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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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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四,交年节,宜入宅,忌出行。
清早街市便热闹起来,一路鸡鸭鱼肉瓜果糕点,看得人眼花缭乱,交年节一过,百姓们就擎等着过年了,这几日家家户户开门扫洒,贴窗花,打年糕,野猫儿贴墙根嗅着腊肉的香。魏璎珞穿街过巷,因为内力深厚,人们的谈话被她尽收入耳,不过是些市井的寒暄和琐碎的闲谈,但魏璎珞仍听得津津有味,往年的交年节甚至除夕夜她都是在山上和师父师兄一起过,海兰察再怎么闹腾也比不上人间烟火的热闹喧嚣。
在热闹里滚一圈,沾染一身烟火气,魏璎珞却自觉与热闹无关,掀起衣角轻轻一抖,她还是那个不惹因果尘埃的小徒弟。
海兰察侧头看着魏璎珞,挑眉啧一声,伸手捏捏她脸颊道:“师妹,来都来了就别摆着一张晚娘脸了。”
魏璎珞的一记眼刀让他火速缩回手。他们正站在傅宅门前,朱红大门紧锁,谁也不打算上去敲。魏璎珞心里有些懊恼,她本来想自己一人过来,为傅容音疗过伤便回明玉那,但海兰察一听说她要去傅府,火急火燎地收拾好行李要跟过来,用他的话说就是——“住在傅恒那方便你为傅姐姐疗伤啊。”
至于他为何要跟过来,海大侠是这样解释的——“万一你和傅恒打起来,我要第一时间把你拉开,我这个做师兄的得保护好你啊。”
且不说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不能阻止得了魏璎珞和傅恒,就说他拉开魏璎珞到底是想保护自家师妹还是傅恒啊?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顺着师兄,毕竟海兰察在明珏的注视下坐立不安的样子她见了也难受,明小王爷那种看妹夫一般的眼神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真正让魏璎珞头痛的还是海兰察身后那个拖油瓶。一看他们要走,小郡主也风风火火地跟上来,说什么不想留在明府里碍哥哥的眼,又说自己是海兰察的债主,必须时刻跟着他以防他跑了。于是,三人便这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了傅恒家门前,且站了足足一息的功夫,愣是没人上去拍门。
小郡主忍不住了,包袱往海兰察怀里一扔,三步两步跳上台阶,砰砰砰地扣门,没一会,便有家仆来应。
青衣仆僮见到魏璎珞竟笑了,规规矩矩地一礼:“魏姑娘来了,少爷恭候多时了,方才还让小奴去墙根底下候着,说大过节的不能失了礼数。”
魏璎珞认得这个家仆,他照顾是傅恒起居的傅玉,也是除老管家外最得傅恒信赖的家奴。听到墙根云云,魏璎珞脸上泛起一片薄红,却很快消去,连离她最近的海兰察也没有觉察。魏女侠平生头一回因为喜爱翻墙而有了一丝羞赧。
傅玉带着三人来到正厅,傅恒不在那,反而是尔晴正拿着笤帚扫地,傅玉见了立马迎上去道:“尔晴姑娘,您怎么亲自扫地啊,这些事让丫头们去做就好了。”
尔晴抬头望他们一眼,看见魏璎珞也没有丝毫表情,低下头边扫地边道:“今儿是交年节,得把脏东西都扫出去,对了,傅玉,马上过年了,可要把大门关紧,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了。”
扫帚来到魏璎珞脚边,她稳稳地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让的意思。待扫帚碰到她的靴子,尔晴方抬眼看过去,看着魏璎珞扯出一个笑,道:“哟,魏姑娘来了,上回姑娘不告而别,我家夫人可又吃了不少苦头,这回姑娘来了就好。”
魏璎珞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尔晴姑娘还是那么神采奕奕。”
尔晴也弯眸道:“少爷就没我这么好的精神头了,也不知道被谁的剑给伤了,魏姑娘见了就知道,少爷虚弱的险剩一口气了,还好我的汤药还有点效,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她又仿佛灵光一闪,盯着魏璎珞道:“对了,少爷就是魏姑娘不告而别那日受的伤,魏姑娘可曾见过伤了少爷的人?”
魏璎珞抿嘴不语,看尔晴的样子,分明是猜到了傅恒是被自己伤的,这才有了那一通阴阳怪气。
一旁的明玉默默挪到海兰察身边,小声道:“江湖女侠寒暄都这样吗?”
海兰察也凑近她,压低声音道:“这哪是寒暄啊,她们都打起来了。”
明玉不解:“哪儿?哪儿打起来了?”
海兰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眼神里都是刀光剑影啊。”
听了这话,明玉也禁不住捂嘴偷笑,看她笑得开心,海兰察心里竟有些醺醺然,他一时忘乎所以道:“蓝颜祸水啊,你的名字叫傅恒。”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二人身后响起:“我何时变成祸水了?”
傅恒的声音依旧温和而沉稳,海兰察后颈的汗毛却立了起来,他讪笑着转过去,却发现傅恒面上没有任何恼怒,反而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那厢尔晴和魏璎珞也过来了,尔晴早就放下扫帚,换上温柔的笑道:“少爷怎么不多休息会,府里有我打理呢。”
傅恒仍是语含礼貌道:“尔晴姑娘照顾好姐姐就行,府里有傅玉和管家。”
说完他转向魏璎珞,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淡淡道:“魏姑娘来了。”
魏璎珞快速瞥了尔晴一眼,故意笑着迎上去,一双眼弯成月牙儿道:“是啊,今日我可没有翻墙。”说完,还稍稍歪了歪脑袋。
此间的乖巧撒娇意味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海兰察打了个寒颤,他家万年不曾卖乖讨巧的师妹,怕不是被鬼上身了。
可惜傅恒不是海兰察,他轻咳一声,压下耳根跃跃欲试的粉红,转身对傅玉吩咐道:“魏姑娘还是住东院,海少侠和明玉姑娘住……”
他本来想将人安排到用来招待宾客的西院听雨楼,但想了想,还是道:“也安排到东院。”
尔晴挑眉,魏姑娘好大的阵仗,治个病还拖家带口的。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她不会傻到去触傅恒的霉头,但是这个魏璎珞啊,尔晴慢慢眯起眼: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小丫鬟吉祥倒是激动的跟少夫人回府了似的,忙前忙后地为魏璎珞收拾屋子,惹得魏璎珞心里一暖,上去摸摸她的头,二人相视一笑。
傅恒没有问海兰察和明玉为何也出现在这里,事实上在胡府他就猜到了魏璎珞就是海兰察的师妹,他也怀疑过二人接近他是有目的的,想了许久,他决心不再追究,世间的相遇哪会都是意外?早有预谋也好,不期而遇也罢,都是因果,皆为前缘。
胡蔚蔚一事后,他看开了许多,他傅家三代为之奔命的清门见死不救,反而是因为误会恨他至深的魏璎珞怒斥众人,和海兰察还有仅一面之缘的小郡主明玉为了洗脱他的罪名而奔走查探。他不会叛出清门,也很难再奉上自己的一腔热血了。
人心向来温凉,得用手心的热去捂。
交年节,街市从白天热闹到晚上,寻常人家用过晚膳就要送灶王爷,拿糖瓜把灶王爷的嘴一粘,不让灶王爷上天去告黑状。每次看海兰察郑重其事地把糖瓜放在灶上,魏璎珞就忍不住想笑,她信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自认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而海兰察一直笃定去年他打碎了师父最爱的青瓷盏的事就是灶王爷告诉玉帝,玉帝又捅到师父那里去的,害得他挨了好一顿打。魏璎珞很想告诉她家师兄,神仙们没那么多闲工夫来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那一年,海兰察十一岁,魏璎珞八岁。眨眼间,小小子成了海少侠,小丫头成了魏女侠,而这一个年,少侠们注定不能回苍冥山和师父一起过了。
今夜,魏女侠靠在厨房门口看傅恒祭灶,没来由的瞎想,傅恒幼时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看他这么沉稳的样子,小时候也会爬树掏鸟窝吗?会被爹娘满院子追着打吗?他有没有翻过墙,有没有扯过邻家女娃的小辫子?
魏璎珞越想越不着边际,最后竟然兀自笑出声,傅恒送完灶神出来,恰好迎上魏女侠的眼。彼时魏女侠眼里笑意未消,灯火映在其间,如天河里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子。傅恒蓦地心口一热,想要开口说话,却听海兰察对明玉道:“诺,贿赂完灶王爷再来讨好你,债主。”
原来海兰察拿了一块糖瓜给明玉,明玉眼睛一亮,喜滋滋地接过去,却被海兰察下一句话气得一噎:“黏住你的嘴,省的你整日围着我债主前债主后的。”
明玉将糖瓜狠狠掷向海兰察,然后气鼓鼓的走了。海兰察纳闷半晌,转向傅恒,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傅恒想了想,一本正经的答道:“明玉姑娘可能嫌糖瓜太甜,吃了会发胖。”
魏璎珞眉梢一扬,却没有说话。待回屋睡在床榻上,她才开始想,傅恒方才,是有话要对她说吗?此念一出,她愈发不能成眠,傅恒抬头看她的那一瞬,她的心分明错跳了一拍,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魏女侠乏善可陈的小半辈子里见过的人实在太少,她说不出自己对傅恒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今夜的傅恒让她心里格外熨帖。一念至此,魏璎珞不由得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些,同时告诉自己,傅恒是个英俊的男人所以很容易惹姑娘喜爱,而自己只是来为傅容音治病还傅恒人情,仅此而已。此念如一瓢冷水将火苗浇熄,魏璎珞也平静下来,凉风入夜,倦意袭人,她翻身欲睡,忽听得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她立即警觉起来,悄然起身,一只手已经摸上了床头的锈剑。
她夜视力极佳,晶亮的眼睛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沉寂,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是闹耗子,可那声响放在内力深厚的人耳中,则分明是衣襟擦过木料。所以魏璎珞敢肯定,她房里有人!
夜色幽深,屋子里静得滴水可闻,魏璎珞紧紧绷着一根弦,忽然,一个黑影落在她眼前,从轮廓看那是个人,一个倒吊着的人。魏璎珞冷笑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黑影发出桀桀怪笑,是个刺耳的男人声音:“嘻嘻嘻,傅夫人怎么独守空房?”
魏璎珞燃起一支火折子,总算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人双脚勾着房梁,倒吊在她面前,冲她笑得猥琐。
“皮一手,你想干什么?”魏璎珞冷冷道,虽然只在胡府见过一面,但梁山兄弟已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这二人就差把对抱一心法的觊觎写在脸上了。
“自然是来看看傅夫人,顺带向夫人讨教抱一心法。”狐狸书生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纸扇掩面,语带笑意。
魏璎珞禁不住挑眉,是她看起来太人畜无害,还是傅恒和风烟楼在江湖人眼里已然变成软柿子,这二人如此登堂入室,倒是不怕死的难看。
狐狸书生看穿了她的心思,眯眼笑道:“傅夫人不必为我兄弟担心,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伴随着他这句话的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幽香,魏璎珞下意识屏住呼吸,但还是没防备的吸入少许,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狐狸书生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笑嘻嘻道:“夫人放心,我二人不会伤害夫人,这只是制住内力的迷香。”
他抱着魏璎珞没有要撒手的意思,魏璎珞不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时半会又使不上力气,只得用眼神将人千刀万剐,很快她又暗暗调息,那二人还是小看了抱一心法的厉害。
不过一息她便恢复了气力,但她仍装作不济状,只听狐狸书生和皮一手道:“夫人若同意将抱一心法借我兄弟看看,咱们这就给夫人解药,日后为夫人鞍前马后不在话下,若是夫人不同意……”
“嘿嘿……”皮一手笑得不怀好意:“咱们只好请夫人走一趟了。”
魏璎珞笑得如三九的寒冰,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开、我。”
狐狸书生一愣,显然是惊诧她还有力气说话,下一秒就见魏璎珞抓着他搂住人的那只手,还未看清手法,只听见一连串咔嚓声响起,书生后知后觉地发出惨叫,魏璎珞使的已经不能说是分筋错骨手了,怕是粉身碎骨手。皮一手见状欲逃,却被魏璎珞旋身踢倒,跟着一脚踏上他胸口,魏璎珞剑鞘指着他鼻子,森然道:“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皮一手吓得连连点头,目光却往她身后瞥了一眼,魏璎珞当下警铃大作,只听破风声从背后袭来,她一连三个翻身,四枚铁蒺藜钉在墙上,狐狸书生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皮一手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一剑封喉,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似乎在说着他死前的惊愕。
魏璎珞不动声色的摸上剑柄,窗户洞开,门也开着,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人没走。
很快,一道银光闪过她眼前,在她眨眼的瞬间,蒙着面的黑衣人飞身过来,刀尖直指她咽喉,明月刀以快著称,魏璎珞来不及拔剑,甚至来不及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锵、锵、锵”,兵刃相交,一柄银白胜雪的刀格开明月刀,同时,傅恒落在魏璎珞身边,他落地收刀一气呵成,冷眼盯着黑衣人道:“阁下深夜至此,还伤我夫人,这个账我不会就此算了。”
黑衣人不似前几个刺客那般见事情败露便急着窜逃,反而收起刀闲闲立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二人,调笑道:“傅楼主一口一个夫人叫的亲热,可怎么你夫妻竟是分房而居?”
傅恒眸光一冷,硬声道:“我夫妇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黑衣人轻笑数声,嗔道:“你以为我想管?”紧跟着,他化作一道匹练,周身布满杀气,傅恒抽刀与他缠斗在一处,从屋内打到院子里,饮雪刀招式优雅大气,大开大合间气势磅礴又赏心悦目,却没有明月刀那闪电般的速度,魏璎珞提着剑跟到院子里,她看得出来,此人的刀法比先前的刺客高出不止一星半点,他应该就是明月楼楼主,刺客头子修浮。如果真是修浮,魏璎珞理当出手助傅恒一臂之力,但她迟疑了,明月刀和饮雪刀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精妙刀法,傅恒与修浮也是旗鼓相当,如同酒逢知己,刀客之间也是惺惺相惜的,虽然二人你来我往杀招频出,但傅恒眼里的赞赏是做不了假的,所以魏璎珞自觉不该打扰,她该让傅恒打个痛快。
数十个回合下来,傅恒胸口一滞,稍稍落了下风,魏璎珞想起他还有伤,不由分说地提剑护住傅恒,同时扬声道:“他有伤在身,修楼主若是光明磊落,就不该趁人之危。”
修浮停下来,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半晌,他笑了:“好一个护夫心切的魏璎珞。”
魏璎珞面色如常地收回剑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饮雪刀与明月刀该正大光明地比一场,不然,修楼主若是赢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输了,啧啧啧,怕不是要被江湖人耻笑,傅恒重伤之下还能轻松赢过你这天字第一号刺客。”
修浮眯眼盯着她,喟叹道:“魏璎珞,你可真是个祸害。”
魏璎珞冷哼道:“烧杀抢掠我一件未做,你凭什么说我是祸害?”
傅恒则是再次握住刀柄。
修浮笑道:“有人花重金要你的命,有人不惜一切保你的命,还有人要活捉了你,你一个小姑娘便可把江湖这潭水搅浑,你说说,你不是祸害是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眸光猛的锐利起来。傅恒周身也泛起一阵杀气,哪怕他紧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魏璎珞也能感觉到,傅恒在生气。
很快修浮又变回轻松的样子,他道:“我今日来便是善意地奉劝你,趁早收了你的神通,带着你的东西还有相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咬着一些事不放了。”
如果连杀两人算是善意的话,那修楼主可真算得上天字第一号的善人。
“否则呢?”魏璎珞反问。
“否则,就是没人出钱,我明月楼也是不会放过你的。”修浮的语气平淡,其中的意味足以让大多数江湖客打一个寒颤,一旦被明月楼盯上,除了写遗书交代后事,也就只剩下该吃吃该喝喝了。
可惜魏璎珞和傅恒都不是一般的江湖客,傅恒的饮雪刀闪着寒芒,魏璎珞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按,示意他不要着急,跟着,她道:“修楼主,我可没有得罪过你。”
修浮定定地看着她,肃然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魏璎珞身子一僵,修浮却运起轻功,消失在墙外。傅恒和魏璎珞都没有去追,傅恒转身关切地看着魏璎珞道:“你没受伤吧?”
魏璎珞朝他扯出一个笑,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厢房走去,傅恒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那里头不干净,委屈你先在我房里睡一晚。”
魏璎珞回头看他,眼睛里一片少见的空洞,傅恒兀的心里一揪,跟着隐隐疼了起来,他不清楚魏璎珞怎么了,只知道此刻的她十分无措,他温声道:“你放心,我睡地上。”
魏璎珞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傅恒只得继续道:“你现在这样我也不放心,所以要陪着你,等天亮了再处理这些事,你别多心。”
魏璎珞默然转身,继续向厢房走去,这次,她进了傅恒的屋内。
傅恒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到地上,又取出一套新的被褥为魏璎珞仔仔细细地铺好,魏璎珞盯着他的背影,一个念头忽然袭上心头,不知傅恒娶了真正的傅夫人后,会不会也对她这么好。
这么一想,她更觉得疲乏,歪身倒在床上,傅恒为她盖好被子,吹熄蜡烛,躺在地上,轻声道:“夜安。”
傅恒闭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就听见魏璎珞轻轻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师父也这样说过。”
傅恒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好让魏璎珞知道他没有睡,可以尽情倾诉。
“师父说,学抱一心法是天下间最错不过的事,学了抱一心法,会有无数人等着食我的肉饮我的血,若是护不住这一身内力,还会给江湖带来大麻烦。”
“可是我不学不行,我要报仇。师父说报仇也是天下间最傻的事,活着的就该好好活着,可是我过不去……”
魏璎珞慢慢说,傅恒静静听,心里的柔软像是被一把钝刀来回割着,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姑娘的脆弱,强大的心法和单薄的身躯,魏璎珞从来都是硬撑着,直到两个罪不至死的人因为她惨死在她眼前,她坚硬的壳出现了一丝裂缝,傅恒知道,她会把梁山兄弟的死怪到自己头上。静夜里只剩魏璎珞那近乎叹息的声音,她说:“梁山兄弟为了抱一心法而丧命,这样的事往后只会多不会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苦笑道:“修浮说的没错,我是个祸害。”
拜月楼的刺客,采菊双娇,这些人死在她面前时,她毫不动容,因为这些人要杀她,可是梁山兄弟甚至没资格让她的剑出鞘。
“梁山兄弟不是死于抱一心法。”傅恒突然出声,他坐起身,看着魏璎珞道:“他们死于自己的贪婪。”
魏璎珞仍躺着,只是侧过头,无声的看着傅恒,夜里的一点微光映在她眼里,像极了夜空高悬的明月,而傅恒,是一个时常赏月的人。
所以傅恒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魏璎珞,你没做错什么事,也不欠任何人,修浮,鸿裕,甚至我,做过的错事比你多的多,所以,谁也没有资格说你是祸害。”
月光又亮了几分,魏璎珞道:“没有我那一剑,你也不会被胡一圈伤的那么重,甚至让风烟楼也跟着失势。”
傅恒道:“所以,我们得找到当年的凶手,他才是所有错误的源头,他是因,但你不该来承担这个果。”
云雾消散,皎月撒下一片辉光。傅恒不止是个英俊的男人,魏璎珞想,他这个朋友值得一交。
翌日,海兰察目瞪口呆地站在傅恒的小院里,看着家丁自魏璎珞房里抬出梁山兄弟的尸首,一时半会搞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与傅恒璎珞同住东院,但傅恒和璎珞的厢房在一个小院里,明玉和他的在另一处,隔了些距离,加之他一向睡得天塌不惊,故而昨晚的事并没有惊动他们。
“怎么回事?”海兰察问站在他身侧的傅恒。
彼时魏璎珞已经洗漱完毕,推开傅恒房门,就见师兄和傅恒站在院子里,而海兰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险些把下巴掉到地上。
海兰察一把揪住傅恒的衣领,怒气冲冲质问道:“傅恒!你昨晚对我师妹做了什么?”
傅恒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冷静,又将昨晚的事简短告知,海兰察这才松开手,道:“所以你在地上睡了一晚?”
傅恒点头,海兰察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让傅恒意外的是,那埋怨不像是在责怪他对魏女侠唐突,反而像是在怒其不争,更直白一点就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看出这一点后,傅楼主的神情一时有些微妙,魏璎珞走过来时恰好撞见她师兄和名义上的相公眉目传情,魏女侠挑眉,道:“杵着干嘛?以为自己是百年一遇的美景吗?”
海兰察摸摸鼻尖偷笑,一大早的他家师妹火气可有点大啊。魏璎珞自己也说不清,昨晚她心绪不稳,将脆弱而犹豫不决的自己暴露在了傅恒面前,今早起来便不知怎么面对那个人了。
黑夜总有一种让人说心里话的力量,而白昼到来,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随着魑魅魍魉一起消退,人便要重新穿上清醒自制的衣裳。魏璎珞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的对傅恒道一句晨安,然后垂着眼,从傅恒面前走了,海兰察还在纳闷,傅恒却隐隐感到,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魏璎珞周身总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那么如今便变得明朗了许多,明晰到似乎他伸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她的衣角。他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好巧不巧,魏璎珞恰好转身,他指尖一颤,却见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过他的手臂,将将歇在魏璎珞腕间,那鸽子嘴里衔着一根生出嫩芽的柳枝,柳枝上帮着一条缎带。
海兰察奇道:“这冬日里竟然有如此嫩绿的柳条。”
魏璎珞取下柳枝,鸽子仍停在她手上,直到她试探性地伸手搔了搔它的头,那鸽子才振翅绕着魏璎珞飞了一周,咕咕叫了数声便飞走了。魏璎珞望着那白色的小点渐渐消失在空中,嘴角擒着一抹笑,她很喜欢动物,尤其是这些温顺无害的小生命。
魏女侠杏仁眼微弯,眼角眉梢都是温暖,此刻的她是松快而欣喜的。傅恒眼里就这样撞进一个人,一抹笑,他看着看着,就移不开眼了,他想起古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古人可以逆流而上一见伊人,自己为何不能心悦一个姑娘?牛郎织女隔银河尚可鹊桥会,而我所念人,近在咫尺。
却听海兰察道:“璎珞,这是给你的?看这流云拂柳的缎带,对方一定是柳霁。”
“柳霁?”魏璎珞念着这个名字,展开缎带,念出上头的字:“明日辰时,城南柳亭,愿君独往,知无不言。”
傅恒看着魏璎珞道:“柳霁是极乐宗少宗主。”
海兰察道:“等会,我记着极乐宗宗主极乐夫人岁数不大,哪会有柳霁这么大的儿子?”
傅恒道:“江湖传闻是养子,不过,也有人说是……”
“男宠。”尔晴不知何时出现在海兰察身边,她冲魏璎珞笑道:“柳霁可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得此君邀约,魏女侠好福气。”
“是吗?”魏璎珞也笑了:“那我把这福气转赠尔晴姑娘好了,若是能成一段姻缘,我也算是行善积德。”
尔晴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魏女侠,可惜小女子心里已经有人了。”
说着,她看了傅恒一眼,其间情意倒让海兰察汗毛竖立。魏璎珞看在眼里,心里突然起了一个疙瘩,于是她对尔晴笑道:“巧了,我也心有所系。”
傅恒夹在中间,只觉有一阵阵冷风穿过。海兰察默默走开,碰到了刚进院子的明玉,他拦住明玉道:“别去了,刀尖无眼哟。”
明玉越过他肩膀望了一眼,窃笑几声,海兰察看她笑得开心,心里也高兴,下意识就拿出了对待魏璎珞那套,揉揉明玉的头发道:“走吧债主,小的带你吃糖葫芦去!”
这厢争锋相对的几人也做鸟兽散,魏璎珞随傅恒去为傅容音疗伤,尔晴则往厨房去煮药膳,老管家着人收拾打扫魏璎珞的房间,傅恒皱了眉头,道:“给魏姑娘换一间房。”
这一换,就换到了傅恒的隔壁厢房。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美好的物事似乎总是和月有关,譬如风花雪月,又如水月镜花。明月西沉后还会再升,逝去的万千夜晚却不复存在,傅恒想起和海兰察初见那一晚,海某人喝得醺醺然,举杯邀月,朗声道:“月兄,人生苦短,我还能陪你多少个日月?哪个圣贤也不会比月兄你更寂寞。”
于是傅恒信步上了房顶,还好他喜欢的是一个爱穿红衣爱翻窗户的姑娘,还好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月亮。巧的是,他的月亮正坐在屋顶上吹风。
魏璎珞想着下午海兰察的话,她那个师兄带小郡主回来后,便单独找她说了会话,大体是让她明日一切小心,他出去找丐帮的朋友打听了一下,那柳霁不是什么善茬,极乐宗的玉面郎君是个迷人精,虽然海兰察相信他家师妹的定力,但做哥哥的总归不放心。最后海兰察看着师妹道:璎珞,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吧,柳霁的手段是采菊双娇比不了的。
魏璎珞不知道的是,海兰察又去找了傅恒,像天下间所有疼爱妹妹的兄长一样,敲打傅恒,如果真的喜欢他师妹,就必须好好待她,不可让她受一点委屈。看傅恒惊讶的神色,海兰察得意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眼下操碎了心的海妈妈已经呼呼大睡,魏璎珞却坐在屋顶发呆,听见身旁有瓦片响动,她侧头,看见一位英俊的公子踏月而来,那眉眼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于是她扯开一个笑,道:“傅公子这是?”
傅恒咳一声,口是心非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魏璎珞故意拉长声音哦一声,道:“那傅公子的喜好够别致,喜欢在屋顶上散步。”
傅恒望着夜空道:“这里离月亮更近。”
说着他顺势坐在魏璎珞身边,魏璎珞歪头看着他,问:“你喜欢月亮?”
傅恒点头,魏璎珞也学他看着月亮道:“可是我不喜欢。”
傅恒道:“甚少有人不喜欢月亮。”
说完他就听见魏璎珞轻轻地笑了,浅出一口气道:“我就不喜欢,月亮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
听她孩童一般的语气,傅恒也笑了,他问:“此话怎讲?”
魏璎珞仰头看着月亮,淡淡道:“你看,夜那么黑,月光能照到的又有几处?与其给人微乎其微的希望,还不如没有,没得让人失望。”
傅恒的笑容隐去,大抵是夜晚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和伪装,此时的魏璎珞脸上映着月的清光,失落而寂寥,她像一个孩子,执着于和月亮闹别扭,或者说,她更是在和自己赌气,执着于绝望的过去,也执着于看不见希望的明朝。生在光里的人会欣赏月亮,而行走在暗的人,却对月光爱之恨之。
傅恒突然很想抱一抱身边的这个姑娘,哪怕她拥有天下最厉害的心法,哪怕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至宝千秋刃在哪的人,哪怕她有个疼爱她的师兄,傅恒还是觉得不够,因为魏璎珞没有光,或者说,她还看不见光。
然而傅恒仅仅是伸出手,将大氅搭在魏璎珞肩上,指着月亮对她说:“那我们就不靠月亮的光了,不要它给的劳什子希望,让它做它空有其表的月亮。”
魏璎珞侧头看傅恒,那人也看着她,认真道:“璎珞,我带你去找光,好吗?”
黑夜里,那人的眸子极亮,生灵皆有趋光性,魏璎珞想要点头,眸子一转,道:“难道是师兄让你来劝我明日不要去冒险的?”
傅恒愣了片刻,颇有些失落地摇头道:“我没打算劝你。”
魏璎珞挑眉,傅恒继续道:“我只想说,我可为你荡平前路,清扫后路,你放心往前就是。”
魏璎珞眨眨眼,笑道:“也许跟着傅公子真的可以看见光。”
傅恒眼里一喜,原来魏璎珞已经懂了。
二人不再说话,魏璎珞静静看着月亮,头一次发现,月光竟然是淡淡的奶白色。她以为她可以在黑暗的洞穴里一直摸索下去,直到她隐约瞥见了一点光。
辰时,柳亭。
城南环山,西去数十里便是河,送别的人长亭更短亭,柳音同留,一来二去,柳亭也成了人约黄昏后的好去处,柳霁约在此地,个中含义耐人寻味,不过极乐宗向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故而魏璎珞也没有将玉面郎君这隐晦的撩拨放在心上。
待魏璎珞真的见到柳霁真容,又觉得世人对极乐宗的评价不全对,起码,柳霁可以算是妖怪窝里的修士了。辰时的山风裹着十分凉意,年轻男人端坐在石桌旁,一身天青色大氅,内里是藕色狐皮袄,他生得很白,眉眼温润,称不上顶英俊,却给人一种大雪初霁,云朗天清的感觉,任谁看了都会说,柳郎君合该是醉卧长安的谪仙,而不是乌烟瘴气的极乐宗少宗主。
石桌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上头温着一壶酒,魏璎珞刚走进柳亭,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她细嗅片刻,启唇道:“仙人醉。”
柳霁面露笑意,道:“魏姑娘好灵的鼻子。”跟着他不无惋惜地道:“这还是风烟楼未封门之前买的,本应好好窖藏……”
他顿了顿,敛眸看着魏璎珞笑道:“可是魏姑娘值得在下用最好的酒相待。”
乍看之下,柳霁是款款情深,可魏璎珞并不吃这一套,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不着痕迹地眯了下眼,施施然坐下,看着柳霁道:“不劳少宗主费心,仙人醉我们傅家要多少有多少。”
听到傅家二字,柳霁眉梢一跳,他从容笑了笑,为魏璎珞满上一杯酒,道:“璎珞不妨尝尝我这仙人醉和风烟楼的有何不同。”
魏璎珞仅仅是放在鼻端一嗅,就觉出其中多加了一味极乐散,她面色一变,当即将酒泼在地上,愠声道:“好个登徒子!”
原来极乐散是极乐宗的秘药,极乐宗的信徒们利用这药粉祸害了不少男女。饶是魏璎珞也想不到柳霁竟敢明目张胆地给她下药。
柳霁却面色如常,放下手里酒杯,从容道:“看来璎珞并不喜欢这酒,也对,再好的酒,一旦混入了脏东西,也就不值一文了。”
说着,他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在下为方才的失礼道歉,今日请魏姑娘过来,却是为了十年前一桩旧案。”
魏璎珞正色道:“我只问你,十年前灭我魏家满门的,除了极乐宗,还有谁?”
柳霁的目光忽然远了,像是在看极为遥远的过去,连声音也带上几分渺然:“我被卖入极乐宗时才五岁,因为生得好看,就被极乐夫人带在身边教养,十五岁以前,我甚至没离开过极乐夫人的卧房……”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着魏璎珞,笑得云淡风轻:“魏家灭门一事是极乐宗的禁忌,除了宗主和几位护法,也就宗里的老人还能知道一二。我虽是少宗主,却也无权过问此事。”
魏璎珞不悦道:“贵少主所谓的知无不言就是一问三不知吗?采菊双娇已经死了,我也不知还能上哪再找一两个极乐宗老人……”
她顿住,眸子一敛冷笑道:“不过,相信极乐夫人会很愿意拿实话来换少宗主。”
说着,她快速出手,锈剑架在柳霁颈侧,一时间,八风不动面色不改的柳霁和心随意动杀气腾腾的魏璎珞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画面,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认为是一个红衣女魔头在威胁一位翩翩公子。躲在一棵大槐树后的海兰察则是呼吸一紧,他真的很怕魏璎珞一个冲动就让柳霁血溅当场。他身边的明玉小声道:“别抠了,树皮都被你抠掉了,要是担心璎珞为什么不去帮她?偷偷摸摸地干着急有什么用?”
海兰察压低声音道:“等等,现在是璎珞拿剑指着别人,等她真的有危险了我们再出手也不迟,放心吧,傅恒比你我更担心璎珞,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也来了。”
哪怕剑在颈侧,柳霁仍平静似水,魏璎珞只觉得自己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唰的收回剑,对柳霁道:“你沉得住气,我可没有耐心陪你耗着,柳公子若是没什么要说的了,璎珞就先告辞了。”
柳霁却忽然伸手勾住她衣带,垂眸,声音好似叹息:“再怎么说极乐宗也是你的灭门仇人,你该像杀采菊双娇一般杀了我的。”
魏璎珞啪的抽落他手背,道:“男女授受不亲。”
然后她坐回柳霁对面,看着他认真道:“采菊双娇不是我杀的,是拜月楼的刺客怕事情败露,将他们灭口了。还有,我魏璎珞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大开杀戒的疯子,我只索杀人者的命。”
柳霁眼睛微微张大,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杀人?”
魏璎珞笑了:“少宗主不是十五岁才走出极乐夫人卧房吗。”
柳霁怔了片刻,道:“你信我的话?”
魏璎珞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信,你身上没有血腥味。”
柳霁缓慢的眨了眨眼,然后发自内心的笑了,他说:“璎珞,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魏璎珞挑眉:“那我该说声谢谢咯。”
柳霁哈哈笑道:“难怪傅恒那么喜欢你,当真是个妙人。”
魏璎珞道:“如果少宗主今日约我来只是为了惹我生气再夸夸我,请恕璎珞不奉陪了。”
柳霁收了笑,正色道:“我只知道,云拳派胡掌门有阵子和极乐夫人走得很近,直到我在极乐夫人卧房里发现了这个。”
他自袖内取出一个青铜腰牌,魏璎珞接过来看了看,又细细摩挲一番,肯定道:“这是假的清门腰牌。”
她盯着柳霁,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道:“你为什么要冒着被极乐夫人发现的危险告诉我这些?”
柳霁露出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笑,道:“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想要帮你。”
魏璎珞微微蹙眉,试探性地问:“苏歌?”
柳霁神色稍滞,他道:“到时你就明白了。”
虽然他掩藏得很好,魏璎珞还是捕捉到了他听见苏歌时眼底飞快闪过的不屑。一个又一个疑问涌上心头,魏璎珞索性全压下去,只抓住眼前的一个,道:“方才你是真的想要我杀了你。”
柳霁笑而不语,魏璎珞细细的看了他一番,道:“世间不止仙人醉一种好酒,加了极乐散的仙人醉只要不会害人,一定别有一番风味,相信会有人喜欢。”
柳霁彻底愣住了,他想要开口,却被振翅声打断,一只雪白的鸽子停在他肩头,冲着魏璎珞咕咕叫个不停,柳霁伸手摸摸它脑袋,温声道:“看来我该走了。”
魏璎珞干脆利落地起身,道:“告辞。”
柳霁笑着将鸽子送到魏璎珞面前,道:“这小东西很喜欢姑娘,姑娘就把它带回去吧,也可以给你解解闷。”
魏璎珞看着鸽子,心里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雪白的羽毛,柳霁道:“它叫团雪,很乖的。”
像是在回应柳霁的话,鸽子拿头蹭了蹭魏璎珞手心,魏璎珞登时魂飞九天,恨不能把小东西抱在怀里。
却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不必了,这种小玩意我傅家还不缺。”
柳霁抬头,看见一个俊朗的男人走进柳亭,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熟稔而自然地披在了魏璎珞身上。风烟楼少主果然气度不凡,柳霁心道。
傅恒看着魏璎珞,满眼的温柔缱绻,他轻声道:“天冷,夫人仔细着凉。”
待看向柳霁时,傅楼主一双眼仿若冰封千里的雪原,凛冽的寒风差一点就扑到柳霁脸上了。柳霁却不虚,仍笑道:“我以为我只约了魏姑娘。”
傅恒一脸理所当然道:“陌生男子单独约会我家夫人,我想我这个做相公的有理由跟过来看看。”
柳霁没想到一向正经的傅恒也可以如此厚脸皮,他讥笑道:“傅楼主怕不是入戏太深。”
跟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道:“这世间有太多人,戏中人,戏外人,装傻的人和真傻的人,但愿傅楼主的戏可以唱到最后。”
直到回了傅宅,傅恒还在想这句话,一个念头让他安下心来——只要璎珞点头,这出戏可以唱到地老天荒。
大抵是融雪的风泄露了春意,这几日院子里的鸟雀也多了起来,魏璎珞就是被鸟叫声吵醒的,她静静等了会,窗下还是一阵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大有魏女侠不起床它们就不走的意味,魏璎珞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推开窗子,却说不出话了。窗檐下挂着五个笼子,各装着一只毛色翠绿的胖鹦哥,看见魏璎珞,那五只鹦哥从左到右依次道:“璎、珞、晨、安……”
最末一只鹦哥体型略小,一时没反应过来,它在笼子里紧张地跳了跳,急促地叫了一声:“啾!”
那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魏璎珞噗嗤笑出声,却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心抓着一把瓜子,魏璎珞抬头,眨眨眼,傅恒道:“它们喜欢吃瓜子。”
闻言,魏璎珞抓了几颗瓜子在笼子前晃了晃,就看那几只绿鹦哥不停地点头,嘴巴凑到外头想要叼她手里的瓜子,魏璎珞笑意更盛,她将瓜子送到最末那只小鹦哥的嘴边,那鹦哥一口叼住瓜子,跟着抬起爪子抓着瓜子,拿嘴巴磕开,轻松吃到了瓜子仁。
魏璎珞喜不自胜,又从傅恒手中多拿了些瓜子喂它们,傅恒则靠在窗外陪她,日光浅浅地浮在魏璎珞周身,她一双杏仁眼里好似有光点跃动,让人想到最剔透的水晶,她还未洗漱,不着脂粉,从头到脚也无珠钗玉饰,长发来不及挽起,随意而自然地垂下,在她满眼欣喜里,傅恒忽的就品出了几分岁月静好。
这样好的气氛该说些什么,傅恒淡笑道:“它们是不是比鸽子有趣多了?”
魏璎珞正在兴头上,一双眼亮亮的,她道:“你教它们说的话吗?”
傅恒点头:“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教它们说更多话。”
魏璎珞眨眨眼,就听傅恒继续道:“作为回礼,你也送我点什么吧。”
彼时他微微倾身,凑近魏璎珞,嘴角擒着笑,魏璎珞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她看着傅恒缓缓靠近,属于他的气息一下子裹在她周身,蓦地,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傅恒隔着窗子轻轻拥住她,带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用怕,我只是想抱抱你。”
感觉魏璎珞整个人僵在自己怀里,他语气带上几分逗弄:“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如今反倒变成了纸老虎?”
魏璎珞闷声道:“谢谢。”她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若不是傅恒心思都在她身上,必然听不见魏女侠这难得的轻声细语。
傅恒仍将她抱在怀里,魏璎珞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欲回抱,却被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缩回了手。
事实证明,煞风景的海兰察只会迟来,却永远不会缺席。只听海兰察啧啧有声:“这五只鹦哥可值不少钱啊。”
傅恒轻轻放开魏璎珞,抿了抿嘴,方平静道:“恰好碰见就买回来了。”说完,他静静地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他摸摸鼻子,干笑道:“咳,我找明玉还有点事,先走了。”
走出院子时海兰察心里仍在感叹,自家师妹这是走上红颜祸水的道路了啊,那鹦哥他在皇宫里见过,就那么一只,还是西域进贡的,善人言,价千金。
为了让璎珞开心,傅恒竟一口气买了五只,所谓一笑千金也不过如此。
这厢海妈妈心有戚戚焉,那厢傅恒赶在魏璎珞关上窗子前拦住她,目光灼灼道:“璎珞,今晚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才说完,尔晴已经走进院子,来请魏璎珞去为傅容音疗伤,尔晴对傅恒笑道:“夫人好多了,说是今晚和大家一起吃年饭。”
魏璎珞才想起来,今夜,就是除夕了啊。她收拾妥当后跟着尔晴离开了东院,尔晴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一排鹦哥,神色晦暗不明。
明玉被老王爷接回府了,走之前她仍气呼呼的,看得出来,她很想留在这里和海兰察一起过年,然而明珏要留在千机门陪苏歌,小郡主只得替见色忘妹的哥哥回家陪老父亲,要是老王爷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是这般见色忘爹,怕不是要气昏过去。
海兰察猛地闲了下来,他叼着一根枯草靠坐在回廊上,望着府里来来回回的下人发呆。傅宅算不上顶热闹,却比往年多了不少年味,傅容音要留在这养伤,尔晴也得留下来陪着,魏璎珞和海兰察则是打算年后去一趟胡府,也方便为傅容音疗伤,故而他们师兄妹也没回苍冥山。
吉祥端着瓜果点心跑进跑出,额头上已然沁出一层薄汗,但她心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傅宅许多年不曾如此热闹了,往年的除夕少爷都是一个人过,一个人面对一大桌子菜,而少爷只会动几筷子,喝点酒,然后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花厅守夜,虽然傅恒从来没说过什么,但吉祥心里很清楚,自家少爷很孤单,很不开心。然而魏璎珞进傅宅的那一天,吉祥第一次看见傅恒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所以她喜欢魏姑娘。
老管家吩咐人挂上灯笼,傅玉领着人贴窗花,有家的仆从都被放回去过年了,余下的都是没有去处的可怜人,傅恒索性都留在傅宅一起过年。一时间,向来冷清安静的傅宅活了过来,烟囱里的白烟都透着喜悦祥和。
海兰察看着看着,心里也高兴起来,眼波一转,就见尔晴扶着傅容音坐在他身边,海兰察忙吐掉口中衔着的枯草,收回乱翘的腿,坐得规矩而端正。
傅容音柔柔一笑,温和道:“海少侠不必拘谨,我不过是屋子里待闷了,出来透透气。”
海兰察诚心道:“天冷,傅姐姐小心着凉。”他知道傅容音是清门教主夫人,不过他私心觉得,既然是傅恒的姐姐,称其为教主夫人未免显得生疏,还是叫姐姐来得亲切。
傅容音笑得温柔:“无妨,多亏了璎珞,不然我可能都没命过这个年了。”
虽然傅容音夸的是魏璎珞,海兰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道:“傅姐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尔晴心里不舒服,面上带着笑,语气却阴阳怪气,她道:“魏姑娘也真是厉害,没见几面,傅护法竟将清门的事悉数告知,可见傅护法对魏姑娘的信赖。”说着,她佯装叹气道:“也不知道魏姑娘清不清楚是谁重伤了傅护法。”
傅容音面露担忧,急问:“怎么回事,傅恒受伤了?”
说着她就要起身去看傅恒,海兰察忙安抚道:“傅姐姐不必担心,傅恒的伤已经好了,小伤而已。”边说他边向尔晴使眼色。
尔晴扶着傅容音道:“夫人不用忧心,傅护法如今好多了。”
傅容音眉头紧蹙,捂着心口叹息道:“可恨我没用,不能替爹娘好好照顾傅恒。”
尔晴边帮她顺气,边状似无意道:“若是有个人能替夫人照顾傅护法就好了。”
傅容音眼睛一亮,她道:“说起来傅恒也该娶亲了。”
尔晴顺其自然地接下去:“是啊,夫人忘了吗,教主还说要亲自操持傅护法和我的亲事。”
海兰察挑眉,傅恒什么时候和尔晴定的亲?那璎珞怎么办?同时他在心里决定,若是傅恒敢让他师妹做小或者受委屈,那他一定狠狠教训他一顿,再把魏璎珞带的远远的,再不见这个负心人!
正在厨房揉面的傅恒全然不知那厢海兰察已经在脑海里演完了他和魏璎珞的悲欢离合,此时的他一门心思放在面团上,他边用力揉,魏璎珞边在一旁提点:“再用点力,面要劲道点才好吃。”
用过午膳,魏璎珞自告奋勇来包饺子,傅恒靠在厨房门口看了半天,果断洗手帮忙和面,结果将饮雪刀使得虎虎生风出神入化的傅少侠却被面粉难住了,不是水加多了就是不小心把面盆碰倒,一通忙活下来,魏璎珞边笑边把厨娘请出去,省的傅恒尽失主家威严。然后,魏女侠手把手教傅少侠加水和面,这才有了这盆来之不易的面团。
剁馅,和面,擀皮,傅恒和魏璎珞有条不紊的忙着,这头傅恒将饺子皮擀好,那头魏璎珞抄着筷子将饺子包出来,二人头回一起包饺子却默契非凡,不出一个时辰,篦子上便摆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魏璎珞手上不停,忽然说起了那日柳霁告诉她的事:“柳霁在极乐夫人卧房里发现了假清门腰牌,还说有段日子胡一圈和极乐夫人走的很近。”
傅恒擀皮的手一顿,他道:“你怀疑胡一圈也和当年的事有关?”
魏璎珞点头:“胡一圈一看到那个假腰牌就脸色大变,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年后我要和师兄去一趟云拳派。”
傅恒沉吟:“确实,他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没道理因为三言两语就放过我,只能说他知道我和那个假的腰牌无关。”
魏璎珞接口道:“也就是说,他知道假腰牌的出处。”
她一抬头,恰好对上傅恒的眼,傅恒眼睛弯了弯,道:“先好好过年,过完年我陪你去。”
他伸手想揉揉魏璎珞的头,魏璎珞却躲开,盯着他的手嫌弃道:“全是面粉!”
傅恒哈哈一笑,故意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将魏女侠变做了花猫也似。魏璎珞气鼓鼓瞪他一眼,坐下闷头包饺子再不搭话。厨房一下子静了,锅里的水一点点沸起来,水汽温暖了整间屋子,午后的冬阳自窗格里漏进几线,细小的尘埃浮在光里,空气中弥漫着麦芽的清香,傅恒看着魏璎珞安静的侧颜,平生第一回有了过日子的感觉。
他的心蓦地被温暖氤氲的水汽填满,再一抬眼,见魏女侠撑着下巴望着他道:“想什么呢?笑得那样开心。”
傅恒眼波一转,扬起下巴故意道:“秘密。”
魏璎珞嗤一声,翻个白眼继续埋头包饺子,低下头的那一刻,她的嘴角也浮现一个浅笑,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有那么一瞬间,傅恒安静地站在那里,薄唇抿成一线,倏而,唇红齿白的男人抬起头,眉目舒展,冲她轻轻笑了,她的心好似被人用羽毛轻轻拂过,有些痒有些涨。
傅恒突然道:“所以魏姑娘在笑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魏璎珞扬扬眉毛,随手抄起一个大白萝卜道:“这萝卜长得太好笑了。”
傅恒失笑,目光里满是揶揄地看着她,道:“是吗?哪里好笑?”
魏璎珞急中生智,梗着脖子将萝卜递过去道:“你看,像不像海兰察?”
说完,她自己倒真的越看越觉得这萝卜和海兰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萝卜上的纹路就像是海兰察的大脑门和皱着的眉头,她哈哈笑起来,傅恒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海兰察还不知道自己和萝卜做了孪生兄弟,他目送傅容音回房,心里为自家师妹叹了口气,傅容音显然不知道傅恒喜欢璎珞,听尔晴提起亲事,便一口答应要敲打敲打傅恒,看来今晚的年饭注定吃得不踏实了。
归鸦背日,倦鸟投林。当最后一抹天光在西边的暮黄中淡去,人心里往往浮起一个字——家。年末岁尾,除夕夜的爆竹一声声深刻了这个念头——归家。待最后一道松鼠桂鱼上桌时,魏璎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道四喜丸子,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早就没有家了。
傅容音坐在上首,她从容端起酒杯,微笑道:“菜上齐了,容我先敬魏姑娘一杯,魏姑娘为我治好旧伤,是容音的大恩人。”
魏璎珞回过神,忙举起酒杯回敬,真心实意道:“夫人言重了,璎珞不过略尽绵力。”几次疗伤下来,她也和傅容音熟了些,她打心眼里喜欢和敬重这位温柔和气的教主夫人,世人口中那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大抵就是如此。
傅容音笑着,继续柔声道:“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傅家许久不曾这般充满人气。”
她微微侧头,看着傅恒,宠溺中带着些许责备道:“我这弟弟也不争气,多少年了,还不愿意娶亲。”
听到这话,尔晴略低下头,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个微笑。傅容音眸子温柔沉静,语气却带了些坚决,她问傅恒:“你姐夫早就把尔晴许给你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娶人家过门呢?”
闻言,魏璎珞和海兰察俱是一愣,海兰察是没想到傅容音这么直白地当着他们的面提起了这件事,魏璎珞则是心里一涩,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有些堵,明明傅恒就坐在她身边,她却觉得那人忽然间离得老远,和她相隔山海。
“姐姐,我……”傅恒欲言又止,他也没想到傅容音会在此时提起这件事,毕竟这些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他不信傅容音看不出他对尔晴没有感情。
傅容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他,有条不紊道:“本来你的亲事不归我这个做姐姐的管,但爹娘不在了,长姐如母,我心里头也不过是盼着有个人能陪着你照顾你,你自己要抓点紧了,终身大事,怎能儿戏?”
教主夫人眼睛一弯,罕见的藏了些狡黠。傅恒明白了,定是尔晴在傅容音面前吹了什么风,自家姐姐不好明着违逆教主的许配,也不好直接回绝尔晴的请求,这样虎头蛇尾的提一嘴,尔晴也不好再说什么。
魏璎珞也听出了些端倪,这傅姐姐明着是催傅恒和尔晴完婚,可话里话外的意思理解起来却是——洪教主把尔晴许配给你了,我帮着催一句啥时候成亲。反正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希望你赶紧找个媳妇照顾你。绝口不提自己是否同意尔晴这个弟妹。想到这,魏璎珞偷眼瞧了瞧端坐在那里的傅容音,心里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感应到魏璎珞的目光,傅容音坦然自若地看过来,展颜一笑:“话赶话说到这,让魏姑娘和海少侠见笑了。”
魏璎珞轻轻眨眼,回以微笑,海兰察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决心为了师妹的终身幸福豁出去了,他对着傅容音,惨然道:“傅姐姐,强扭的瓜不甜啊。”
他那悲痛神色让傅容音措手不及,她干笑数声,试探性问道:“看海少侠这反应,莫非……”
海兰察急忙点头,傅容音眨眨眼,说完后面的话:“海少侠对我家傅恒有意思?”
海兰察瞪大眼睛,吓得往后一缩,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我和傅恒之间只有纯洁的男女之情!”
说完他一愣,又慌忙摆手,一连三个不对:“是兄弟情!兄弟情!”
说完,海少侠后怕地抹一把汗,真险啊,一不留神袖子就要保不住了。
这回,本来黑着脸的尔晴也绷不住笑了,但她很快收起笑,眸子再次隐在阴影里,这一笑一闹间,她和傅恒的亲事算是被揭过,而傅容音的态度也很明朗了,她想让傅恒自行选择心仪的姑娘。看傅恒对魏璎珞愈发上心,尔晴心知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再无机会了,做不成护法夫人,她这个不受重视的五毒堂主要靠什么稳固教中地位?想到这里,尔晴暗暗看向魏璎珞,眼里带上几分怨毒之色,一样家破人亡,凭什么这个女人能修得绝世武功,还能得傅恒青睐!她的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又送来,跟着,她换上一副得体的笑,举起酒杯,以女主人的姿态道:“诸位,新年吉祥!”
各怀心事地吃完年饭,尔晴送傅容音回房休息,推开房门时,尔晴低着头,声音里有些委屈:“夫人是不是觉得尔晴不好?”
傅容音脚步一顿,她回头,见尔晴眼里泛着水光,她心软了,伸手轻轻为尔晴将碎发顺到耳后,柔声安抚道:“怎么会呢?多亏你照顾我,我的身子才能一天天好起来,尔晴,你是个好姑娘。”
然后,她话锋一转,轻叹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嫁给一个真的喜欢你,会对你好的人,我那个弟弟,看起来温润,心里却跟石头一样,他不会懂得如何去疼你爱你,我是不想你受委屈。”
傅容音话里是十足十的心疼,尔晴听了也是鼻头一酸,泫然欲泣,她带着哭腔道:“夫人,我喜欢傅恒,我不怕受委屈。”
傅容音重重叹口气,温柔地摸着尔晴的头,语气软的一塌糊涂:“傻姑娘,我把你当妹妹,我是真的盼着你得到幸福啊。”
话音落地,傅容音转身回房,嘱咐尔晴道:“早些休息,不必守夜了。”
傅恒拐出回廊时,恰好撞见哭着跑开的尔晴,他没有伸手拦,让她自己想明白也好。而尔晴停在月洞门下,迅速止住哭声,一双眼在黑暗里幽幽地亮着。
傅恒站在傅容音床前,坦然而坚定的对傅容音道:“姐姐,我想娶的人是魏璎珞,之前不说只是不想让尔晴难堪。”
傅容音抬眼望着自己高大英俊的弟弟,淡声道:“璎珞是个好姑娘,你不要辜负她。”
傅恒忍不住笑了,他点点头,闷声应道:“嗯。”
傅容音轻瞟他一眼,眼角眉梢似喜还嗔,略带无奈道:“知弟莫若姐,从你看璎珞的眼神我就觉出不对了。”
傅恒定定地看着傅容音,沉声道:“姐姐,我第一次如此喜欢一个人。”
傅容音嘴角挂着淡笑,她点头道:“好,姐姐祝福你们。”说着,她忽然想起来:“你向璎珞求亲了吗?”
傅恒面色一滞,神色中颇有些难为情,他道:“还没,我还没跟璎珞把话挑明。”
傅容音此时才实打实的白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从小就是个慢性子。”
傅恒却笑得理所当然,一扬脑袋道:“好饭不怕晚。”
傅容音直接眼不见为净,挥手道:“行了,你去守夜吧。”
傅恒出门前,傅容音叫住他,道:“傅恒,能再陪你过年,姐姐很开心。”
傅恒微笑道:“姐姐,新年吉祥。”
傅容音的第一个孩子是除夕夜没的,从此,她再也没过过一个好年,今年却难得心里轻松了些,大概在生死面前,人总能看开。
除夕,花厅。
灯火通明,爆竹阵阵,在这个觥筹交错的夜,魏璎珞独坐花厅,手里松松地勾着净瓷酒壶,她说不上来原由,只知今夜她十分想饮酒。
三巡酒后,她雪白的脸上泛起桃花色,杏仁眼透着迷蒙,夜风带凉,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拢紧衣领,忽听得毕剥声响,循声望去,花厅外的空地上绽开一束火花,一个穿着桃红色棉袄,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烟花,小小的脑袋向上仰着,笑得天真而满足。
魏璎珞顺着她的视线看上去,看见小女娃面前的大人,男人手背在身后,看着女娃的眼里满是慈爱,而男人的身边,站着一个清秀的妇人,魏璎珞嘴唇发颤,脱口而出:“娘……”
妇人却没有看她,而是侧头和一个青年说笑,青年礼貌而恭敬地回应,清俊的脸上始终挂着淡笑。看到青年,魏璎珞眼眶微湿,她喃喃道:“大师兄……”
像是听到有人在唤他,青年抬起头,看向魏璎珞所在的方向,眼睛却越过魏璎珞,落在她身后,魏璎珞回头,看见二八年纪的姑娘笑得温柔。眼泪自她眼角滑落,魏璎珞心里叫道:“姐姐。”
魏璎宁却没有听见她的呼喊,越过她,径直走向青年,终于,四人站在一起,随着火光渐暗,四人的身影也淡如轻烟,魏璎珞不敢眨眼,却还是在须臾间失去了他们的音容。
魏璎珞狠狠一闭眼,逼出一滴眼泪,再睁眼,她还是那个任泰山崩于前的魏女侠,忽然,她头顶一暖,抬头,却是须发斑白的一瓢道人,她闷声道:“师父。”
眼前的人在她面前蹲下,却从一瓢道人变成了海兰察,海兰察盈盈笑着,魏璎珞翁声道:“师兄。”
“海兰察”看着她不说话,魏璎珞又叫一声:“师兄。”
傅恒极轻的皱了下眉头,他知道魏璎珞喝醉了,但他没想到她会将他认成海兰察,他们师兄妹感情这般好吗?于是,他有些吃味道:“你家师兄早跑得没影了,八成是去找他的小郡主了。”
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会连海兰察的醋都吃上了。于是他又温声道:“璎珞,你看看我,我是傅恒。”
魏璎珞闻言,茫然的眨了眨眼,恍惚间发现面前的人又换了一张脸,她眉间轻颤,直接扑进了对方怀里,带着鼻音可怜兮兮道:“师兄,璎珞好想你。”
傅恒先是眼疾手快接住人,然后又揽着魏璎珞稳住身形不至于栽倒在地,等人窝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地说了一句“好想你”,他的脸彻底黑了,海兰察离开不到半个时辰,这厢魏女侠就想他想得掉金豆子,惹得他想立刻提着饮雪刀去找海兰察好好谈谈。
虽是这么想,傅楼主搂着魏女侠的手可一点没松,他一边将人带着起身,一边柔声道:“璎珞,地上凉,起来说话。”
魏璎珞红着眼眶,顺从地起身坐下,一双手还死死地抓着对方的袖子,傅恒坐在她旁边,正对着她水汽氤氲的眼。
魏女侠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语带祈求道:“师兄,你教教我,我不能再喜欢傅恒了。”
傅恒挑眉,说不出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他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他,忧的则是这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喜欢了呢?他五指稍稍收紧,干着嗓子问:“为何不能喜欢傅恒?”
魏女侠耷拉着眉眼,翁声道:“我是个大麻烦,我不能拖累他,我怕我保护不了他,更怕有一天独留他在世上……”
说着,她忽然抬头看着傅恒的眼睛,杏仁眼湿漉漉的,墨黑的瞳仁里是被时间一年年深刻的悲伤,她说:“你们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了,我却不能对他这么残忍,他本就是个孤独的人,我不能再让他伤心。”
傅恒有片刻失神,魏璎珞那满腔的难过像一床被大雨淋湿的棉被,又湿又冷,紧紧地沉重地裹在他们身上,也死死揪着他的心,他疼得脱力,疼得喘不上气,疼得出离愤怒。他蹭的站起来,对上魏璎珞那双眼时,火苗又被瞬间浇灭,他抿了抿嘴,俯下身,双手撑在酸枝圈椅的扶手上,将魏璎珞圈在怀里,认真的盯着她的眼,温柔而坚定地说:“魏璎珞,你听好了,傅恒不怕麻烦,他的饮雪刀可以为你荡平一切麻烦,你的仇人,他帮你杀,你的宝贝,他帮你护着。他会一直陪着你,和你并肩。你活着,他好好陪你过日子,你不测,他也绝不恋世。”
傅恒说得决绝,魏璎珞心里一惊,她虽然还是迷迷糊糊的,却下意识拼命摇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不行,傅恒不能死!他不能死!”
说着,眼泪已经要越出眼眶,傅恒拥住她,手轻拍她后背,用他平生最温和的声音安抚道:“好好好,傅恒不死,他和璎珞都好好的活着,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内容却让傅恒耳根一红,半晌,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看着魏璎珞道:“璎珞,你答应大师兄,把你喜欢他的事情告诉傅恒好不好?”
虽然这很有点趁人之危的嫌疑,傅恒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喜欢这个姑娘,心疼这个姑娘。魏璎珞看见的不是海兰察,而是她那个英年早逝的大师兄,如果不是喝醉了,她眼睛都不会红一下,可是这床湿棉被压在她身上十年之久,是时候该有人替她分担了,这姑娘明明才十七,明明一身瘦骨,明明,刚刚才瞥见一点光。
魏璎珞不再说话,半睁着眼,要睡不睡的样子,傅恒索性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声哄道:“璎珞,去睡觉吧。”
这时,吉祥端着什么东西走进花厅,将一碗汤放在桌上,还没开口,就见傅恒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她只得用极小的声音道:“少爷,这是为魏姑娘熬的醒酒汤。”
傅恒微微颔首,道:“多谢,你先下去吧。”
吉祥抱着托盘离开,傅恒这才侧头哄道:“璎珞,喝点醒酒汤吧,要不明早起来你该头痛了。”
此时的魏女侠安静地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口口喝完醒酒汤,将碗放回桌面,乖顺地看着傅恒。看着魏女侠难得的乖巧,傅恒嘴角一勾,背对着她半蹲下,拍拍自己肩膀道:“上来吧,大师兄送你回去睡觉。”
魏璎珞眨眨眼,她仿佛回到十年前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夜晚,做着她最熟练不过的事,轻轻松松地跃到傅恒背上,伸手勾住他,露出孩子气的笑。
傅恒就这么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东院,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个字,但傅少侠心里却被千言万语填满。
临到厢房门前,一直将头埋在傅恒肩窝的魏女侠开口了,她瓮声瓮气道:“傅恒,我大师兄让我给你带个话。”
“哦?”傅恒故意问道:“什么话?”
“我喜欢你。”已经有一点清醒的魏女侠快速说道,仿佛这几个字是刚出锅的饺子,晚一步就要烫到自己舌头了。
傅恒不依不饶道:“没听明白,是你大师兄喜欢我吗?”
他背后沉默片刻,传来含含糊糊的一声:“我……”随后便没了下文。傅恒侧头去看,魏女侠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傅恒轻轻地将人放在床榻上,为她除掉鞋袜,又仔细将被角掖好。最后,他看着魏璎珞的睡颜,俯下身,温柔到近乎虔诚地在她额间印上一个吻。
我也喜欢你。傅恒在心里答道。
我的设想里,余生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