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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浊酒尽余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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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日本人在东北平顶山残忍杀害两千中国百姓,此举触怒全国,各地的学生纷纷罢课游行示威,知行大学也停课了,学生举着旗子到政府门口,要求政府出兵抗日,政府为了维持秩序不惜出动军队,听说还打死了几个学生。
傅恒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却暗暗担心,泰丰茶馆关门了,他去帽儿胡同也见大门紧闭,自从魏璎珞风寒好了以后,他竟不再有她的半点消息。
倒不至于心急如焚,可每日看到报纸上登出的学生名单,总要细细看过一遍,确认没有熟悉的三个字才松口气。
海兰察管这叫失魂落魄,一口一个深闺怨妇的叫着,虽然嘴上欠揍,海少爷还是和警察局打好了招呼,叫魏璎珞的姑娘不能碰。
北定城的警察巡警上任时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认清海公馆的门朝哪开,是以海兰察一句话抵得上两根金条。讽刺的是,海公子也好,傅少爷也罢,在洋人面前都要掂量掂量,如今的生物链就是,洋人大过天。
十月底,美国大使在北定大饭店举行舞会,傅恒捏着邀请函犹豫了一阵,还是让秘书去准备衣服,他本意是不想表现得亲英美,但大势所趋,面子是要卖一个的。
浅色西装很挑人,傅恒高挑偏瘦却骨肉匀称,高鼻大眼加上肤色白皙,米白色西装一衬,叫舞厅里的水晶灯打在身上,俊朗得好似画报上走下来的明星。在场未婚的小姐甚至已婚的太太看向他的眼光都带上几分钦慕,当然,更多的分给了他的女伴——一位温婉贤淑的美丽女子,小腹微微隆起,满脸幸福,任谁嫁给傅恒都会如此幸福,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阿恒,你明知道家里有意与尔家联姻,却拒绝尔晴小姐做你的女伴…”傅容音一手挽着傅恒,另一只手举起香槟杯与舞会主人遥遥相祝,微笑着,温柔而得体。
转头面对傅恒时,语气带上些责备:“不懂事。”
“姐姐。”傅恒摆出一副略带讨好的笑容:“你做我的女伴是我的荣幸,全场的女人都比不上你。”
油嘴滑舌这个词本来和傅大少爷半点不沾边,不过能逗孕中的姐姐一乐,傅恒愿意暂时装一把海兰察。
傅容音无奈一笑,语气里透着宠溺:“你呀,就会拿我做挡箭牌。”
“姐姐,姐夫去上海公干,家里有佣人照顾永琏,你就当出来散散心。”
傅恒说着,就见二三熟人走了过来,一番寒暄后,他将傅容音留在那托海兰察照顾,自己去谈生意。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生意场都讲究三件事,吃的开心,玩的开心,才能赚的开心。
哪怕是上万两的买卖也极有可能是在酒桌,麻将桌,舞会,甚至青楼里,酒杯一碰,事情就谈成了。
舞池不大,却聚集了所有在北定城排的上号的名流,连日军高官也到场,不过因为平顶山屠杀一事,所有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如果现在往舞池里丢一颗炸弹,明天全中国,甚至整个东亚都要变天。
傅恒这样想着,自一旁服务生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杯白葡萄酒,拿起酒杯时,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个低着头的服务生,正觉得熟悉,对方主动抬起头冲他一笑:“少爷,好久不见。”
“咚”,傅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魏璎珞气色尚佳,双颊丰腴了些许,像婴儿的小脸,直引得人想去捏一捏。
他还真的付诸行动,伸手轻轻一捏,嗯,软软的,嘴上便调侃道:“看来这段日子没少吃猪蹄。”
“还不是因为少爷家卖的猪蹄好吃。”魏璎珞惯会找借口。
“那你来这儿干嘛?还扮成男服务生的样子。”
魏姑娘虽然个子不高,穿上衬衫背心西装裤却显得颇具英气,想到她这身衣服可能是找某个男人借的,傅恒心里有点不爽。
“打零工赚钱咯,听说洋人的舞会上可以收到好多小费,可是这里不要女招待,我只能扮成男服务生。”璎珞说着,还把脖子上的领结整理了一下。
“你呀。”傅恒拿她没办法,从钱包里取出几张崭新的钞票放在她托盘里,低声说:“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余光瞥到正和美国大使攀谈的日本高官,傅恒眉头一皱。
“君子爱财,不能乱要。少爷又来看我,又给我送药,这钱我不能要。”魏璎珞将钱塞给傅恒,收起托盘,看到舞池中旋转的男男女女,她目光里透着艳羡:“我还不会跳舞呢。”
“我记得知行大学每年都会举办舞会。你应该也学过吧。”
“没有人教我。”璎珞淡淡地说。
一舞结束,又一支舞曲响起,是欢快而浪漫的春之圆舞曲,傅恒突然弯下腰,朝璎珞伸出手,微笑道:“魏璎珞小姐,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这一刻,魏璎珞脸上切切实实写着受宠若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羞涩,道:“我不会。”
“我教你。”仍维持着那个姿势,傅恒想了想说:“就当是给你的小费。”
璎珞有点想笑,却还是将手放在傅恒手里(可以详细点描写),傅恒拉着她来到舞池,另一只手引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搂住她的腰。
傅大少爷的手自始至终都很规矩,魏姑娘的脚就不一样了,于是,圆舞曲中隐隐约约响起不和谐的音韵。
“啊,对不起。踩到少爷了。”
“没事,来,先迈左脚……”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慢慢来……”
还好,随着乐声进入高潮,魏璎珞的步子也慢慢跟上了节奏,一步步跳的有模有样,转圈,下腰,左两步,右两步,她被傅恒带着,渐渐沉浸在圆舞曲的春天。
傅恒忽然想起在伦敦剧院看过的一出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舞会上一见钟情。
魏璎珞在他的带领下转了个圈。
罗密欧爬上心上人的阳台,只为一说爱慕。
魏璎珞发现他的目光,报以微笑。
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去,最后一次对睡着的心上人诉说衷肠后饮下毒药。
乐声戛然而止,大厅里的灯突然全部灭了,人群开始骚动,黑暗中,傅恒下意识将魏璎珞紧紧护在怀里。
…朱丽叶醒过来,发现情郎已死,悲痛之余,拔出罗密欧的剑刺向自己……
“嘭——”,爆炸声响起,人群登时沸腾,黑暗中各自奔命,傅恒来不及去找傅容音和海兰察,只听魏璎珞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跟我来。”
……
“我在等你的解释。”
甬道狭长,火星明灭,傅恒将指间的烟掐灭,靠在墙上,黑暗中看向魏璎珞。
“上个月,有两个中年人租了我家院子里的一间厢房,几天前的一晚,我无意中听见他们的谈话,他们计划在今晚的舞会上刺杀冈村次郎。我在报纸上看见舞会的名单上有你。”魏璎珞顿了一下,尽管视物不清,她还是准确的捕捉到了傅恒的目光,她继续说:“如果少爷相信我,这就是我的解释。”
“所以,你是为了我?”傅恒欺身上前,一手撑着璎珞背后的墙,将对方整个人圈入怀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本意不是带给她压迫感,只是在这样一个模糊的时刻,夜浓如墨,那些不愿意或不能摊开在阳光下的东西,鬼魅般蛰伏着,此时从潘多拉的魔盒里一齐飞出来缠住二人,傅恒头一次想要撕下正人君子的外衣,有一种冲动,想抱住她,想吻她。
眼前的人美味可口,只想将她拆吃入腹。
安静的夜催生出暧昧的空气,傅恒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一点点抹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呼吸相闻时,璎珞开口:“是。”
那一瞬间,傅恒忽然拘谨起来,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面对喜欢的姑娘,不敢乱说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他近乎虔诚地吻上她的额头,璎珞只感到一阵柔软温热,轻轻一触便分开。
黑暗中,她听见他轻笑:“谢谢。”
他走出黑暗,去寻姐姐和海兰察。
魏璎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等乱了节奏的心跳恢复正常。
那个人太温柔了,温柔的让她害怕。
兔子得到了月亮反而不开心,因为美好的东西似乎注定留不住,哪怕年年今夜月华如练,更加让人患得患失。
彩云易散琉璃碎,向来如此。
不失去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得到,傅恒曾这样想。他的心自生下来就空了一块,用来填补的却是遗憾,结果自然是越来越空,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心要被遗憾啮食殆尽时,魏璎珞的在乎忽然就让他开心起来,甚至是狂喜,让他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想和她在一起。
这个念头可能被人下了诅咒,他一想起便心痛不已,有人死死拉住他,不让他走近魏璎珞,不让他想到魏璎珞。
那个吻是偷来的,他对她的所有喜欢一放到阳光下便会蒸发,他知道,他早该知道。
傅容音看见傅恒时着实吓了一跳,她最自律的弟弟脸上竟残着两行清泪。海兰察同样吃惊,忙迎上去询问。
“傅恒,你…哭什么?”
傅恒愣住,一抹脸,的确是湿的,他却没有感觉到自己哭了。
“我没事,可能是汗。”傅恒是镇定而冷静的,他转而询问傅容音和海兰察:“你们没事吧?姐姐,你有没有事?”
傅容音摇头,海兰察说:“放心吧,就算我缺胳膊少腿,也绝不会让容音姐姐和肚子里的宝宝出事的。”
没一会,傅家和洪家的车都到了,各自回家,两厢无话。
翌日,报童在街头巷尾叫着号外,北定大饭店的爆炸案一死数伤,死的是冈村次郎,伤的是他的随从,其他人竟只是受了惊吓,最多就是逃跑时有轻微擦伤。一时间,阴谋论传遍全城,日本人向政府施压要求彻查,也因为此事与美国有了龃龉。
海兰察一发现不对就护着傅容音离开了,所以昨夜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有惊无险。
“傅恒,你昨晚到底怎么了?”
女人都是心细如发的,傅容音直觉昨晚傅恒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傅恒靠在沙发上摇头。
“好,我不问。”
傅容音将毯子拉到腿上,北地的秋冷的早,她又怀着孕,愈发是磕不得冻不得的瓷娃娃。
“海兰察送来请柬,他要结婚了。”傅容音将大红烫金的喜帖递给傅恒:“洪家也收到了,我和你姐夫一起去。”
傅恒展开请柬,海兰察和明玉二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他不意外,早在夏末他就知道了让海兰察一见钟情的姑娘就是璎珞的密友。
明玉是个好姑娘,他会送他们一份体面的贺礼。
关于婚礼,海兰察和家里发生了分歧,他从前与傅恒一同在剑桥念书,是满脑子洋学的新青年,所以他坚持要去法租界的教堂办婚礼,海老先生是旧时的儒生,拄着拐杖直接吩咐在海家老宅办,八大碗一样不能少,抬轿子的轿夫安排的清一色的健壮汉子。父子二人吵了几句最后各让一步,先在教堂宣誓,交换戒指,权当订婚,然后再于选好的黄道吉日迎娶新娘。
穿上婚纱的明玉很美,都说披上婚纱是女人一生中最美最幸福的时刻,其实不然,魏璎珞觉得,找到合适的人才是最大的幸福。
还好,明玉是幸福的。
二人交换戒指的那一刻,璎珞下意识看向傅恒,不意外的与他目光相接,她率先移开了眼睛。
大抵是傅恒看璎珞看的太久了,傅容音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从教堂出来时,她叫住魏璎珞:“姑娘请留步。”
璎珞回头,傅容音笑意温柔。
“我是傅恒的姐姐,姑娘叫什么名字?”
“魏璎珞。”
“好名字,人如其名,如珠如宝。”
魏璎珞眼睛瞟到她的孕肚,傅容音柔声说:“四个月了,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
眼神那样温柔,语气那样幸福。
不知怎的,魏璎珞红了眼眶。
事实上,看见明玉穿上婚纱的时候她就鼻头一酸,当时想大喜的日子掉眼泪总有些不吉利,便一直忍着,此时见了傅容音,她竟再也忍不住,一时百感交集,激动,喜悦,好似失而复得,甚至有点委屈。
她哽咽着问:“傅小姐…不,洪夫人,您看见了吧,明玉她很幸福。”
傅容音下意识伸手摸摸她的头,点头笑道:“嗯,幸福就好。”
璎珞紧紧抿着嘴,努力绷着脸,眼泪还是越过眼眶一颗颗往下掉,傅容音吓得掏出手帕给她拭泪:“璎珞姑娘,别哭了,这是好事呀。”
这一劝,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有要把今生的眼泪都流干的势头,傅容音心里心疼,面上有些不知所措,恰好傅恒走了过来,她忙投去求救的目光。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璎珞像是受了他姐姐的气,不过傅恒打死也不信傅容音会为难璎珞。
“对不起阿恒,我只是想和魏姑娘简单谈谈,我没想过会这样。”
傅容音语气带着歉疚,要是她知道自己几句话就把那孩子惹哭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住她的。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不,洪太太,我是…”我能再见到您真的很开心。
“姐姐,你先回车上吧,我和她说会话。”
璎珞渐渐止住了眼泪,傅恒将手帕递给她,嘱咐傅容音先回去。
傅容音点头,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对璎珞说:“好孩子,不用舍不得,大家总会再见的。”
她的意思是明玉虽然结婚了,但她们还可以再聚。就像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散场的时候,这一场散了再赶下一场就是,别忘了,天涯共此时。
日暮酒醒人已远,明朝有意,再抱琴来吧。
傅恒没有说话,默默陪她走了一段路,魏璎珞突然开口:“少爷,你说我们前世会不会认识?”
“也许吧。”
“对不起,我一看见你姐姐就哭了。”
“我娘说我连出生时都没哭,该是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我看见明玉结婚就好像多年的遗憾一朝圆满。”
“我是第一次见到少爷的姐姐,她好温柔。”
“少爷,她很幸福对吗?”
“嗯。”
“真好…”
“魏璎珞。”
“嗯?”
“我把欠你的那句话补给你好不好?”
“我喜欢你。”
就这样,前世未竟的宴,今生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