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妖传》沉水生生

39、台兴城百鬼【九】

　　【九】百鬼
　　而在东瀛馆的另一间和室内，东瀛使臣藤原孝允也从回来的武士那儿得到了消息。他挑眉：“你是说，寮头大人派去的人跟着那个姑娘，瞧着她进了客栈便回了？贺茂几松何时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了？莫非这姑娘有什么不同之处？”
　　武士摇头：“瞧着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
　　“这样啊。”藤原孝允道，“你没有被发现吧？”
　　“自然是被发现了。”拉门被人从外头拉开，贺茂几松脱了木屐，笑着弯腰走了进来，“我不请自来，藤原大人不会介意吧？”
　　藤原孝允脸一红，轻咳了一声：“自然不会介意了。贺茂大人，请坐。”藤原说着朝那武士挥手，“你先下去吧。”
　　贺茂几松撩起衣摆盘腿坐在矮几旁，提起一个小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地喝完了，瞧见藤原孝允在一边冷汗滢滢坐立难安的模样，微弯了弯嘴唇：“藤原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阴阳寮的寮头之职远在藤原孝允这小小的使臣之职之上。这贺茂大人瞧着和善，可降鬼收妖的阴阳寮里，真正又有几个和善的人呢？知道自己派人跟踪他的人，这位贺茂大人怕是不会轻易饶过自己了。
　　藤原孝允白了张脸道：“小臣并不是有意窥探贺茂大人的行动，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贺茂大人恕罪啊。”
　　“藤原大人说的什么话。我知藤原君做事是有分寸的。哪来的罪？”贺茂几松狭长的狐狸眼眯的更细了，“这次的事，是我考虑的不周。因为这次的这个姑娘，是我选中的祭品，不能出分毫差池，所以我情急之下便只吩咐了阴阳寮的人去跟踪。我却万万没有轻视藤原大人的家臣的意思。”
　　藤原孝允很是羞愧的站起来，朝他拱一拱手道：“如此说来，我更是惭愧了。我的下人做事不妥当，险些暴露，误了大人的大事。大人放心，日后，大人所做的事，我绝不插手，一切听大人安排。”

　　贺茂几松走后，藤原孝允的心腹走进来：“大人，你当真要从此绝不插手贺茂大人的事？”
　　却见藤原孝允一改方才的怯弱羞惭，轻哼了一声：“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你当真以为贺茂几松说的话可信？哼，祭品？一个交给上天的祭品还需要千里迢迢到大衢国来找么？那女子定然是有什么不同之处的。继续派人跟着那女子和贺茂几松的人。做事小心些。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让他发现，我何必要在他面前作小伏低？不过是贺茂家最不受看重的庶子，只因会些阴阳之术，竟机缘巧合入了天皇陛下的眼，如此受天皇陛下器重，短短几年爬上了寮头之位，风头竟比父亲大人还要更盛几分。”
　　“大人勿要忧心。将军大人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在朝堂之上岂是那么容易能撼动地位的。这位贺茂大人瞧着厉害，不过是会驱使几个妖鬼罢了，这种阴气重的事，却又如何上的了台面。”心腹道。
　　“正是。我藤原的根基又可是他能撼动的。他一个堂堂的阴阳寮寮头察觉到我一个小小的使臣派人跟踪他的手下却不生气，要来与我解释缘由，不也是忌着我父亲的名号么？只父亲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眼下这贺茂正得天皇陛下青眼，且能驱妖唤鬼，狠心上来，难免会使阴招，要我万万不能与他结怨。表面上却是要与他交好。眼下父亲大人正与贺茂本家和同样擅长阴阳术的安倍家结盟，欲在贺茂本家和安倍家找两个比贺茂更有天资的嫡出孩子培养成大阴阳师，待得时机成熟，再将这贺茂拉下去。如今时候未到，我难免要与他虚与委蛇。”
　　心腹一脸的敬意：“大人说的当真有理。”

　　而在另一头，贺茂几松同样在跟他的心腹说话。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腹乃是一柄蝙蝠扇化成的式神。
　　蝙蝠扇从袖间掉落，化成一个眉目温婉的女子，她略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人，这个贺茂大人竟敢跟踪我们的人，您为什么不惩罚他？”
　　贺茂几松低声轻笑，有些无奈：“福姬，凡人的世界，你不懂。贺茂几松不足为惧，但他的父亲，是东瀛国的大将军。天皇陛下很器重他的父亲。若是我与他结恶，他父亲必公然与我为敌，到时候，天皇陛下必会为了他父亲而舍弃我。”
　　“怎么会？贺茂大人，您可是阴阳寮的寮头，是东瀛国内最厉害的阴阳师，你们人间的帝王怎么舍弃你呢？你是要为他开疆扩土的功臣啊。”
　　“福姬。你想的太简单了。且不说我还未能在大衢招妖弄鬼，就算我真能做成这种事，策勋簿上也不会有我的名字。试想，这么下作害人的手段，怎么会放到台面上呢？再说了，虽然现下我确实是东瀛国内最厉害的阴阳师，但东瀛国内，擅长阴阳之术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安倍和贺茂家，皆是阴阳世家。他们就算如今没有出现厉害的阴阳师，但只要家族里有天赋秉异的孩子，稍加培养，你又怎么能肯定，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不会超过我呢？我虽然有几分本事，名分上却只是贺茂家的庶子，如今之所以能受人敬仰，靠的不过是天皇陛下的宠爱罢了。若是有一天，所有的世家大族都向天皇陛下谏言我的错处，而且又培养出了与我不相上下的阴阳师。那个时候，你说，他会不会舍弃我呢？”贺茂几松言语间颇有几分怅然，“帝王之心，最是无情啊。若是我有个正经出身，凭我的能力，又何必要跟这些人苦心周旋，又何必担心陛下有一天会舍弃我。”
　　“大人……”福姬担心的看着他。
　　贺茂却笑了，安抚她：“不用担心。我早知帝王无情，总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罢了。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样能让我更强大的东西，这样，哪怕有一日帝王舍弃了我，我也不会流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次我之所以向天皇陛下请命与使团一同来大衢国，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国君所交代的事情并为他寻找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鲛丝，更重要的是，我在寻找一样据说能使人成仙的东西。而且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
　　福姬问：“莫非那个女子，就是您要找的东西？”
　　贺茂笑着点点头：“正是。我曾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上瞧得一种使凡人成仙的法子，说的是将妖精与神仙所生的孩子的心脏烧炼成指甲盖般大小的珠子，和水吞服下，加以修身习法，数年之后便能登仙位。这个女子，便是妖精与神仙所生的孩子。”
　　“大人，这法子可是真的？若吞食心能成仙，为何不寻个修为低的地仙，杀了他取了他的心食用？若大人不便出手，福姬愿为做这事。”
　　“不。杀害仙人犯了大忌，到时候纵使能成仙又怎样，到时候四海八荒都将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取食仙妖混元就不一样了，神仙与妖精结合本就不被仙界所容，那个神仙怕是早就被剔除仙籍，而这个结合所生的孩子，也是个本不该存在的异物。这样的孩子，留在世间只会时时刻刻提醒仙界的那群神仙们曾有人败坏了仙界的名声。他们不能滥杀生，但是在他们心里，怕是巴不得这孩子能悄无声息的死去吧。”贺茂意味深长道。
　　福姬笑道：“这样大人下手便能无所顾忌了。只是大人，您是如何晓得那位姑娘是神仙与妖结合所生？福姬愚钝，竟是丝毫看不出。”
　　贺茂哈哈大笑：“福姬，你自然是看不出的。若是你能看出，那我这阴阳师还有何用？岂不是被你们这些妖打的落花流水了？”
　　“大人！”福姬嗔道，“您知道福姬的忠心，福姬必是追随大人，万万不会与大人为敌的，您说福姬笨也就罢了，您竟将我与那些小妖归为一类，福姬很难过。”
　　“诶。我不是与你开个玩笑么。”贺茂几松对这个自小在自己身边陪伴的心腹还是很看重的，瞧见她生了气，连忙站起来朝她赔罪，“是我错了，那些妖孽怎么能跟我的福姬相提并论呢？福姬可是我的福星。诶，告诉你也无妨，我前些日子终于功力又精进了一成，将全东瀛所有的妖鬼都抓齐全了……”
　　“大人是说，您将东瀛国的七十二妖八十一鬼全收服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啊。恭喜大人。”福姬也是喜上眉梢，一脸恍然，“福姬有些明白大人为什么能看出那姑娘是仙妖所生的了。大人既然能收服东瀛国唯一的一只云外镜鬼，那么借着云外镜鬼辨识出那姑娘的心元，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传言，云外镜鬼附身于铜镜之中，此鬼能透过肉身窥见本心本元，辨识妖鬼人神，即使是普通索妖铃无法察觉的混元，也能轻易看破。只是云外镜鬼世间难得，东瀛国内唯有一只，且千年之内再未出现过。没想到贺茂几松倒是有几分好运气。
　　“正是。我方才去扶那姑娘时，袖中的云外镜鬼有了反应，告知我这女子体内有仙妖混元。”少年得志，终是有些年少气盛，贺茂几松难掩自得之色：“福姬，待我成仙之时，也必给你一个好前程。”
　　福姬脸上浮现笑意：“那我就在此多谢大人了。对了大人，那只不肯好好配合的鲛人该如何处置？”
　　“不过是问他要根鲛丝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这鲛人也真是不识抬举。”贺茂几松道，“既然如此不识抬举，索性绑他些时日，将我们东瀛的妖鬼放进去，给他些苦头吃。等到我们返航之日，他若还不肯编织鲛丝，你就剪了他的头发，交给别的妖编织吧。骨女做女工倒是一把好手，既然他不知好歹，就不用留他性命了。剜了他的妖心泡药酒吧。”贺茂几松神色上现出几分阴狠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福姬领命而去。
　　她出了和室，走到庭院中的一株参天樱花树下，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瞧见四下无人，摇身化作了一柄蝙蝠扇，飞入了树身之中。黑暗之中，一个忍者隐在墙头睁大了眼睛，见状悄悄地往使臣藤原孝允的住处走去。而在他之后，从不远处另一个屋落的墙头冒出几个脑袋，轻声商讨了一番，片刻，有两个人跃下墙头，向望舶巡检司跑去。月光倾洒下来，将身上的蓝白色道袍披上了一层银光。
　　外边发生的这一切，福姬自然是不知道的。
　　树中是另一个天地。这个天地，是贺茂几松用法术造出来的，为的，是安置他的妖鬼。
　　细细的铁链子安在两侧的崖壁上，如台阶般一步步往下，直至一片白骨累成的平地。而在悬空的铁链子下方，是一汪暗黑的水潭，雾气腾腾，看不清有多深，看不清有什么，只是水中传来几声呜咽，无端端地让人感到害怕。
　　福姬却好像没听见这凄惨的哭声一般，木屐稳稳地落在铁链子上，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去。
　　哭声更大了，回绕在岩壁四周，连岩壁上的烛火都随着哭声时明时灭。
　　福姬皱了皱眉：“桥姬，别闹了。”
　　哭声戛然而止，水里忽然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长长的乌□□浮在水面上，跟黑漆漆的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头发。伴着一阵咯咯咯的清脆笑声，低垂的脑袋忽的仰起来，露出一张妖娆美艳的脸。那脸的主人将手搭在最低的一根的铁链子上，懒懒道：“福姬姐姐，怎么是你来了？大人呢？”
　　“大人岂是你轻易见得的。”福姬冷冷道，“手拿开。”
　　桥姬不动：“我怎么就见不得大人了？大人前日还夸我舞跳的好呢。福姬姐姐，你不会是嫉妒了吧？”
　　眼看福姬就要迈下最后一根铁链子，而那根铁链子上横着桥姬的手臂。那手臂的主人也不退开，像是料定福姬会停下似的。
　　而事实上，福姬脚步未停，没有丝毫犹豫地从那芊芊玉手上碾了过去。
　　“呀，你！”桥姬受痛，飞快地缩回手，气恼道，“福姬姐姐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福姬冷笑，蹲下身来轻挑起桥姬的下巴，尖细修长的指甲深深地戳进她的肉里，“不过是个溺死鬼罢了，还想着与我分宠？哼，桥姬，你怕是忘了你的真身是什么样的了吧？那腐烂的皮肉，怕是连你自己都不愿瞧上第二眼吧。大人不过随口夸了你一句，你便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呵，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你捏死，大人都不会说我一句？”
　　桥姬瑟瑟发抖，生怕那细长的指甲下一秒就要戳穿自己的喉咙：“我信我信。福姬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求求您放过我吧。”
　　福姬的手在她脸上摩挲了片刻，才放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次就先放过你。下次若再不知天高地厚，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桥姬，做鬼要守本分，别妄想着不属于你的东西。能陪在大人身边的人，只能是我。就算我死了，也不可能轮到你。老老实实地守着你的恶气潭吧。”
　　“是是是。”桥姬忙不迭地点头，乖巧地沉回潭底去。

　　福姬不再看她，脚踩在实地上，问：“骨女，那只鲛人呢？”
　　实地上的那一堆白骨瞬间拼凑成一具骷髅，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乖巧地回道：“福姬姐姐，那只鲛人关在野寺里鬼的肚子里，方才青行灯鬼过来，说今夜子时鬼门大开，他非拉着野寺里鬼往外头去看大衢国的百鬼夜行。这会子出去了。”
　　“真是胡闹。”
　　“福姬姐姐别生气，不如骨女去找他们回来？”
　　“不用了。”福姬道，“既然今夜百鬼夜行，众鬼出没，他们出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只他们回来时你让他二人过来一趟。这鲛人也是顶重要的，也不能老让野寺里鬼胡来。”
　　“是。”
　　福姬对这个乖巧听话的骨女还有几分好印象，满意道：“现下无事，你便潜心修炼吧，待你法术精进了些，我便让你跟在我身边一道伺候大人。”
　　骨女惊喜地抬起头：“谢谢福姬姐姐。”
　　福姬点点头：“我先走了。大人那儿也得去告知一番。”

　　福姬于是又重新去了贺茂几松的所住的和室，向他告知了此事。贺茂几松不以为意道：“野寺里鬼出去玩便出去吧，他与我结了契，不会跑走的。况且有青行灯鬼在一旁，应该不会出事。鬼么，也是有好奇心的，总想见见不曾见过的其他同类。只要他们不惹事，随他们怎么去。”
　　福姬见他有些神色蔫蔫，原就细长的眉眼眯的更小了，知他是到了入寝的时候，也不再打扰他，为他吹灭了烛火就出去了。
　　和室里瞬时陷入一片黑暗。不久，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缓缓地响起。显然和室的主人已经睡熟了。
　　随意扔在一边的衣衫忽的动了动，一柄小小的铜镜悄悄的从狩衣袖口爬出来，化为一个垂髫小童，蹑手蹑脚地跑出去。
　　大衢的百鬼夜行啊，好像很好看的样子。

　　其实百鬼夜行这个词通常出现在日本的志怪谈中，但是中国古代书籍中的妖鬼种类也很繁多啊，觉得用在这里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