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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全一篇】长相思

      后来后来,一些年后,终于有人告诉他:相思之毒,是可以解的。只要下毒之人身死,一切虚情假意,自然烟消云散。

      他沉默良久。

      终于明白,他中的毒,不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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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他一见钟情。

      作为皇子,程镠并不喜欢宫宴。他更适应边关军营里金戈铁马的生活,旌旆逶迤枞金伐鼓,厮杀落断血洒铁衣。所有人都清楚,嘴里每一口粗糙的饭食都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餐,也还是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不像这宫里,看上去一派富贵太平,虚伪的言笑晏晏下却不知藏起多少污秽血腥。在旁人眼中是吴歌楚舞欢未毕,在他眼底却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程镠漠然想,这些人能在这里欢饮达旦,还不都是旁人的命换来的。

      他南征北战多年,身上留下过不少战争的印记。左臂的旧创每逢阴雨天气都会发作,脸上一道两寸余长的疤痕从眉角直飞入鬓;右腿中冷箭则是一个月前的事,伤口未愈,不能食荤腥之物,最多不过喝两口酒。他乐得自斟自饮,料定了今晚不会有人来向他敬酒——他只是个空有嫡长名分,却无半点朝堂势力的皇子,何况还有凶名在外;而这会儿,有他那些或权谋过人或简在帝心或有庞大母族势力的兄弟们在座,自然无人会来他跟前凑热闹。

      然而他猜错了。

      那杯酒被奉至唇边时,程镠下意识地抿了一口。随即他就发现有哪儿不对——宫里奉酒的内监,不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十指修长,与那白玉酒盏浑若一色。

      他微讶,抬头——

      只这一眼,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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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白衣的琴师,他有印象的。一片靡靡之音中,唯有他献艺时,奏的是《兰陵王入阵曲》。铮铮然有杀伐之气,他不自觉多饮了几杯。

      但他那时并不知道,这白衣的琴师,竟生得如此好看,简直教人移不开眼。

      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常相思,长相思,纵是他这等并不爱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铁血猛将,吐出这三个字时,唇齿间也竟似有一番哀婉缠绵之意。

      他对他一见钟情。

      程镠没有妻妾,亦没有对旁人动过心。这是第一次,他不容自己轻慢。于是他常趁着夜色来到乐师们的居所,顶着寒风夜露在他窗下听琴,有时哪怕琴声消歇,也能痴痴地站上整晚;直到有一天清晨他听见脚步声,有人推开了窗扇。他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那天以后,他回去,对他的部下们讲:“以后,我也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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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携军功返京以来,程镠便一直为皇帝所猜忌。他的外祖和舅父为皇帝所害,冤狱而死;他的母后为皇帝所负,怅恨而终。而他如今,以一介皇子之尊,却被皇帝派去守卫行宫。

      这在外人看来简直是莫大的轻侮,不过程镠不在乎。只因常相思恰在行宫教习一班官伶,所以他不仅不在意,甚至还颇为得趣。明池边,花木下,行宫中处处都留着二人相携的身影。程镠觉得常相思不弹琴的时候有点儿冒傻气,然而傻得可爱——比如他常常扳着指头给他讲故事,然而讲来讲去,总是只有那么一个:“从前有一个皇子,和一个乐师。他们……”

      程镠笑着,在他手指上落下爱怜的亲吻:“他们怎么样?”

      常相思白皙的脸上便泛起好看的红来:“……他们很相爱。”

      这故事程镠是百听不厌的。他笑着吻他,在一片扶疏的花影儿里把他压到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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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州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临危受命披挂出征,这事情程镠是做惯了的。临行前常相思问他,营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程镠用一句诗来答他: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常相思就抓紧了他的袖口;程镠发觉,便安慰地摸着他的头发,说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常相思却说:你出生入死为国卖命,可此番若是再立军功,只怕有些人更容不下你。

      程镠心里一松,笑说:惹不起,躲得起。我已经打算好了,这皇子不做也罢,等这次回来,我想法子带你走。天下之大,我们自过我们的日子去。

      闻言常相思把他抓得更紧,饶是程镠也觉得有些痛了。一低头,却见平日总是言笑晏晏的人竟落了泪。他只得抱着他手忙脚乱地哄,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话: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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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定这次的边乱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未等大军压境,叛军自己内讧,已先散了一半;再一交锋,更是溃不成军。

      可是程镠还在路上的时候,京城倒先乱起来了。

      程镠率二十万大军,星夜疾驰回援京城。一路上他听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消息,皇帝在行宫避暑时有皇子借机逼宫,继而便是手足相残,皇帝不知怎的一命呜呼,有人放火烧了行宫,乱起来的时候那些惜命的重臣早就跑了好些,现在皇城内群龙无首,还有宗室趁势作乱,自立为帝……程镠并不在乎他的父亲兄弟们怎么样了。他只关心他的琴师,他的常相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这一片混乱崩溃的行宫里的他如今又怎么样?!

      望见庄严的京城城门时,他只嫌自己来得不够快。

      不过很快,他就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人的下落。

      迫于他率领的二十万大军的威势,京城中无人敢同他抗衡,已经一个个俯首称臣,痛心疾首表示,先帝既去,论嫡论长,皇位当然要让他程镠来坐。

      不过在坐上皇位之前,先要赶跑皇城里唯一还在负隅顽抗的乱臣贼子,也就是伪帝。

      伪帝是谁?是先帝最小的一个儿子,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奶娃娃。

      而一力筹谋把这个奶娃娃推上皇位、还诛杀了几位皇子的人,他叫常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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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镠料不到再见时会是这等局面。

      大军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他却只身一人翻入宫墙,和那时跑去听琴一样;白衣的琴师依然白衣乌发,席地而坐,置琴于膝,指尖流出乐音铮铮。

      偌大一个金銮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二人相对。常相思停了琴,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从前从前,有一个皇子,和一个乐师,他们很相爱。……那个乐师名叫常相宁,那个皇子名叫祁昭明。

      程镠悚然而惊——祁昭明,是祁国去岁登基的新帝的名字。

      “太子昭明才干过人,为人端方,若说有什么软肋,就是他对身边的一个乐师动了真情。三年前……三年前有人抓住了他这根软肋,为了设计常相宁,与程国一位将领密谋,让常相宁被俘虏到了程国。程祁二国素有旧怨,对待敌国俘虏一向毫不容情,常相宁因为皮相生得好,被送往京城……送进皇宫……最后,不甘受辱,咬舌自尽。”

      常相思抬起头来:“那是我哥哥。……我和太子用了三年时间,为他报了仇。设计他的人,凌辱他的人……唯有,俘虏他的人,……”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你。

      “你看,就是这双毫无缚鸡之力的抚琴的手,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可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我杀不了你。所以……所以我,在你的酒杯里下了毒。……一种名叫相思的毒。服了它,你就会爱上我……果不其然……”

      在程镠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常相思笑得苍白:“自从哥哥死后,我认识的那个太子昭明也跟着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如同行尸走肉。明明不恋权力痛恨阴谋,却为了复仇要用尽手段将其他人都踩在脚底。那时我想,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也许正是失去心所爱的、得到不想要的罢。”

      “所以……我把你不想要的程国江山留给你。哥哥的仇,总算报完了。”

      程镠久久沉默,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懂,只觉眼眶被什么东西刺得生疼。他脑中忽然嗡的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美如白玉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那被他吻过不知多少次的唇角淌下一行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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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国有一个不肯立后的国君。

      程国则正好相反,国君后宫佳丽三千,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然而程国的国君似乎身有痼疾,多年来一直到处寻访天下名医。后来后来,一些年后,终于有一位名满天下的杏林圣手告诉他:相思之毒,是可以解的。只要下毒之人身死,一切虚情假意,自然烟消云散。

      他沉默良久。

      终于明白,他中的毒,不是相思。

      ——他中的毒,从来从来,都是常相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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