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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机车大汉和小绿飞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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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又被迫在家躺了三天。我当然知道自己已经痊愈,但这世上有一种病叫“妈妈觉得你还没痊愈”。
四月底的天气,我被棉被裹成蚕蛹状,努力伸出脑袋看老妈忙里忙外准备营养料理。她的头发还未白,身形依旧窈窕纤细,想到十五年后她的样子,我心头一酸:“老妈,你可不可以不变老?”
“说什么傻话呢?该不会又发烧了吧?”她走过来,用额头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
我从被中挣出两只手轻轻抱住她。我们并不是亲密无间的母女,相依为命又彼此嫌弃,我嫌她天真幼稚不切实际,她嫌我世故老成毫无生机。不知为何,她一直极力反对我去东京,又说不出所以然,最终我还是一意孤行。于是此后每次通电话她都会翻出一些琐事与我争吵,每次回家也大多是听她一人喋喋不休。我不是暴躁的人,却不知为何唯独对她缺少耐心。十五年后的她听闻我车祸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不敢想下去。
老妈难得没有推开我,还用脸颊蹭了蹭我的头顶:“还小啊,你?”
我笑着松了手。
老妈替我掖好被子,叮嘱几句,匆匆出门上班。
她高中毕业便嫁给我老爸,二十岁生下我,三十五岁离异。离异后带着我和她那堆百无一用的高跟鞋搬入廉租房,找了生平第一份工作,按钟点计时为人打扫房屋。她长得美,却从未想过使用自己的美去换取什么;喜欢打扮,却从来只为取悦自己。前半生天真,跌落尘世后也能脚踏实地从头再来。我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从未涉足博/彩业,否则凭记忆随便填几组数字,买几张彩票,就能免去老妈后半生的奔波劳碌。
既然不能一夜暴富,只能先找份零工补贴家用。我趁老妈上班时间偷偷溜出门去,路边小店挨个询问。毕竟在此地出生长大,虽然久未归来,认路倒不成问题,不出两天便在海边一家叫“Bingo”的手工冰淇凌店找到一份卖冰的兼职,工作时间是每天下午五点至晚上九点,周六则从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柔善温和的模样,小店离车站也不远,除了薪水和行医时不能比,其它我都挺满意。年轻有年轻的坏处,空有一身本领,没有经年累积的资历作保,便无人拿正眼瞧你。想再拿手术刀?对不起,出门左拐,医学院一年级从头读起。
工作敲定心里一阵轻松,回家路上不由自主悠悠哼起小曲。大概是神情太过愉快,转过街角时引来几声口哨。不用看也知道,这个点在街头游荡的青少年,除了我这个伪病号,就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不良了。
“小姑娘,想赚些零花钱吗?”身后响起轻佻的挑衅。
我懒得搭理。
对方不罢休,三步两步跑上前来堵住我的去路。午后的阳光有些强烈,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故作老成的叼烟少年,想着此刻正为下个月房租辗转奔波的老妈,心中无名火起,伸手拔出他嘴里的香烟:“怎么不上学?作业写完了吗?考试准备好了吗?爸爸妈妈知道你在这儿荒废时光吗?听阿姨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少年人呆若木鸡,一脸白日见鬼的恐慌表情。我摇摇头,打算绕过他继续前进,肩膀一沉,回头,一个彪形大汉的铁砂掌正牢牢钉在我左肩上。
呵,原来还有同伙。定睛一看,还不止一个同伙。要说我一点不怕那是假话。竹内让我和不良三井保持距离,可和眼前这群街头型不良比起来,三井小朋友那顶多算学术型不良,温和得多,也可爱得多。
大汉的铁砂掌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那黑色紧身机车背心下虬结的肌肉块,外加一头猪鬃似的野性长卷发,都无声宣告着这是个狠角色。
“小姑娘,有意思,我喜欢。“大汉言简意赅。
小你奶奶个腿的姑娘,阿姨我开过的脑袋比你砍过的人还多好吗。
“小姑娘,兜风吗?“大汉继续言简意赅。
不良们善解人意地让开一条道,放眼望去,小酒馆旁的墙根边停着几辆拉风机车……哎?小酒馆?
“我们比赛吧,“我敲了敲大汉的胳膊,示意他放手,“你赢了,我就和你们去兜风;我赢了,咱们就此别过。”
“比什么?”大汉松了手,看上去兴致盎然。
我指了指那家装饰成美国西部风格的小酒馆:“比飞镖。”
小酒馆的老板哭丧着脸为我们端出十支飞镖,又在我的授意下又把其中五支换成了切牛排的尖头木柄小刀。
“你先射五支飞镖,我再射五支飞刀,有一刀没有切断你的镖尾,算我输。”这是我当实习医生期间发明的小游戏,以打发无聊的夜班时间,只不过当时用的是手术刀。当我打遍医院无敌手之日,也是被主任拎着耳朵勒令写检讨之时。
大汉的喽啰们集体起哄:“你知道铁男哥的外号是‘飞镖王子’吗?”
“住口!这么恶心的外号!”大汉一巴掌甩开拍马屁未遂的喽啰甲,接过喽啰乙递上的飞镖,瞄准,出手,一气呵成。
五支全在九环之内,我几乎忍不住拍手叫好。
“小姑娘,不如认输?”掩不住的志得意满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溢出来。
我笑笑,提起一只木柄小刀掂量片刻。倒捻刀尖,瞄准目标,心手合一,腕部轻弹,利用刀柄的重量控制飞刀的走向,刀柄与刀身的重力不均能加速旋转,最终刺穿目标。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
酒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像被急速冷冻在原地,不远处是落了一地的五根镖尾。
我见好就收,拍拍大汉肩膀:“先走啦。”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走出好远,还听见背后有人高喊。
告诉你才怪,想找我赔飞镖钱吗?
第二天是返校上课的日子,我望着镜中穿高中制服的自己——马尾辫,红领花,小白袜——竟莫名有些心虚。这种心虚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我在湘北高中一年七组的教室里坐定,像只混进雏鸟群的老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感觉绿川同学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呢。”一把懒洋洋的声音从我右侧传来,“你说是不是,樱木?”
我心不在焉翻着课本,假装没听到。每个成年人都应该掌握这门生存技能,对不想听的话充耳不闻,对不想见的人视而不见,除非对方每月往你银/行/卡上打钱。
“洋平,晴子小姐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喜欢那个叫流川枫的家伙……”带哭腔的声音来自我后座的红头发,他整节课都在用鼾声为老师伴奏,好容易午休时间恢复神智,又双眼呆滞对着窗外的樱花长吁短叹。那个叫洋平的已经尝试了无数话题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最后都能被他一句话拉回主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和晴子小姐一起上学放学呢”。
年轻真好啊,喜欢了就说喜欢,失恋了就痛哭一场。我虽然在恋爱经验方面一片空白,但也目睹父母和身边的朋友分分合合,一颗颗真心缝缝补补,碎了又碎,最后大家终于能戴着面具轻松玩起成年人的游戏,却也未必见得快乐多少。酒过三巡,嘴里喃喃念叨的还是最初的那个名字。
我晃晃脑袋,中止伤春悲秋,起身去走廊来回游荡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注意后,独自上了天台。
天台构造简单,一览无余,高出地面的建筑除了四周围栏,便是楼梯间和天台的入口/交界处。如果我真是从高处跌落天台,这里是唯一的可能。顺着简易消防梯爬上湘北制高点,举目南眺,可以看到湘南海岸绵延不尽的海岸线。我闭上双眼,久久伫立,试图感受十五岁的绿川萤的心情。海上吹来的南风轻抚脸颊,衣裙微微摆荡,似乎能拂去一切忧伤,关于破碎的家庭,关于贫穷的现在,关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忽然明白,那时的自己,只是想找一个无人的所在,好好地,哭一场。
睁开眼睛,仿佛看见小小的我正蜷缩在角落,环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声哭泣。我想走近她,抱住她,告诉她父亲的离去不是她的过错,她会长高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也许就在她擦干眼泪起身的瞬间,我的灵魂自十五年后匆匆赶来,刹那间失去意识,坠向天台。
可怜三井寿那天出门忘了看黄历,那上面一定写着:“东方大凶,不宜登高,不宜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