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妖传》沉水生生

38、台兴城百鬼【八】

　　【八】花灯
　　“姑娘，你要的炸鱼饼。”
　　许行荇接过放着炸的喷香的鱼饼的纸袋子，塞给宋仪恒：“仪恒，你要不要在这儿坐着？”
　　宋仪恒手一顿，面上却依然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眨着眼睛悄声凑到许行荇耳朵边上问：“娘，你不坐下来吃么？”
　　“我去那边……”许行荇指指放花灯的地方，面不改色地撒谎，“那边有卖糖葫芦的。我给你买糖葫芦去。”
　　放花灯的地方哪来的糖葫芦。
　　宋仪恒心里忍不住嗤笑，这种睁眼说的瞎话也只有傻子能信了。想到此，他又觉得心里不舒服，失忆时的自己可不就是一傻子么。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嘴上却乖巧道：“那娘去吧。仪恒在这里等着娘。”
　　许行荇长舒一口气，还以为宋仪恒这小子得缠着自己呢，没想到今天难得的乖巧，也省了自己的唇舌。

　　许行荇往放花灯的那一片海岸走去，浑然不知宋仪恒在后头一路尾随。
　　“姐姐，要花灯吗？”
　　许行荇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还是那个衣衫单薄的小娃。四月春寒，却穿着单薄，也是个穷苦人家的可怜孩子。许行荇随手拿了三盏纸灯，丢给他一锭碎银子：“不用找了。多的钱，拿去买身厚衣裳吧。“
　　小娃激动地话都不会说了，只冲着许行荇的背影翻来覆去地说着“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宋仪恒看了他一眼，追上许行荇，度着距离，在她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宋仪恒眼见着许行荇找了处人少的地方蹲下，海水在离她寸步之遥的前方轻拍海岸，他也停下脚步。这个距离正合适，既不会被她察觉，又能看清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许行荇点了一盏花灯，将它轻放入水中，又伸出一只手轻拨水面，好叫它能往远处飘去。花灯打了个转，慢慢悠悠地离了岸，许行荇悠悠叹了口气：“狐狸的阿娘，我代狐狸替您点一盏灯。狐狸嘴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很想您。您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吧，他已经长成一个能把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俊小伙儿了，您不用担心他娶不着媳妇了。狐狸也有了一技之长，就算见着道士，打不过也能逃的远远的了。原来您是十六尾的千面一族啊，怪不得狐狸长得那么俊俏，原来是随您啊。可惜您没能见到他如今的样子。狐狸的阿娘，您放心吧，狐狸现在过的很好。您不用担心他。”
　　许行荇又点亮了其他两盏花灯。
　　“爹，娘，你们说这世间还有比你们更狠心的父母吗？你们全都去了阴冷的地下，独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娘您知不知道，您将我托付给衍枳哥哥的那时候，我其实是有意识的啊。您跟爹为什么要为了我耗尽修为，以至于区区山匪都能杀害你们的性命。爹，娘，我宁愿被其他人当作怪物，也不想失去你们。你们知不知道，看到别人都有爹娘，都有人疼爱教诲，我有多难过。 ”
　　蹲在地上的那个背影双肩微微地抖动。脑袋埋在臂弯里。
　　宋仪恒听见她哽咽的声音顺着海风传来——阿爹阿娘，你们知不知道，我也很想你们。
　　宋仪恒静静地看着，手慢慢捂上心口。
　　明明哭的伤心的是她，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些难过。

　　许行荇擦完眼泪平复好心情，重又回到山脚下那个炸鱼饼的小摊，却发现小摊前的椅子边并没有那个傻儿子。
　　“仪恒？仪恒！这傻小子不会一个人跑丢了吧？”许行荇难免有些着急，问摊主，“这位大哥，不知您有没有见着与我一起来的那位小兄弟？”
　　摊主手脚麻利地给煤炉添火，往油锅里丢鱼饼，闻言抬头瞅了她一眼，笑着朝前边努努嘴：“我方才生意忙，没顾上看小公子上哪儿去了。不过我想八成去前头了。那儿啊，刚刚搭起个小台子，说是西洋人弄的杂耍。我们这台兴城里虽然往来的外商多，但这洋杂耍还真是头一遭，大家都乐意看新鲜。小公子八成也凑热闹去了。小姐去那儿找兴许能找到。”
　　“多谢大哥。”许行荇折身往山上走去。
　　因为太过着急，许行荇上山时三步并作两步，待看到山道岔路上折过来一行人时，躲闪不及，一脚踩空，眼看整个人都要向前倒去，迎面打头的那人眼疾手快地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姑娘小心。”许行荇站好后，那人很是知礼地立刻松了手。
　　这么多人前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许行荇觉得很不好意思，红了耳根，低着头道了身谢就往山上跑，连那人的脸都没瞧上一二。
　　只跑得稍远了些，才回头觑了两眼，发现那堆人穿着打扮与中原人很是不同，忍不住心里朝自己吐了两口唾沫：“呸，真是差点丢人丢到爪哇国去了。”想了想又觉得都是宋仪恒这小子的错，若不是他不老老实实在那摊上待着，瞎跑乱窜的，自己怕他走丢了，哪会急匆匆地不看路。许行荇挽起袖子气呼呼地冲进杂耍摊子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心道见着宋仪恒定得好好地收拾他一番。

　　这边。藤原孝允瞧着贺茂几松扶了那大衢姑娘之后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异样，不由地揣测起来，打趣道：“贺茂大人为何如此神色怔忪？莫非是觉着方才那姑娘好看？要我说，这姑娘是瞧着水灵，也不是绝代佳人么，贺茂大人怎么跟勾了魂似的？这大衢皇都的美人才多如牛毛呢。”
　　贺茂几松却笑起来，意味深长：“美人虽好，却不如这一个。”贺茂说着扭头低声吩咐身后属阴阳寮的随从：“跟着那个女子，瞧瞧她去了什么地方。”随从领命而去。
　　藤原孝允就在他身旁站着，听得分明。心里也有些不快，这贺茂几松放着使团的侍卫不用，单支使他自己的手下去跟踪，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成。他遂也冲自己的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机悄悄地派人跟上去，一探究竟。
　　贺茂几松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许行荇从人堆里将宋仪恒揪出来。宋仪恒仍是一副没看过瘾的馋样，不舍得走。最后还是许行荇双手撑在他后腰推着他他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的。
　　胡卿夜和闫衍枳早吃完了包子，两人面前一碗大碗茶冒着袅袅热气，不知道说着些什么。看到许行荇推搡着宋仪恒回来，胡卿夜抬手夺过宋仪恒手中的纸袋子，晃了晃：“你们俩出去大半天就买了这么点东西？也太磨叽了吧？”
　　宋仪恒一张嘴撅得老高，慢吞吞地移开长板凳坐下，小声嘟囔着：“那个戏法还没看完呢，娘就硬拉着我出来了。”
　　闫衍枳淡淡问：“什么戏法？”
　　天晓得许行荇这一刻有多感激宋仪恒，她轻飘飘地嗔了宋仪恒一眼，对闫衍枳道：“还不就是那些外邦人的戏法，什么大变活人啊，口喷烈火啊，这跟咱们大衢的杂耍团玩的可不是同一个路子？简直就是换汤不换药么，就是人长得奇怪些罢了，仪恒这孩子非得去凑热闹，还不肯走。着实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衍枳哥哥，这鱼饼可好吃了，虽然现在有些凉了，味道还是不差的。”许行荇说着给他夹了一个，亲亲热热道：“衍枳哥哥吃，不然待会都叫狐狸吃光了。”
　　“重色轻友。”胡卿夜哼了声，又神秘兮兮道，“行荇，你见过鬼没？”
　　“见过啊。你忘了我以前还是道士呢。你难道没见过啊？”许行荇不以为意。
　　“笑话，我怎么能没见过鬼呢。我也知道你见过小鬼。”胡卿夜身子前倾，整个上半身都快越过桌子了，被许行荇曲指弹上额头逼了回去也不生气，将凳子移得近了些，压低嗓子道，“但是成片的鬼你没见过吧？”
　　“要是看见了成片的鬼，我还有命么？”许行荇想想那场景都觉得瘆得慌。
　　闫衍枳轻笑，手借着桌子的遮掩握住她的：“傻瓜。你做过道士难道还不知道，其实鬼是不会害人的。”
　　“为什么？”许行荇问。
　　胡卿夜回答道：“蠢啊。人要是被鬼害死不也就变成鬼了么。那这害人的鬼在阴间碰上被他害死的鬼，不是一件挺不好意思的事吗？你看那些女鬼吸人的阳气，也没把人害死吧，最多不过把人整的形容枯槁，俩眼窝深陷罢了。”
　　“那这些被女鬼缠上的男人怎么死的？”
　　“知道枕边人是鬼，吓死的。”
　　“……”许行荇怀疑地看向闫衍枳，“衍枳哥哥，狐狸说的是真的吗？”
　　闫衍枳难得赞同了一回：“差不多吧。普通的鬼是没有能力杀死人的。因为一般凡人死后成鬼，若无意外，待他们百年之后就会重入轮回。根本没有时间去修炼。只有那些怨气极深未入轮回的鬼，经过漫长的修炼后，成为魑魅魍魉，才有杀人的能力。所以普通的鬼，不足为惧。”
　　“你瞧你还不信我。非得问你家衍枳哥哥。衍枳哥哥衍枳哥哥，人家也要衍枳哥哥嘛~”胡卿夜怪模怪样的拿腔捏调。
　　“去去去。”许行荇挽着闫衍枳的胳膊顺势靠在他肩头冲胡卿夜得意洋洋地挑眉，“我家衍枳哥哥才看不上你这只狐狸呢。衍枳哥哥哪是你叫的，赶紧叫姑父呀，胡大侄子~”
　　‘“好男不跟女斗。”胡卿夜转了话头，“哎，你到底要不要看鬼王出行的场景啊？我跟你说啊，据说四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阴阳两界便相通了，来去自由。这阴间所有的鬼全都被放了出来，有家的回家去看看父母儿孙，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也可到凡间逛逛。这鬼呢，跟人一样，也讲究排场，里头最厉害的叫做鬼王，排场自然最大。据说这鬼门一开，左右两边先依次飘出五十盏红灯笼，浮在空中，然后是鬼兵的仪仗，最后这鬼王就坐着八鬼抬的轿子出来了。小鬼们都得给他请安跪拜呢，这威风，这气派…….”
　　许行荇打断他：“狐狸，你不会是瞎掰的吧？哪有那么玄啊，你又没见过。说的还好像是真的似的。”
　　“哎，真的。我是听这里的老百姓说的，这台兴城临海却又傍山，山脚那山门，却正是传说中的鬼门，今夜子时就会大开。老百姓的话你还不信啊？”
　　“比你说的，倒是要可信的多。不过他们怎么知道这是鬼门啊，难道他们见过鬼？”许行荇激动地问他，“这儿的人真的见过鬼门大开的情景啊？”
　　胡卿夜讪讪道：“这倒没有。凡人一向胆小，哪敢夜半时分在外头瞎跑。”胡卿夜见许行荇露出失望之色又补充道：“不过我听人说，这海城有个打更的更夫见过鬼门初开时那飘过来的大红灯笼，不过他没敢接着看，连忙跑回家了。你问凡人见没见过有什么意思啊，这种事肯定是亲眼所见才比较有趣嘛。你去不去啊，你去，榆木头才会跟着去。”
　　“这么有意思的事，当然少不了我啦。衍枳哥哥，仪恒，我们今晚就去瞧瞧吧。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鬼门大开是什么样呢。衍枳哥哥，你见过鬼王的仪仗吗？”
　　闫衍枳道：“我也没有。既然你们想看，我们待会便在山脚找间临山路的客栈住下。这样离鬼门近些，子时便能在二楼厢房的窗前看到百鬼夜行了。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可以再逛一逛。”
　　“好呀。”许行荇欣然应允。

　　四人于是又逛了一圈，最后才折回山脚，进了一间顶气派的两层客栈，客栈的门匾上书“同福客栈”四个烫金大字。这间客栈是台兴城内最大的客栈，往来的客商不是住在四夷馆便是住在这儿。因着正逢三年一度的船舶检查，又因着正逢元阳节，所以在台兴城里停留的人比往常要多了一些。这客栈里头也是人来人往。
　　“人怎么那么多？别是厢房都被包圆了吧？”胡卿夜率先走进去。
　　“问问不就不知道啦。真没住处，重新去山顶那座屋子不就成了。只是离得远了，看不大清些罢了。”许行荇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问问掌柜的，还有没有空厢房了。”
　　“好吧。”胡卿夜勾着宋仪恒脖子就把他也拉走了。
　　客栈一楼的大堂是供客人茶水饭食的，空气里饭味酒味还有客人身上的汗味掺杂在一起，淡淡地飘进胡卿夜的鼻子里。胡卿夜素来有些爱干净，此刻只得皱着眉，一手放在鼻下借着揉鼻子的举动悄悄捂了捂鼻子，挡住了那些奇怪的味道。
　　闫衍枳眼角余光略往后瞥了瞥，察觉身后那一直跟随的人停住了脚步，眉头一顿。从方才便一直觉得有人在一路尾随，一前一后，原以为是自己想岔了。没想到当真是跟踪的，自己在这台兴城里似乎是没结过仇家，不知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有什么用意。
　　瞧着这两人的打扮，倒像是东瀛人？
　　管他们什么来路什么意图，若真是冲着自己一行四人而来，区区凡人，自己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么。闫衍枳想至此，眉头缓缓舒展，轻揽许行荇肩头：“我们也进去吧。”

　　因着四夷馆中来往的人皆是外邦的使团和商队。故而这四夷馆内的屋子构造与大衢国内寻常的民居颇为不同。馆中的建筑中轴对称，院落冲门。不同的使团宿在不同的屋群里，住处各有特色。
　　譬如大食人的住处，以生土、石膏作为墙面材料砌成内墙，并修筑高高的穹顶，内墙之中是一个带着天井的大庭院，挺远的四周围绕着居住的房间。同样以生土石膏塑成的外墙上有大量砖头堆成的拱门。而在内墙与外墙是由锥形的雕叶砖柱支撑的拱廊。大食人的居所里，不管是内墙上，廊下，甚至是屋内高高挑起的穹顶上，都用鲜艳亮丽的颜料画出各种繁复精致的花纹，整个居所散发着浓郁而华丽的异域风情。
　　东瀛人的居所，在四夷馆的最东边的院落里，他们被称为和室的居所却显得要朴素许多，如大衢的屋子一样是由木和纸张构造而成。只是与大衢人不同，他们的住所屋子要高出地面一截，外部四周设平台，台上设檐柱，形成了回廊，廊下挂陶制的风铃，铃的下方挂有长条纸，纸上写和歌。它的屋顶上覆盖着暗灰色的瓦片，好像一把撑起的大伞。回廊与内室之间用推拉格子木门隔开。东瀛人的内室要比大衢的厢房更为狭小一些。因着这个缘由，东瀛人通常一室多用，日间用作会客的茶室，夜间便是卧房，直接在内室的地上铺上被褥卧具席地而睡，故而他们的地上铺设着一种草编的唤作榻榻米的席子，用以隔离潮气。这却是与大衢人日常所居大有不同了。
　　此刻，东瀛人的居所的西侧一间和室外，一个武士低着头隔着拉门恭敬对着里头的人道：“贺茂大人，方才那个姑娘一行四人同行，进了山脚下的同福客栈，我瞧着他们进去了才回来复命的。”
　　“吱呀”一声，武士面前的两扇木门缓缓拉开。武士低着头，只能看见敞开的木门左右两边各跪着一位身着和服的女子，素手芊芊平放在腹部，洁白柔嫩。武士咽了咽口水，悄悄地抬头，想看看这两位有着白嫩柔荑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容色。“呵。”里头突然有人发出一声轻嗤。
　　武士抬到一半的头连忙低下。这般侥幸的，没看见那两个美人如墨笔画就的空洞单薄的眉眼。
　　“怎么不看了？嗯？”贺茂几松淡淡地问，“方才不是瞧得挺高兴的么？”
　　“属下不敢。”
　　“这便对了。”贺茂几松慢悠悠道，“我这儿的人和物，不是你能轻易瞧得的。不然哪天偷偷瞧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把自己的小命吓没了，可不能怪我。”贺茂几松一扬袖，门前跪着的那两个美人忽然就软了下去，不过瞬间的功夫，这地上便没有什么美人了，有的不过是两张叠成小人模样的纸片。
　　原来贺茂大人又变出式神做成侍女了，还好不是放出恶鬼，不然自己哪有命在。武士这才明白过来，额上惊出了冷汗。
　　“好了，还有什么发现？若是没有，便下去吧。”
　　武士忙道：“还有，属下方才在跟踪那位姑娘时发现属下后头还有人悄悄尾随。属下后来瞧着，似乎是使臣大人的人。”
　　“哦？藤原孝允的人？”贺茂几松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宋仪恒是个很复杂的人，不能单纯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毕竟每个人见到同一个人都未必会有同样的感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