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洇石

13、第 13 章

　　两天后，果然圣旨下达，欧阳洵叛国的消息在宫里传开了。
　　连同罪诏一起的，还有对欧阳家的处决，因着出了这么个逆子，欧阳家的男丁皆被发配去了西北，女眷被收作官妓入了贱籍。
　　六皇子的母家与欧阳家是世交，但是任凭六皇子怎么求情怎么担保，文德帝都没有撤回的意思。
　　叛国，不是街头的小偷小摸。没有诛九族已经是他的仁慈，再退让不得了。
　　欧阳家的倒塌，仿佛一声轰雷，唐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变化着，或者说它从未停止过变化，只是这一次，它显露了山水，让别人看到了它的踪迹。

　　唐珏起身推开窗户，望着外头的月亮，正是十五月圆的时候，那月亮却被纱蒙住了似的不甚透亮。
　　“殿下，夜凉如水，莫要受寒了。”
　　撑着窗台的手一惊，唐珏下意识地要喊，那人捂住了他的嘴巴，一个翻身进了屋。
　　“殿下莫叫，在下诚心拜访。”
　　诚心拜访的人会选在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爬窗进来？唐珏信他才怪，伸手就要使上从李浩存那里学来的三脚猫似的点穴功夫。
　　那人果然退了开来。
　　“在下只是个文人，殿下莫要欺在下文弱，在下……会哭的。”
　　唐珏：“……”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唐珏点了灯照过去，是个瘦弱的男人，穿着青衫看上去确实一副文人模样。
　　“你是谁？”
　　“夏长青见过长孙殿下。”那人行了礼，“久闻殿下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啧，一股子酸气，唐珏算是相信他确实是个文士了。
　　“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殿下没见过我没关系，三皇子见过在下就是了。”
　　“唐熠？”
　　夏青重新行了礼：“在下是三皇子府上的谋士，得蒙皇子赏识混口饭吃而已。”
　　唐珏打量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啧啧，殿下不相信夏青，这可让在下如何是好，不如，”他从袖子里抽出一物，“就让这个东西替在下作证吧。”
　　看上去是一块布料，扯扯拉拉的从他袖子里出来，灯下泛着轻微的光泽。
　　是上好的锦缎子。
　　“这是什么？”
　　夏长青听他这一问，也是一顿，凑近了些：“殿下再仔细看看？”
　　唐珏便拿了缎子过来，铺开来仔细地看，却是一件……小裤。
　　“这……你将这个塞在袖子里？”唐珏皱着眉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人，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个猥琐的疯子。
　　夏长青彻底愣住了，“您，不认得这个东西？”
　　“我为什么要认得？”
　　夏长青支支吾吾道：“主子说了……这，这是您的……”
　　唐珏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忙拿了缎子又从里到外看了一遍，这种私人衣物不比外套大衣，是要经常换洗的，有钱人家里更是会隔三差五就换新的，所以并没有标记绣纹之类的东西。但是夏长青这么一说，唐珏莫名地觉得这件小裤熟悉，紧接着他想起来，他刚住进慧章宫那会儿，唐熠似乎老趁着他洗澡的时候偷溜进来……
　　唐珏一把扔开了那块布，坐回凳子上。
　　“有什么事，你说。”
　　夏长青也不知道他信还是不信，见他坐了，便也坐在了一旁。
　　“主子交代过在下，让在下这个时候来找殿下。”
　　“这个时候？”
　　“嗯，欧阳家倒台的时候。”
　　“他知道欧阳家要倒台？”这话一出口唐珏就知道自己问了废话，果然，夏长青笑了一声，“殿下可真是心思单纯啊。”
　　这肯定不是夸奖的话，唐珏有些气恼，抿唇不语。
　　“殿下有所不知，这欧阳家与六皇子的交情极其深厚，与六皇子的母家宇文世家就如同他的左膀右臂，欧阳家一倒，六皇子必定是要有所行动的，所以主子让我这个时候来找你，保殿下的平安。”
　　“你的意思，六叔会对我下手？为何？欧阳家又不是我弄垮的。”
　　夏长青又笑了一声，“殿下，这皇宫里的局势就如同一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你我皆是局中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别想置身事外啊。”
　　唐珏又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夏长青说的话玄之又玄，听的他云里雾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听完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什么。
　　“殿下，主子是希望您能站在他这边的。”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孙，对他有什么用？”
　　夏长青待要说话，唐珏止住他：“夏先生您回去吧，我和弟弟命苦，寄人篱下没得依靠，还请三叔放过我们，我们只想安安静静活下去。”
　　他说的凄苦，夏长青思虑片刻，叹了一声：“殿下可要好好想想，只是保护殿下安慰是主子交给在下的任务，在下完成了才好交代，所以殿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便去西墙对着第三块宫砖扣三声，在下随传随到。”
　　对着宫墙扣三声就能到？唐珏笑道：“先生莫不是住那砖里吧？”
　　“……殿下说笑了。”
　　“先生怎么来的？宫禁森严，先生一个文弱书生，怎么翻过高墙瞒过护卫的？”
　　对着唐珏如炬的目光，夏长青拍了拍手掌，屋檐上倏地落下两道人影，待他们看清楚的时候，两个蒙面黑衣的男人已经十分恭敬地跪在了他们面前。
　　唐珏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椅子倒地发出砰地一声，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卫了。
　　响声吵醒了睡隔壁房间里的婉菊，只听门开合声之后，她敲门道：“殿下，怎么了？您还好吗？”
　　门里夏长青一点也不着急，姿态悠闲地向唐珏一拱手：“那么殿下，在下先告辞了。”
　　婉菊又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立刻推了门进来，就在她推门的一瞬间，有两道黑影从她的头顶闪出了门缝。
　　她没看到，唐珏看到了。
　　婉菊看着呆呆站着的唐珏，赶忙过来扶起椅子扶着他坐下。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又梦魇了？”
　　“婉菊，你刚刚看到什么没有？”
　　婉菊四处看了看，疑惑道：“没有啊殿下，看到什么？”
　　唐珏没有说话，终于明白了为何唐邩一再跟他说，父亲不一定是唐煜下的手。唐熠能有这样的势力，唐煜必然也不在其下，他们若真的想废太子死，大可以趁半夜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下手，而不是来那么一场满朝震惊的血色屠杀。
　　唐珏闭上眼睛，明白了他不仅是只蚂蚁，还是只坐井观天的蚂蚁。他们任何人想杀他都易如反掌。
　　“殿下您别怕，”婉菊关好了门，又扶着唐珏上床，“奴婢守着您。”
　　本来他卧房里是要有人当值的，可是唐珏住进来的第一天，就明确表示他房间里不希望有别人进来，所以后来守夜的丫鬟门便都睡在了隔壁，再往后婉菊越来越放心不下这个小主子，便干脆搬进隔壁，夜夜守着他。
　　所以房里是没有可以睡人的小榻的。
　　唐珏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边：“你上来睡吧。”
　　“哎呦殿下，这可不行，于理不合啊！”
　　“无妨，我不会怪你逾矩的。”
　　唐珏想到的是上下尊卑的问题，婉菊想到的却是别的问题。唐珏看着她忽然红了的脸，细想片刻便明白了。
　　他已经十三了，有些人家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成婚生子了。
　　唐珏不再勉强她，“那你便铺个褥子睡在下面吧。”
　　他开始认真的考虑让人守夜这个问题，今夜如果不是他恰好睡不着起来赏月，恐怕他被叫醒的时候，夏长青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床头。
　　那样的场景光想想就让人觉得害怕。
　　但是若真来了什么高人想要他的命，那些平常的宫人能抵上什么用呢？只会多伤一条无辜的性命而已。
　　唐珏翻了个身，有些憋屈地长出一口气，只能用“他只是个没用的皇孙没有人会特地来要他的命”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睡下，天却已经蒙蒙亮了。
　　唐珏睡到日上三竿，没等他吩咐，学堂那边李申早过去告了假。
　　起床休整了一下，唐珏打算去太极殿陪唐瑛吃午膳。 唐瑛一看到唐珏就扑了过来，却不像往常那样撒娇说哥哥你总算来了素儿可想你了。他扑上来问：“哥哥，素儿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看蓉儿啊？”
　　年纪小小就成了情圣，唐珏哭笑不得，哄道：“这清明刚过了几天啊，明儿哥哥去学堂和九叔说，让他下回带过来见你，行了吧？”
　　嫣红跟在后面好奇道：“这蓉儿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迷得我们小殿下茶饭不思的，整日里就要去见蓉儿的闹，要不是奴婢拦着，他就要去求陛下了。”
　　“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们清明那边去街上，遇到的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叫花子罢了。”
　　唐珏这么一说，突然想到，唐瑛这么喜欢那个蓉儿，不会是因为她也无父无母，两人同病相怜吧？这个想法冒出来，他又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唐瑛这个情深义重的样子，哪里是同病相怜那么简单呢，还是因为小孩子缺少玩伴吧。
　　唐瑛往嘴里塞着点心，唐珏笑道：“素儿你这么吃下去，就会和严会一样胖了。”
　　唐瑛歪着脑袋想了想，想起了严会的模样：“是那个小胖子吗？”
　　“素儿，别学九叔叫人家小胖子，人家有名字的。”
　　“他不胖啊，”唐瑛认认真真地道，“皇爷爷比他胖。”
　　此言一出，殿里的人都不敢喘气了，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嫣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殿下，您这样说，陛下可要伤心的。”
　　唐瑛嘟了嘟嘴：“胖不好吗？可软了。”
　　宫里人都小声笑着，童言无忌，不好笑也要当笑话笑了。
　　唐珏捏了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嫣红一眼，“素儿平日里就是这么说话的吗？他不小了，嫣红姐姐可以教他规矩了。”
　　“殿下客气了，平日里陛下极宠爱小殿下的，说什么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您也知道，陛下年纪大了，喜欢小孩子难免会惯一些，嫣红一个下人可不敢谈什么教不教的，以后陛下自然会找人来专门教小殿下规矩的。”
　　唐珏点头：“说到教，素儿是不是可以去学堂了？”
　　“殿下，小殿下还小啊。”
　　“可是九王爷不就是四岁进的学堂？”
　　“这个……”
　　嫣红欲言又止，唐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唐邩当时是东周难得的神童，而素儿，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
　　唐珏拉着唐瑛：“素儿我问你，你可想去学堂？”
　　“学堂？”
　　“严会和九叔都在那里，还有好多别人家的孩子，素儿可以每天和哥哥坐一起。”
　　“素儿去玩吗？”
　　“嗯，不过不能贪玩，要读书。”
　　“读书？”
　　“读书识字学道理。”
　　“哥哥，素儿会写字的！”唐瑛一听写字，激动起来，往跑来跑去地要下人拿纸墨笔砚来，好给唐珏露一手。
　　唐珏先前就知道文德帝有在教他写字，一下子也来了兴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着唐瑛拿了笔，拿笔的姿势意外地规矩端正。
　　唐瑛将笔沾了墨移到纸上，墨没舔好，滴了一坨下来，干净的白纸还未写就脏了。
　　唐瑛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一手拿着笔一手去抽那张脏了的纸，似乎是想换张干净的，哪知拿笔的手不稳，又在纸上画了一道，纸被拿走的时候，笔又在他脸上画了浓重的一笔。
　　还没写字，先成了花猫。
　　唐珏和嫣红等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唐瑛不服气，铺了新纸又要写，笔画了这么两下，笔毛歪了了，他也不讲规矩了，凑了手上去，手指捻捻拢拢将笔头弄尖弄正了，然后果真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个“仁”字。
　　意外地一笔一划横是横竖是竖，唐瑛写了一字还不停笔，接着后面又写了一个“義”字，義字复杂，歪歪扭扭横竖揉成一团，看上去还在学，但是他能一笔不少地写下来，就足见文德帝教得有多用心了。
　　“素儿，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吗？”
　　“仁和义！”唐瑛大声念道，“皇爷爷说了，这两个人是做人的根本，所以什么都可以不会，这两个字一定要会！”
　　唐珏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素儿真厉害，比哥哥还要厉害。”
　　唐瑛开心地笑了起来，摸过旁边案桌上的点心：“哥哥，你吃，这是嫣红做的，可好吃了。”
　　“素儿吃。”
　　嫣红笑道：“哎呀小殿下，谢谢您夸奖了，嫣红可高兴了，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看着唐瑛往嘴里塞，又道：“小殿下您少吃点，午膳已经好了。”
　　“陛下回宫吃吗？”
　　“可不是嘛，殿下您不知道，这两个月啊，后宫里的妃子们都让霜给冰了脸，陛下整日里陪在小殿下身边，后宫那里已经不常去了，这要不是都知道是咱们小殿下住在这里，肯定都要以为陛下金屋藏娇了呢。”
　　“素儿住这里确实打扰颇多，等他再大些，我便带他出去住。”
　　话音刚落，就听殿门外传来洪朗的声音：“谁要把我孙儿带出去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