啦！”
　　“恩。”另一个声音，像是来自于十六、七岁男孩子。
　　“啧啧啧，每次都这样逗小孩子你很自豪吗？你以为你自己就很聪明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恩，自豪，非常自豪。”这是最先听到的那个声音，调子拖的又长又低，很是慵懒。
　　后面他们又在说着什么，声音渐渐远去，于是蒋北北什么也听不清了。待她再睁眼，又站在那条街上，文旭的咖啡厅就在自己身后，身上的裙子依旧整洁美丽。她缓缓抬眼向前看去，只见一个粉红色身影正在飞快地向自己跑来，原来那条连衣裙真的很好看呐，尤其是在这种时刻。余光里一辆灰色轿车飞驰而来，蒋北北面无表情，看着那个女孩被车子剧烈撞击，在空中翻转，然后像只残破的蝴蝶，跌落在地上。路人惊叫，迅速围了上去，挡住了蒋北北的视线，但蒋北北不需探身去看，便知道那个女孩此时正在地上抽搐，呈现出扭曲的姿势，嘴角不停地流出血沫，粉红色的裙子渐渐被血染红，身下迅速流出一滩血来。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轻，短短几分钟，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呼吸停止在这一刻。早在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她的时间已静止。明明身处喧闹街头，女孩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蒋北北以为自己会哭的，结果没有，她只是淡定地看着，这不过是她最后的记忆罢了，她不明白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她死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缕孤魂，徘徊在这个街口，什么也做不了。她仿佛被世界隔离了，即使身处繁华之中，却触碰不到那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景物朦胧，就连声音，也是虚无缥缈的。

　　当视线里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并且随着距离的靠近逐渐清晰时，即使是内心疮痍的她，也不免有些惊讶。来者是个女人，从那被黑色旗袍包裹着的玲珑身段便可看出，旗袍侧身开叉很高，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女人有张异常美丽的脸庞，眼波流转摄人魂魄，丰润的嘴唇在莹白的脸上愈加娇艳，丝绸般的黑发长至腰窝处，伴着身形的移动优雅飘扬。
　　“你是谁？”蒋北北问，一脸戒备，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可女人身上散发的气息让她觉得阴冷，像是一条毒蛇，她不禁向后倒退几步。
　　女人抿嘴轻笑，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站定在与蒋北北三步远处，眼神在蒋北北脸上逡巡，让蒋北北心里毛毛的。
　　“云离，我的名字。请不要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说自己叫云离的女人，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同时又无比谦卑，双手向前递来一张名片，黑色的底，烫金的字，正中间是“云离”二字。
　　蒋北北伸手去接，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感受到名片的冰凉，待回过神来，名片已经被紧紧握在手中，而那个奇怪的女人，却消失不见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气以及那张名片，证明刚刚并不是蒋北北的又一个幻觉。她将手中的名片举止眼前，草书写就的两个字如活物般轻盈流动，暗含光芒，待她再凝神看去，两个字与之前并无不同。

　　然而放下名片后，眼前的景物却发生了巨大变化。眼前是她所熟悉的一切，这是她和文旭的小家，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张沙发，虽然文旭对这种小碎花嗤之以鼻，却拗不过她，也就随她折腾去了。她最喜欢瘫在这张沙发上自娱自乐，所以这张小沙发上犄角旮旯里总会有零食碎屑，或者是几本杂志散落在夹缝里。文旭有轻微的洁癖，这张沙发他是从来不坐的。可是这个霸占小沙发的这个男人是谁？这么邋遢的男人绝对不是她爱的那个人，文旭的头发不会这么乱糟糟，文旭的下巴不会胡子拉碴，文旭的衣服不会这么皱巴巴，文旭不会喝那么多酒满桌的空酒瓶。蒋北北有些生气的想要冲上前把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叫醒，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变了这么多。然而，她懊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透过了文旭的身体，蒋北北突然又想哭了。
　　她就这样站在一旁，凝视着文旭的一举一动。文旭酒醒后，先是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便开始在房子里乱转，最后回到卧室，躺在大床上，眼睛直视前方。蒋北北顺着文旭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床正前方的墙上，挂上了他们的一张合照，照片上她笑的见牙不见眼，痴迷地看向文旭，而文旭眼神游移，不知道走神到哪儿去了。

　　待在文旭身边几天后，蒋北北的心情愈来愈复杂，她知道，在自己那样突然悲惨死去后，文旭一定很不好受，她欣慰着文旭对她的深切怀念，却不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她不清楚自己已经死去多久了，但显然文旭持续着这种酗酒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似乎只能靠喝酒入眠，要是不喝酒，他能整宿睁眼到天亮。
　　他的父母来过，希望能够带儿子回家，可是文旭连门也不开，任由年迈的父母在门外敲门。无奈的父母在门口留下各种食物，便伤心的离开了。
　　她的父母来过，吵闹着要将她的东西带走，却遭到文旭的拒绝。看着爱美的母亲低着白了的头，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蒋北北心里一阵阵的抽痛。父亲则似乎要将悲恸都发泄在文旭身上，拳头一下下地落在文旭身上，文旭一声不吭。母亲还在指责文旭，说什么都怪他害的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文旭听着听着竟流出了泪来。
　　蒋北北用力地摇头，大喊着不是这样的，刚开始她是有些埋怨他，可是她更感谢他成全了她的爱情，那是场意外，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文旭表面看起来冷漠，不好接近，可是蒋北北最清楚他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了，她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父母那么痛苦，却更不忍心看到他们那样指责文旭。尽管从头至尾，在这段感情中，蒋北北无条件地迁就文旭，也经常会受委屈，生闷气，可是她从没觉得那是不公平的。爱情里面，她愿意当付出的比较多的那个人，可是她也不亏呀，文旭那么优秀，可是这么多年了，他的身边只有她而已，她已经很知足了。
　　这种心情，文旭懂吗？蒋北北苦笑。照这情况，文旭并不懂。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在故意惩罚自己，可是，她没觉得他有错呀？你情我愿的事情罢了。文旭太善良了，蒋北北开始担心，他会就此一蹶不振，把身体弄垮了。
　　在文旭又一次在沙发上喝的烂醉以后，蒋北北伸手一遍遍抚过眼前人的眉眼，即使什么也触碰不到，她也乐此不疲。在黎明破晓前，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文旭憔悴的脸庞，来到阳台，就着黯淡的月光取出那张黑色名片，心里默默祈祷。云离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带着客气真诚的微笑，仿佛深情款款，“如你所愿，我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