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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上) ...


  •   既然已经在醉仙楼饱尝了一顿美酒,大同也就没什么可逗留的了。陆无手里抓着酒葫芦,不紧不慢的走着。
      看来今晚就能到达南源郡啊。听碧丫头说,宋军的伤员要留在此地休养,还会留下几个军医随行治疗。
      她这回没准真的能打听到呢!
      又走了一阵,天色渐晚,该是找个地方落脚了。陆无眯着眼遥遥望去,远处有烟升起来的痕迹,看来就要有人家了,那肯定会有酒楼。他拍了拍腰间空瘪的酒囊,虽然有点远,不如还是快走几步去买碗酒喝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陆无终于走到了那些烟的源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炊烟,而是战火!
      曾经恬然安静的南源郡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青烟从被烧成灰烬的房子棚院上袅袅的飘出来,伪装得一片和平。
      兵器碰撞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一下子充斥了他的耳膜,面前的废墟和瘫倒的人的尸体,仿佛重复着某个十分相似却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

      十几年前,他还不算老,起码没有老到被人叫陆大叔的年纪,那时候还只有他叫别人大叔的份。
      那时他的剑术正盛,一把青铜剑使得天下无敌,四处找人比武,未到而立之年便得到了“剑侠”的称号,一时间声名大噪,更是被江湖认为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
      他行事光明磊落,受人敬重,江湖中少有仇家,没两年娇妻也给他添了个白胖白胖的儿子,日子过得舒适清闲,只是他总觉得平静的生活中总少了些什么。于是仍然钻研武学,四处找人比武,只有战胜对手的一刹那,他才会从内心感到快活舒畅。
      他的名气在江湖中越来越响亮,直到那一次,他拼尽全力,经过两个多月的追击和交手,终于打败了江湖排名第一的鬼面寒刀。他看着对方用刀撑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挂了彩,仰天大笑两声。
      自此,终于是无人能敌。
      他当时想,这副落魄样子怎么好被人看到,一定要快些赶回去,把身上的污秽都洗个干净,再换上身干净衣服。每次他出外比武的时候,妻子一定会在家替他烧上满满一桶热水,让他舒舒服服地洗个够,他泡在水里的时候总是觉得妻子真是体贴又善解人意,拥有这样一个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可是这回,他没能赶上那桶蒸腾着水雾的热水。
      他赶回去的时候,那个他们所定居的村落已经全是废墟,空无一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心里大惊,四处翻找,想找出点线索。最终只是在废墟里翻出几块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板,那是他的上好杨木打造桐油上漆的木桶,确切的说,是木桶残骸。
      人呢?!人呢!!
      他往村子的出口飞奔而去,终于在村口发现了一个耄耋老人躺倒在血泊之中,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越来越浓。
      “村长!村长!”他扶起老人,掐着他的人中,只盼望着他还能有一些气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猛烈的摇晃之下,老人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本来就掉光了牙齿的嘴巴说起话来更是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受了重伤后说话的气息更弱了。还好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运力倾听,终于听清了老人的话。
      “金人……是金人……他们入侵村子……”老人说着,声音更加弱了下去,眼睛也逐渐涣散无神。
      陆无慌了神,忙问道:“他们呢!他们其他人呢?!”老人的意识好像已经开始涣散了,只是无神地看着他,却没有对他的疑问有任何回应。
      “村长,莺儿呢!他们人呢?!”陆无顾不得其他,运足内力大吼道。
      老人终于听到了他的话,他动了动,抬了抬手指,还未来得及只出一个确切的方向,手指忽然一颤,颓然跌下了。
      “村长!村长!”陆无放下老人,悲痛之余,抬起头来。
      前方共有三条道路,每条路的路口都凌乱不堪,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定是村里人逃走时使得障眼法。刚才村长的手指的大致方向肯定不是最右边那一条,那么中间的路和最左边的路,村子里的人到底走的是那一条呢?
      陆无想了想,攥紧手中的青铜剑,毅然向中间那条路走去。他知道走出一段后,这两条路最终会合并成一条路,到时候即便发现走的不对,再返回到另一条路上即可。
      事实证明,在有一半可能性选对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这条路上除了一开始还有散乱的脚印外,走了一阵就什么也没有发现了。
      算了,反正第六感又不是男人的特长。
      但是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情开玩笑,脚下运气,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掠了过去,希望快点到达合并的路口,再从那条路返回去。
      那条原本不长的路,他似乎奔了许久。
      在两条路终于合并的时候,他又重新面临选择。回去的路似乎隐隐有血渍,向前的一路却有人一路丢下包袱细软的痕迹。他咬咬牙,向前方奔去,他想起村规写道,一旦村里有难定然都是让老人妇女和儿童先走,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妻儿还在逃亡。
      可是事实再次证明,第六感真的不是男人的特长。在有一半可能性选对的情况下,他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那一半。
      事后他想,如果不是那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不会胡子拉碴的嗜酒如命,没准他还是原来那副爱干净的自命不凡的大侠样,没错,就是现在他觉得最愚蠢至极的那副样子。
      陆无往前飞奔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人影。他狂喜地冲上去,拽着个人就吼道:“莺儿呢?我的莺儿呢?!说!她们在哪里!”那个人被他晃得不知所措,最后几个大汉把他架开,他才停下来。人们方才认出他来,原来他就是平时村子里那个衣冠楚楚的陆无。
      村民们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渐渐停下了动作,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感到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眼前有些发黑,陆无再次失去理智地大吼起来。
      “村子里规定,遇到大难要老人和妇孺先逃生,你们……你们这些人……”他气得无法完整地把自己的愤怒表达出来,他原本就不高的文化水平这下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能是由于心里的不甘,也可能是气糊涂了,他也忘记了赶紧冲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你们……你们……”
      “我们这是逃难,各自管各自的,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啊……要是护着老人和妇孺先走,被金人追上就是一个也跑不了!”拉不住他,一个大汉终于忍不住朝他吼道:“再说了,你自己的老婆自己保护不好反过来怪我们,你倒有理!”
      他蓦然僵住,是啊,是他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陆无被这句话打回了理智,他再没说一句话,扭头疯了似的往回狂奔。
      随着耳畔喊杀声和哭喊声越来越大,他心里豁然明白,原来这些金人没想再向前追,而只是想把这些落下的村民们蹂躏折磨致死。
      只是兽性大发的随意践踏而已!
      世事无情,他终于抵达噪声的源头之时,他一眼就看到一个金兵正踏在他妻子的身上,不断地踢着踹着。而他的妻子的脸上满是血污,唯一没沾上血渍的那双眼睛惊恐地睁着,只是整张面孔已经失去了活人该拥有的生气。她的手伸在身前,五指尽张,而且似乎是使劲全力地绷着,想要抓到什么似的。
      于是他顺着这只大张着的手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他看不清儿子脸上的表情,甚至不能够明了儿子临死之前做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不是也像妻子一样,是使劲全力想要拉住那只伸来的手,因为……他的儿子已经没有了人形,现在的他只是一滩肉泥,分不清是被人踩踏还是被刀砍的。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确定,仅仅是因为妻子的眼神——一个母亲在濒死之时还仍然想要护住自己孩子的眼神。而那个踩在妻子身上的那个人,还在欢快地摆弄着一把小银锁,那是儿子满月的时候自己亲手为他戴上的。
      这群野兽!简直不可饶恕!
      理智这种东西似乎早已不复存在,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那把早就被他玩转在手的青铜剑也不受控制的挥舞起来。他只记得不断有滚烫的鲜血粘附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那些液体热辣灼体,肮脏得让他总想呕吐,可是他心里又隐隐感到刺激,甚或是兴奋。
      直到那些令人憎恶的面孔永远的闭上了嘴。
      手中的剑停了下来,他耳边听到妇女和小孩子的尖叫。
      “他疯了!快跑啊!他疯了!!”
      “哈、哈哈……”陆无喘着粗气笑了两声,那是尚且还留有性命的村民的叫声。
      他回过头,从模糊的视线中看了看:寡妇、小孩、还有老人……
      “哈哈哈……哈哈哈……”他徒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湿透了,没错,他们说的没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疯了。
      可是,就因为他不在,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儿子就活该被遗忘,就活该被人们扔下,就活该在逃难中被排挤到最后,被当成包袱一般毫不犹豫的丢弃!
      他想到了村长,那个死在村口的白发老人。他已经掉光了牙齿,走路也不利索了,今年年末就该辞去村长之位安享晚年了。可是他仍然守护着这个村子,直到确保最后一个村民安全离开,然后安心地死在了金人的刀剑之下。
      可是这些人,且不说村规如何,难道他们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
      居然挤下老弱病残挡住追兵。
      他们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野兽!
      陆无“咣当”一下丢掉手中的青铜剑,走到死去的妻子旁边,他想把她们母子安葬,可是妻子的这个姿势已经开始僵硬……他心里难受,刚与鬼面寒刀结束了一场大战,又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他浑身没劲,竟是连想深深地叹一口气都没有力气。
      只得机械般的蹲下,运足内力将妻子张开的五指并拢,他握着妻子的手,忽然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个伤疤,撩开袖子,他看见那个伤疤不小,一直延伸到小臂。什么时候的事,他竟不知道妻子的手臂上有个这么大的伤疤。陆无仔细看去,伤口微微发红,明显是新伤疤,又像是烫伤。
      他的手一抖,猛然僵住,眼前渐渐模糊,两颗大滴温热的泪珠砸到妻子已经冷硬的手上,发出“扑哧”的轻响。
      “莺儿……”
      他哽咽。
      陆无开始感到懊悔,他开始觉得不仅仅是这次,打从一开始,有关于她的选择,自己似乎总是选择错误,从来都没有对过。他开始想起妻子一有时间总是在织着布,因为他每次跟人比武或是经历打斗之后,衣服总是破破烂烂的没法要;他接着想起妻子也是时常为他缝补衣服的,有时候衣服太破即使补了他也不愿穿,妻子就巧手绣上一朵花改成女装穿在身上;他又猛然想起自己整日钻研武学,醉心于练武,添了儿子之后,她更加忙碌,可自己从来都没有多余的关心分给她……
      他看着妻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却为了他做了这么多……
      那双日渐粗糙的手曾为他做了无数事,最后却连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抓不住。
      陆无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为他烧热水的时候被柴火熏得眼泪哗哗而下的样子,那温柔的双眼再逐渐和咫尺这双惊恐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莺儿……”他心里就像把平展的纸反复的团成一团,然后再展平一般:“莺儿,对不起……为了变得更强,我总是忽略你,既然如此,陆无此生便不再收徒,让这青铜剑和一身武艺一起埋葬。你说好吗,莺儿……”
      或许正是那哽咽使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或者是精力用尽太过疲乏,陆无感到眼前的事物快速旋转起来,他只能听到大脑里传来的“嗡嗡嗡”的声音,一瞬之间,就像太阳突然跌坠天际一般,什么都暗了下去,归于一片沉寂。
      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剑侠陆无这个人。
      有人说他已死,也有人说,他没有死,但是失去了理智,已经疯了。
      几年后,一小股金兵碰上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醉酒陆大叔,大概是醉酒陆大叔太没规矩,满口醉话,他们想要杀了他,却被他杀的溃败而逃。
      那个陆大叔用着和陆无一模一样的绝世剑法,手中握着的还是那一模一样的青铜剑。
      江湖的八卦传闻,那人只是个偷学剑侠功夫的冒牌货。
      但是人们更多的愿意相信,那就是陆无,只是他换了装扮也换了脾性。因为,人们都追求更强,而陆无就是一个更强的存在,他们也想学得他的无双剑法,追赶上他,超越过他。于是便有众多江湖儿女前来拜师学艺,而那个所谓陆无的家伙,总是拿了钱就不见踪影。
      真是世风日下啊……人们感叹道,原先凛凛正气的剑侠也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可是感叹归感叹,追着他学艺的人一点儿也没见减少。大概,即便他自己的良心也被狗给吃了,拜师的人也不会少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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