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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你无法恋爱的理由 ...

  •   野口综合医院。

      “开病假单,我要请病假,一休三个月的那种。”我捧着脑袋,一头长发被挠成一捧鸡窝。

      竹内吸溜着泡面,无动于衷。

      “脑脓肿。脑积水。颅脑外伤。垂体瘤。三叉神经痛。你挑一个看得顺眼的写得了。”反正不去学校,不见到三井寿就好。

      竹内放下筷子,大笔一挥,递给我一张密密麻麻的处方笺:
      “该病患体内分泌过量5-羟色胺和多巴胺,肾上腺素超标,中枢释放大量神经递质,从而引发心跳加速、脉搏不稳及脸色潮红等病征……”

      我把纸团成一团,作势要扔。竹内抱着泡面一缩:“讲真话也不行?明明就是恋爱中的小女生,和小男朋友闹情绪,等着人家来哄。其实你这个年纪,正应该无忧无虑享受初……”

      “你知道我什么年纪?”我冷笑。

      “那就当你是成年人,行吧?成年人更应该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竹内敲敲桌子。

      “如果那个问题无法解决呢?如果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一段感情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依然要放任它开始吗?”我据理力争。

      “你不是要当医生吗?难道医生知道病人得了绝症,就放弃,就不尽力医治吗?”竹内难得咄咄逼人一回,我竟被他噎得无言以对。

      “算了,你根本不明白……”我举手投降。

      “如果像你之前所说,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会选择在哥哥之前出生,我当哥哥,他当弟弟。”

      “你还有哥哥哪?”我是独生女,一直怪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

      “嗯,他叫铁男,我叫次郎。”竹内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去世之后,哥哥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打工供我念书。我念医科三年级的时候,他因为打架伤人入狱一年,出狱之后就很少联系我了,我去找他,他总是有各种理由避而不见,每个月却还一直汇钱过来……我选择来这里实习,就是因为能离哥哥近一些。他用他的人生换来我现在的人生,如果有机会,我想用我的人生换他的人生。”

      他说着,我听着。他说完,我们同时陷入深深沉默。

      “竹内,”我艰难地笑,“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你编的。”

      “就是我编的啊!”竹内恢复常态,摸着后脑勺憨笑,“编得好不好?”

      “烂透了。”我起身告辞。

      我从来不读悲剧故事,并坚信如果一个故事的结尾不够美好,那就还没到真正结尾的时候。人要活得轻松,就要学会顺天知命,倘若命运为你编写的本就是一个悲剧,那至少别牵扯一些无辜路人——不相见,不相恋,不相欠。

      华灯初上,我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竹内的话语在脑海中断续重播,不知不觉错过电车站,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一辆改装过的机车轰着马达与我擦肩而过,身后随即传来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听到两声喇叭和一声浑厚的“小姑娘”。

      回头,又见飞镖大汉。

      “小姑娘,要送你一程吗?”他没下车,用手掌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支烟。

      大概是三井的缘故,我现在看他也透着几分亲切。

      “算了。被三井看见,容易误会。”他自顾自一乐,“刚在医院附近遇到三井了,说是复查膝盖。顺便,我帮他解答了一些疑问……”

      我大奇:“你也懂篮球?”

      “哈!”大汉笑得呛咳,“篮球我是外行,可有些事,哥哥是过来人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过来人”,那笑容,着实有些邪恶啊……

      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我试探着问:“我记得三井叫你‘铁男’?”

      “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叫我。”他喷出一口烟,“好像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姓竹内,竹内铁男。”

      “你……经常来医院附近?”

      “怎么?调查我?”铁男的眼神有些闪烁。

      “随便问问。”我摇摇头。如果他不是次郎的哥哥,多说无谓;如果他是次郎的哥哥,我想我可以理解他刻意保持距离的原因,同样多说无谓。

      远处响起警笛声,铁男把抽剩的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掷,发动机车:“真是阴魂不散,这些条子……对了小姑娘,三井好像往那个方向去了。”他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个方向,随即在轰鸣声中扬长而去。

      我当即调转脚尖,往相反方向疾走。

      妈妈说小朋友不要听坏叔叔的话。妈妈是对的。在下个拐角与三井迎面撞见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信任呢?呢???!!!”

      看着三井卡在“好吧再酷三秒”和“啊呀真的是你”之间的精彩表情,我有点想笑。

      “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叮,您的好友“三井学长”上线。

      我无语,把手腕抬到他眼皮底下示意学长大人看表:七点一刻。

      “去哪里?我送你。”他东张西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的眼睛。

      我去车站,他去车站;我上车,他上车。这回没有坐我旁边,两人隔着一条过道,他腰板挺直,双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像个犯了错被罚留堂的小学生。一路无话,快到站了,才听见他轻声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

      带着满脑袋问号回到家,我一时没空思考三井寿的意思,一心拉着老妈问长问短。

      “广岛?我们在广岛没有亲戚呀。换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没什么问题呀。”老妈一头雾水,不放心地伸手来试探我有没有发烧。

      如果没记错,老妈是因为工作原因离开神奈川去广岛定居的。那么倘若在此之前她在这儿就能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不就不用去广岛了?不去广岛,不就不用摔下阁楼玩失忆了?不玩失忆,不就不用英年早逝了?……今天被竹内一提醒,我发现自己之前紧盯着已严重剧透的命运入了神,竟从未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亲手动笔改写命运的可能。

      “你看报纸招聘版做什么?不是找到兼职了吗?”老妈指着招聘版缝隙里措辞暧昧的伴游广告忧心忡忡,“小萤,你不会……真的加入不良团体了吧?”

      “老妈,你没事赶紧擦擦那堆高跟鞋去,我今早看到其中一双的鞋面都皲裂了。”

      “哪双?!”老妈如临大敌,小跑着去检视她的宝贝们。

      我把招聘版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适合这位中年少女的优差。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板上,我用报纸遮着脸,愁肠百结。坐在玄关处擦鞋的老妈又来添堵:“小萤,周六和你一起温习功课的男同学是谁呀?多大啦?同班吗?”

      “比我小十三岁!”我甩下一句,躲去洗手间洗漱。

      “减十三……才两岁?!绿川萤,你又在托儿所找了份兼职?!”

      我打开水喉接了满满一盆水,把脑袋一头扎进去——世界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抓紧放学之后和打工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和洋平他们一起去旁观篮球队训练。那天被竹内教育要以成年人的方式正视问题、解决问题,三井寿就是我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为了解决他,必须先好好正视他。不过如今要在场边找个好位置挺不容易,因为流川枫显然已成为湘北女生的集体问题,遭到大规模的集体正视。来晚的只能在人墙外围听听女生们尖叫着呼喊流川枫的大名。不过以我的审美眼光来看,流川枫那小子帅归帅,终究少了点温度,不像三井,热情冷淡总相宜。和樱木比,三井多了分稳重;和洋平比,三井多了分孩子气;和永远春风含情水含笑的扫把头仙道比,三井多了分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令人十分放心……一圈比下来,还是三井最好,当然三井最好,永远三井最好。我心满意足地傻乐,冷不丁被飞出场外的篮球砸中脑袋。三井跑过来捡球,假装没看见我这么个大活人,若无其事跑回场内。

      幼稚不幼稚啊,你?我怨念地揉着脑袋。

      他打球时习惯穿白T恤,袖子撸到肩膀,露出轮廓分明的手部肌肉线条。再不懂篮球的人,也看得懂他动作优美舒展,滑步的尺寸、跑动的角度、轮转的路线……无懈可击。我最爱看他投篮。起跳,右手持球,左手护球,右手腕发力,手指借力将球推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篮球应声落网。如果此时场边坐着那位手捧茶杯的肯德基爷爷,三井会下意识望向他,像是在寻求某种鼓励和肯定。每到这时,肯德基爷爷总会眯起眼睛,满意地“唔”一声,三井于是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抖擞精神继续投入练习。

      “是在交往吗?”洋平把手撑在脑后,下巴向场内一扬,“和那家伙。”

      “交往”的定义是什么?十五岁的时候,欲牵未牵的手,相视而笑的眼,并肩走过樱花漫天的小道,一起抬头看湘南海岸的夏日烟火,就是交往;三十岁的时候,以婚姻为目的,以价值为导向,亮明彼此职业身家,理性讨论未来十年规划,才是交往。我以三十岁的理性对抗十五岁的感性,把感情当作解剖台上的标本,原以为稳操胜券,却常常败下阵来。人生中所有经验都可以累积,唯有感情的发生身不由己,防不胜防。碰巧我生平最恨身不由己,上帝欲让人灭亡,必先让人疯狂,一个人是要有多疯狂,才会心甘情愿把喜怒哀乐都托付到另一个人身上?我无比珍惜并感谢自己那颗理性主义的脑袋,它护佑了我三十年的平安稳妥,在同龄女生为爱痴狂的时候,我以一等荣誉毕业,顺利进入东京最好的医院,兼职为备考医学院的高三学生补习,慢慢积攒一层单身公寓的首付,并能每月给老妈汇钱,她想买一双好鞋的时候再不必对着橱窗久久犹豫。于是上帝又看不过眼了,插手把我扔回十五岁,再附赠一个十七岁的三井寿,我的理性和他数度交手,败绩累累,如今苟延馋喘,负隅顽抗,水户洋平还来雪上加霜,逼我下一个定义——是在交往吗?

      是吗?

      不是吗?

      “话说,你为什么不恋爱?”成年人面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都能以一个反问四两拨千斤。我轻轻抛出问题,果然洋平就势陷入了沉思。

      “是因为要照看樱木,所以没有时间吧?”我循循善诱,努力把话题引得离自己再远一点。

      “也……不是……”洋平大概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脸上难得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恋爱这种事,根本就不受人的控制吧……”

      他的窘态激发了我对“你为什么不恋爱”这一科学问题的强烈兴趣,抱着笔记本见缝插针展开了一次小规模田野调查。

      “樱木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樱木幽怨地看向晴子。

      “晴子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啊,这样的问题真让人为难呢……不知道流川同学的答案是……”

      “流川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

      所以你看,每一个人的答案都是另一个人,最终谁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采访记录来自陵南的扫把头。

      “仙道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恋爱这种事,听上去很没意思啊……”仙道咬一口冰淇淋,“周日湘北和翔阳的比赛应该很有意思,去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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