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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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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宜会亲友,忌嫁娶。
胡府的牌匾上挂着白布白花,写着奠字的灯笼分挂两旁,烛火幽幽,像不肯咽气的老人最后亮起的眼。灵堂里只有几个丫鬟披麻戴孝,边哭边把纸钱扔进火盆,胡夫人早逝,胡一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停灵三夜,他守了两个晚上,最后的这一晚,老爷子悲痛更甚,哭得眼前发黑,咳出一口鲜血。一时间胡府的人都去照顾老爷,留几个胡小姐的贴身丫鬟还在此处伤心。明日就是胡蔚蔚出殡的日子,这些天来吊唁的江湖客也不少,都住在胡府,等着送她最后一程,当然,更多是的为惨死的姑娘主持公道,明日,胡掌门将当着所有江湖人的面处置真凶。几乎没人知道真凶是谁,时人只道风烟楼卖断头酒,却不知风烟楼主此刻就被关在胡家。风烟楼的人也沉得住气,楼主被人带走生死未卜,风烟楼被贴上封条,楼里的掌柜伙计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不见踪迹。
月过中天,梆子敲过三下,人最是昏昏欲睡的时候,胡府上下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腊月的夜晚滴水成冰,后院的一处偏房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一男人跺跺脚,呵出一口白气:“妈的,下巴都要冻掉了。”
另一个男人不停搓手,低声道:“忍忍吧,明天小姐出殡就好了,估摸着里面那位也就能活这一个晚上了。”
他继续道:“我看那个姓傅的只剩半口气了,都用不着老爷亲自动手。”
对方唾道:“呸,歹年冬,要死就趁早,连累你我兄弟不能睡还得看着他,快断气的人有什么好看着的?”
“倒是和他一起的那个小娘们还能玩一玩。”
“哟,那姑娘就关隔壁,要不咱们去看看?”
“嘿嘿,看看去……”
说话间,却见一道黑影从他们身后掠过。
傅恒把被子裹得很紧,还是一阵阵发冷,他抬手碰了碰额头,很烫,行动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然后胸口一片濡湿,他知道这是伤口裂开了。
被带回胡府后,傅恒便被关在这间偏房,胡一圈为了不出岔子,把尔晴单独关在一边。傅恒这两日只喝了些凉水,天气太冷,伤口很难愈合,现在还有恶化的趋势,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傅恒也不例外,他脑袋混沌,半梦半醒间这几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过去,为傅容音疗伤险些走火入魔的魏璎珞,晚宴上和尔晴剑拔弩张的魏璎珞,还有雪地里与他痛快拆招的魏璎珞,其他人的身形淡的如深秋清晨的薄雾,唯独那个毫无犹豫的将锈剑送入他心口的魏璎珞渐渐明晰,像是有人拿了狼毫一遍遍描摹,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感,是恨吗?遇见红衣姑娘的第一晚就和鸿昼结下梁子,此后诸般皆是麻烦,可是这麻烦是自己心甘情愿惹的,甚至被麻烦害得就剩一口气了,他还是想再见见这个麻烦。那,是爱吗?傅恒不敢说更不敢想这个字,他应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爱那个大麻烦的,连喜欢,甚至交集都不能再有。
想到这里,他觉得胸闷都好了许多,似乎脑袋也有了片刻清明,他低咳数声,还有几个时辰就是天明,看样子清门是不会派人来救他了。傅恒并不怪教主洪历,救他便意味着清门可能暴露在江湖人前,这对于才从苟延残喘中走出来的清门来说无疑是冒险,朝廷,武林大派,哪一个都是洪历忌惮的对象,而且风烟楼已是风中之烛,再加上傅恒早就没了经营的心思,所以哪怕他是教主最信任的左护法,傅容音是教主夫人,洪历也会掂量掂量,这小舅子到底值不值得救。
更何况,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证明他没有杀胡蔚蔚,反而海兰察的那句证词足以将他钉在凶手的席位。
他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什么,微微侧过头,发现曾经的酒友如今的钉子正站在他床边,沉默的看着他。值得庆幸又让人奇怪的是,傅恒在对方的眼睛里找不到凶手二字。
钉子兄看了他一会,打破沉默:“傅兄,我来给你送金疮药。”
傅恒扯开嘴角无声笑了笑,他道:“多谢…”
他声音嘶哑而虚弱,多的话他也没有力气说了,不管海兰察是真的来给他送金疮药,还是单纯来看看他死了没,他都想道一声多谢,现在去分辨海兰察的真正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不管他是与自己月下对饮不问彼此姓名的朋友,还是眼前深藏秘密的海兰察。
“看来,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
看着傅恒眼里的戒备慢慢消退,海兰察无声叹口气,继续道:“我真名海兰察……”他顿了一下,迎上傅恒的眼,自嘲般笑道:“就是那个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宵小海兰察。”
傅恒并不意外,也只有天字第一号神偷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海兰察道一声得罪后便解开傅恒的衣衫在他胸口抹着金疮药,伤口发红,隐隐有血渗出,海兰察轻轻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傅恒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这伤口窄而深,差一寸便会伤到要害,看起来是剑伤,能伤到饮雪刀傅恒,对方要么武功高强,要么就是个姑娘。
海兰察为他涂好药,又细心为人盖上被子,傅恒现在动一动指头都要耗不少气力,他只能口头感谢:“多谢海兄……”
多的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谢海兰察还来看他这个凶手?还是谢海兰察愿意将真名告知?也许海兰察是看在昔日一起喝酒的情分上特地来送自己一程,这也就够了,墙倒众人推,人情似纸薄,明日他这个“凶手”一出现在江湖人面前,风烟楼也就彻底坍塌了。
像是知道傅恒在想什么,海兰察坐在床边,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我真的听到胡小姐叫了一声傅郎,肯定是有人陷害,你放心,我已经拜托我师妹去调查真相,傅兄,我尽力还你清白。”
傅恒轻轻勾起嘴角,无声表达谢意,他想起了什么,问:“海兄,先前你说发现了朋友的秘密,现在,到了要与他刀剑相向的时候吗?”
看海兰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傅恒索性与他聊一聊,这大抵是二人最后一次夜谈。
海兰察移开目光,看着漏进窗子的几缕月色,垂眸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他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若是世上的每一笔账都能算得清清楚楚,又怎会徒生恩怨?”傅恒的声音很平静,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能平静的。
“行走江湖,讲究公道二字,谁不求一个问心无愧?”
“傅某此时,便可说一句问心无愧。”傅恒仍然一派淡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他补上一句:“海兄说的对,问心无愧的人,是不怕来要账的。”
海兰察笑了:“傅兄没杀人,此时自然不必怕。”
傅恒敛去眼里的意味深长,垂眸道:“胡掌门强留海兄在此,就是因为海兄的一句傅郎。”
大概是海兰察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傅恒下意识把他当成了最后的稻草,至于这稻草是救命的,还是催魂的,就看海兰察口中的那个师妹了。傅恒自认不是大彻大悟之人,此时他还不想慷慨赴死,尤其是这样不明不白的背着骂名死去。
海兰察笑了笑,他可以理解此刻的傅恒,换做是他,也不会毫无怨怼,但海兰察是一个坦荡的人,他虽是梁上君子,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江湖客,魏璎珞和清门有仇,傅恒是清门弟子,但傅恒没有杀胡蔚蔚,所以今日傅恒不该死,他和自家小师妹都是一脉相承的恩怨分明,况且那个虐杀胡小姐的黑衣人太过残忍,这种人怎可容他继续逍遥?
于是海兰察道:“傅兄安心,明日我会实话实说,也会说明傅兄并不是凶手,而且我的师妹已经回信,明日她也会来胡府,届时定能还傅兄一个清白。”
窗外浮起一阵灰雾,天微微泛白,鸡鸣声自远处传来,海兰察抬头,喃喃道:“天,要亮了。”
傅恒道:“海兄先回去吧,被人发现就遭了。”
海兰察应声而动,却又被傅恒叫住:“待傅某伤势好了,定请海兄喝风烟楼最好的酒!”
海兰察笑着眨眨眼:“好。”
傅恒是一个好的酒友,海兰察亦是一个值得相托的朋友。
腊月十九,宜安葬,忌嫁娶。
海兰察在天光微亮时离开了关着傅恒的偏房,惊讶的发现门口看守的两个胡府家丁倒在了地上,他轻手轻脚地上前,探了探鼻息,心下松一口气,人没死,应该是被迷晕了,至于是谁干的,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隔壁厢房,里面是一派死寂,他用手指在窗上戳了一个小洞,眯起一只眼看进去,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可以确定的是,和傅恒一起的那个紫衣姑娘不见了。
天上厚厚的布着乌云,像是大雨将至,腊月的早晨滴水成冰,王厨娘呵出一口白气,厨房算是厢房外最暖和的地方,今日府里小姐出殡,厨娘和帮厨都早早起来忙活,张罗一顿白事酒席,逝者长已矣,这活着的人再悲痛,不也得吃饭吗。不过小姐是个好姑娘啊,王厨娘擦擦眼角,心里叹气,手上开始忙活。
府里到了百十人,江湖客饭量又大,这菜食都是大清早一牛车一牛车拉来的,王厨娘转过身,招呼站在厨房门口的丫头道:“紫衣服那个姑娘,新买来的吧,过来帮忙摘菜。”
彼时厨房恰恰只有王厨娘一人,她只觉得这丫鬟还挺漂亮的,吩咐了一句就继续忙着揉面。紫衣姑娘应声,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刚迈过门槛,她的右手便被人抓住,她翻腕欲刺,手中分明藏着一根泛着绿光的长针!
谁知对方进退间轻松卸下她手腕上的力,一只手死死钳住她,尔晴抬目望去,看见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她瞪大眼低声道:“是你!”
对方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同样压低声音道:“可喜可贺,施主,得罪了。”
说完,疯和尚将她扯到一边。
王厨娘等了半天,发现身边没有动静,纳闷的看向门口,哪还有什么紫衣姑娘?
“放开我,你这个疯和尚!”尔晴低吼道。她迷晕那两个守卫,打算先到厨房在饭食里下毒,再混入灵堂在人堆里下毒,要不是她随身带的毒药不够,她恨不能把整个胡府埋进毒药堆里!可气的是,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这个疯和尚截胡。
这头尔晴气得快发疯,那头疯和尚仍一脸云淡风轻,单手立在胸前,笑道:“可喜可贺,贫僧法号戒嗔,数日前和施主有过一面之缘,为了报答施主那三个铜板的恩情,贫僧特来救施主一命。”
“想救我的命就别挡路!”尔晴冷哼一声,伸手欲格开疯和尚,戒嗔由着她把自己推开,淡淡道:“一步错,步步错,施主,如今回头为时不晚,莫让你拼命想摆脱的帽子最后还是扣到你自己头上。”
最后一句话落地,尔晴的脑袋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她略带愕然地回过头,看见戒嗔和尚站在那里,单手立在胸前,浅浅一笑:“可喜可贺。”
灵台倏地响起钟声,尔晴怔怔站在原地,待她回过神来,疯和尚已不见踪影。她想起来了,这个眉清目秀的戒嗔就是江湖人口中的疯喜和尚,行为疯癫,张口闭口就是可喜可贺,也不知他喜从何来,反而传说他走到哪,霉运就被带到哪。
尔晴蹙眉不语,这疯喜和尚的一句疯话让她不得不在意,她想摆脱的,是尔家数十条人命,是手上的淋漓鲜血。人人都叫她毒女,她折磨人的法子也很多,可她不曾真的取人性命,今日这毒若是下了,她手上的血就彻底洗不掉了。
半晌,尔晴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可坏人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是?迷晕了守卫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救傅恒,而是投毒,想借此发泄心里的气愤,被疯喜和尚这么一搅和,她似乎清醒了些,趁机救出傅恒才是正事,至于报复,来日方长嘛。一念至此,尔晴匆匆朝偏房赶去。
再说前院,此时人都聚在灵堂,江湖客们有的一身短打,有的锦衣玉带,讨论的却都是一件事——云拳派千金之死,说起胡蔚蔚,人们无不扼腕叹息,就是心里没什么波澜的也要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云拳派虽不比洪门势大,其江湖地位也不容小觑,要不怎么同样出了事的洪门还要派少掌门亲自来吊唁呢。
混在人堆里的魏璎珞掀起眼皮望过去,人群里最人模狗样的当属鸿昼,他只是站在那,就不停的有人上前寒暄,但他嘴角的浅笑让魏璎珞觉得分外刺眼,儿子死了还能笑得出来的也就鸿昼一人了。
发现胡蔚蔚尸体的前一天,洪门小公子没了的消息传遍江湖,鸿昼娶了一妻十八妾,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却还是没能活过两岁,听说是病死。魏璎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鸿裕悲痛过度不便前来,这孩子他爹看起来倒像个没事人。视线一转,魏璎珞意外的看见了一个人——李玉。
忽然,她的衣服被人扯动,身边的明玉示意她往灵堂看,人群渐渐静下来,胡一圈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这几日胡掌门老的让人认不出了,足见爱女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胡一圈沉声道:“各位朋友赶来送小女最后一程,老头子先在这里谢谢大家。”
说完,他微微躬身,离他最近的鸿昼上前虚扶一把,言辞恳切道:“胡伯伯节哀,蔚蔚妹子死的冤枉,大家都希望能出一份力,早日抓到凶手,来告慰蔚蔚的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是啊,胡掌门放心,我等绝不放过凶手!”
“没错,咱们今日就为胡小姐主持公道!”
魏璎珞冷眼看着,明玉用眼神示意她拿出证物,她没有出声,仍按兵不动。
胡一圈侧头对身边人吩咐几句,抬手压下呼和声,咳一声道:“实不相瞒,老夫已经抓到了真凶。”
鸿昼道:“胡伯伯,凶手是何人?”
胡一圈放在拐杖上的手一用力,转过身子,恨声道:“风烟楼,傅恒!”
人群一阵哗然,只见尔晴扶着傅恒,被几个家丁押送出来,跟着一起走入灵堂的还有愁眉不展的海兰察,魏璎珞第一眼看见的是傅恒那张苍白仍不失英俊的脸,我那一剑把他伤的不轻,魏璎珞想。目光又移到尔晴扶着傅恒的手上,心里冷笑道,看不出来,这毒女还是个痴情种。
手下向胡一圈道:“掌门,方才这二人迷晕了守卫企图逃走,被我拦了下来。”
胡一圈狠狠磕了下拐杖,横眉怒目道:“逃?你逃得了公理道义,逃得过你的良心吗!”
他面向众人,道:“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这里,老夫请诸位做个见证,省的有人说我云拳派冤枉好人,滥杀无辜。”
鸿昼代替众人发话:“请胡伯伯说清原委,若真是傅少主杀了人,我洪门第一个不放过他。”
众人也出声附和,有那义愤填膺的当下就要杀将上去,还有那好事者私语着风烟楼和胡蔚蔚,说风烟楼此番是真的大势已去,也有人不信傅恒会杀人,更多的是静观其变。而明玉急了,眼看傅恒杀人的罪名就要落实,她想冲上去说明真相,却被魏璎珞拉住,明玉急得跺脚,小声道:“璎珞,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来救人的呀。”
魏璎珞轻轻摇头,道:“不急,你看我师兄也在那,他比你我更确信傅恒没有杀人,我们再等等,眼下时机未成熟。”
只听胡一圈道:“也不怕大家笑话,我家蔚蔚痴恋傅恒许久,得知他娶妻非但不死心,反而上赶着要去他傅家做妾,老夫也曾拉下老脸去求傅恒,事情不成就不成,老夫便劝蔚蔚死了这条心,谁知傅恒竟借着私奔的名头将蔚蔚骗到风烟楼杀害,还把我女儿的头砍下来泡在酒里……”
说到这,胡一圈已是老泪纵横,他抬起拐杖,指着傅恒颤声道:“蔚蔚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畜生!杀人尚且诛心,你还将她分尸,害她身首异处,傅恒,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尔晴出声了:“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公子杀人,证据何在?”
听到这句话,魏璎珞不着痕迹地眯了下眼。
胡一圈掏出帕子揩眼泪,一旁的手下道:“海少侠,请和大伙说说你那晚听到的话。”
海兰察稍稍拱手,开口道:“胡前辈节哀,胡小姐遇害的那晚,晚辈曾见她走进风烟楼后巷,还听见她叫了一声傅郎,后来晚辈遇到一个黑衣人,和他过了几招后他便跑了。”
他理所当然地瞒下了遇到小郡主的事。
鸿昼闻言上前,打量海兰察道:“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见过蔚蔚妹子的人。”
海兰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何,鸿昼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鸿昼下一句就是:“那么,你很可能就是凶手!”
明玉急忙越众而出,分辨道:“他不是凶手!那天晚上我也在,我们的确遇到了黑衣人,凶手应该是那个黑衣人!”
鸿昼玩味地看着她,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我叫明玉!”明玉挺直了腰杆,毫不示弱地瞪着鸿昼,她很不喜欢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
这时,小翠扑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哭道:“傅公子写信约小姐私奔,小姐才离家出走,小姐是被傅公子杀的啊。”
如果说方才海兰察的话还让人心存疑问,小翠的话无疑在傅恒的罪案上盖了个戳,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浪荡公子约会痴情女又残忍杀人的戏码。
明玉又道:“人也不是傅恒杀的,我们有证据!”
此话一出,所有人齐刷刷的看着她,明玉也不看藏在人群里的魏璎珞,直接亮出那只断手和腰牌,道:“我在风烟楼后巷找到了胡小姐缺失的断手,当时这手里握着这块腰牌,我想凶手应该是怕暴露身份,故而斩下胡小姐的手埋起来。”
看到腰牌上的清字,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明玉继续道:“大家看清楚了,凶手是清门的人。”
海兰察帮腔道:“那个黑衣人武功并不高,肯定不是饮雪刀傅恒。”
鸿昼冷笑道:“说不定傅恒就是清门余孽,武功低只是他装出来意图混淆视听!”
一时间群情激奋,杀人已是罪无可恕,偏偏这杀人者还是魔教狗贼,这里的每个人都喝过风烟楼的酒,也都在风烟楼买过消息,现在却说风烟楼是魔教的,怎么想怎么阴谋重重,怎么想怎么气不打一处来。
傅恒曾是最炙手可热的江湖少侠,多少少年的梦想,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当初有多少人垒高台,如今就有多少人要来推。
胡一圈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孽畜,还不跪下,我今日便替天行道!”
说着,他举起拐杖向傅恒打去,旁人的一棍子下去可能只让人疼个两三天,而凝聚了胡一圈内力的拐杖打下去,傅恒只怕会血溅当场!
这时,只听人群中传来一声:“住手!”
魏璎珞终于现身,她拾级而上,走入灵堂时,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胡一圈的脸上,她不卑不亢地微微仰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傅恒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跪?”
鸿昼目光锁在魏璎珞脸上,笑得意味深长:“傅夫人来了。”
其他人听到傅夫人三个字皆是一惊,傅夫人可谓整条街最凶悍的河东狮,大闹千金阁不说,傅恒至今没有纳妾八成也是河东狮不许,更有好事者猜测这傅恒杀害胡蔚蔚没准也是受她指使,可怜傅恒还未尝到娶妻的滋味就先被安上了个惧内的名号。
胡一圈在鸿府满月宴上见过魏璎珞,他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傅恒的视线在魏璎珞脸上停了一会,又快速移开,魏璎珞自始至终不曾分一丝目光给他,她对胡一圈抱拳道:“请胡前辈听晚辈一言。”
胡一圈冷笑道:“阁下是傅恒的夫人,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为傅恒开脱。”
鸿昼却替魏璎珞说起了话:“胡伯伯,晚辈相信,傅夫人绝非同流合污之徒。”
这句话明着是帮魏璎珞,暗着却是怀疑魏璎珞也参与杀人。果然,胡一圈看魏璎珞的眼神带上了几分不善,魏璎珞不动声色地看了鸿昼一眼,又冲胡一圈略略低头,镇定自若地开口:“晚辈……”她突然卡住,忍了片刻继续道:“我虽然是傅恒的夫人,若傅恒真的杀人,我也绝不手软,可如今傅恒杀人一事疑点太多,晚辈也顾不得避嫌。”
她深吸一口气,稳声道:“疑点有四,其一,胡小姐心仪傅恒许久,只要傅恒点头就可以将人娶进门,傅恒又为何要杀害胡小姐?”
“保不齐是有人容不下胡小姐,逼迫傅恒把她约出来杀害,再分尸泄愤!”
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句。
魏璎珞转身面向众人,一抬头,眸光戏谑,她不屑道:“江湖上爱慕傅恒的妙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难道我每一个都要找出来杀人分尸吗?”
迎上她目光的人不由得打个寒颤,傅恒却轻轻勾了勾嘴角。
说完,她又转身面向胡一圈道:“其二,若傅恒真的想杀人,大可将胡小姐约到荒凉处动手,既宽敞方便,还神不知鬼不觉,在自家酒楼杀人分尸,不是此人太傻,就是栽赃嫁祸!”
“唉。”鸿昼突然叹气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啊。”
明玉忍不住道:“闭嘴,不要在这里瞎搅和!”
显然是第一次被人呛,鸿昼噎得一愣,还真的乖乖闭上了嘴。
胡一圈沉默不语,魏璎珞便继续道:“其三,海少侠只听到一句傅郎,怎可断定那晚胡小姐见到的一定是傅恒?会不会是有人假扮成傅恒的模样?”
海兰察趁机附和道:“很有可能!那个黑衣人的身形还有声音都和傅恒不太一样,我不认为凶手是傅恒。”
胡一圈瞥了他一眼,海兰察朝后缩了缩,明玉却瞪着他道:“而且单凭一个腰牌就说傅恒是清门的人,这也太牵强了,只能说明凶手是清门弟子。”
“其四……”魏璎珞看向跪在棺材旁的小翠,继续道:“你说傅恒给你家小姐写信私奔,那封信呢?”
小翠缩着脖子,不敢直视魏璎珞,道:“在小姐身上……”
“我问过仵作和官府的人,胡小姐的包袱和身上都没有什么信件。”
“那……就是被小姐撕了,要不就是被傅公子抢走毁掉了……”
小翠连连摆手,魏璎珞不依不饶道:“那你说说你家小姐是何时收到的信,又是如何收到的信?”
“我……我不知道……”
小翠被逼哭了,魏璎珞仍不放过她,蹲到她面前,目光如炬,道:“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你家小姐,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死的够凄惨了,眼下真凶逍遥法外,自己喜欢的人却被冤枉,你说,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走的安心呢?”
小翠掩面痛哭,只一个劲地说不知道,魏璎珞也不再为难她,起身毫不客气地冲胡一圈道:“胡掌门明知此事疑点颇多却视而不见,只因你觉得与其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真凶,还不如把仇恨都转嫁在眼前的疑凶身上,反正傅恒三番五次拒绝你的女儿让你颜面无存,胡蔚蔚离家出走也是为了傅恒,他死了也不冤,而且风烟楼一旦不行了,对你云拳派也是有利无害,大不了日后抓到真凶再说自己当年弄错了,当着江湖人的面痛陈一番,也没有人会真的怪罪你这个丧女的老人,但是你可曾看看那明玉手上的断手是不是胡蔚蔚的?呵,好一个爱女心切的江湖前辈,好一个深明大义的云拳掌门!”
胡一圈气得双目发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魏璎珞也不管他,转向鸿昼道:“听闻鸿公子最近开了个酒仙居,里头的醉仙人是神仙喝了也会醉,这词我听着耳熟,似乎当年风烟楼也用过,现在风烟楼快垮了,仙人醉也变成了断头酒,鸿公子的醉仙人怕是要取代仙人醉,成为头一号的好酒。”
鸿昼但笑不语,看着魏璎珞的目光愈发玩味,魏璎珞看他的眼神却如同在看一根搅屎棍子。
最后,魏璎珞面向众人,高声道:“还有自诩为英雄好汉的各位!戏看得很开心吧,反正别人的死活和你们也没有关系。主持公道?你们凭什么代表公理道义!那清门的腰牌亮出来,有人去验过它的真假吗?一味地起哄,生怕戏不够精彩,今日嚷着要杀了傅恒的是你们,明日真凶浮出水面后声嘶力竭为他平反的也会是你们,诸位总是不会错的,诸位永远不会识人不清,也绝不会冤枉好人。真凶是谁我不知道……”
魏璎珞一顿,目光慢慢扫过众人,沉声道:“但今日傅恒若是死在这里,那么你们每个人都是凶手!”
一席话说完,连日来堵在魏璎珞胸口的闷气也去了大半。在世人眼中,朽木堪堪可雕是奇迹,而白璧微瑕往往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傅恒曾经被捧得多高,如今就有多少人想要将他拉下高台,魏璎珞承认,她今日第一眼见到傅恒时,内心是愤怒的,傅恒的虚弱不堪,让她心里起了一把无名怒火,她要和傅恒算账不假,可胡一圈凭什么这样轻易评判一个人的生死?还有傅恒,正直得像块木头,还不如自己当初一剑把他捅死算了。
胡一圈沉默不语,他的一个手下坐不住了,怒喝一句:“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妇人!在我云拳派颠倒是非黑白,我陆西郊今日就要拔光你的尖牙!”
说罢,陆西郊运掌袭向魏璎珞,胡一圈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并未出声阻拦,魏璎珞冷哼一声,待那厚掌逼近她面门时,她快如闪电地出手,截下那一掌,反推回去,陆西郊眉头一皱,再次出掌,这次带上了八分功力,狠狠地拍在魏璎珞肩上,魏璎珞被打的后退好几步,她有抱一心法护体,不用担心受伤,但云拳掌确实名不虚传,那一掌震得她肩头生疼。
陆西郊斜眼看她,鼻孔里出一口气,道:“哼,看你是个女流之辈,今次我就放过你,下次再胡说,休怪我……”
他话未说完,魏璎珞直直走向他,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看上去有几分天真,她道:“你打了我一掌,所以我再打你,就不算欺人太甚了吧。”
陆西郊轻慢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可能被打傻了,他不是云拳派武功最好的,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连她相公饮雪刀傅恒也要和他纠缠数十个回合,这傅夫人怕不是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和她家傅恒一样。
可下一秒,陆西郊就笑不出来了,只见魏璎珞深吸一口气,跟着飞身上前,其身形快如鬼魅,她的轻功有海兰察的八分,配合抱一心法第五式致虚极,其招式行云流水,掌力绵绵若存,一掌拍在陆西郊肩头,陆西郊来不及反应,便向后倒去,全身的力气突然被卸下,半天都无法动弹。
胡一圈眯起眼睛,看向魏璎珞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他道:“抱一心法,你是一瓢道人的徒弟。”
此话一出,所有人看魏璎珞的眼神都变了。
传言一瓢道人曾是玄清观弟子,不知为何被逐出师门,从此隐居。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是抱一心法,传说抱一心法可撼山震海,揽月移星,修行到第七式便可与天地同寿。
江湖上有幸得见一瓢道人的人寥寥无几,傅恒算一个,胡一圈算一个。
十七年前,为了销毁鬼道子手上的魔剑,武林正派和清门联合追杀鬼道子,追到苍冥山的无忧崖边,一瓢道人突然出现,孤身一人抵挡数百名武林高手,又一掌将鬼道子拍下山崖,胡一圈站在外围看得不真切,只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飘然离去。
五年前鬼道子重现江湖,一夜之间再次销声匿迹,胡一圈却偶然间在风烟楼看见一瓢道人,他银发胜雪,形销骨立,一口将仙人醉饮尽,枯坐片刻,运掌将木桌拍了个粉碎,只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自那时起,便有人传说一瓢道人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无数人上苍冥山,却无一人找到一瓢道人,有人说他早就得道成仙,也有人说他已经化成一抔黄土,叹息抱一心法从此失传。
胡一圈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抱一心法,他老而浑浊的眼睛里闪现一丝亮光,如果他能学会抱一心法第七式,他就不用再吃那些丹药,不仅与天地同寿,还可独步武林,那时云拳派便是江湖最大的势力,而他没准也可以捞个武林盟主当一当。
“一瓢道人怎么会把抱一心法传给这小妮子?要我看,她肯定是偷来的!”
人群里有人嚷道,魏璎珞冷眼看过去,那是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动,眼睛里直冒精光。
“怎么?难道皮老弟是想要傅夫人交出抱一心法?”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展开纸扇掩面轻笑,一双狐狸眼里布满了笑。
魏璎珞可能认不出他们,但傅恒知道,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和书生是一伙的,人称梁山兄弟,平日里最爱凑热闹,一个自诩为时迁,另一个自比吴用,实则是两只过街老鼠。
他们一说话,其他人的心思也活泛起来,没等他们叫嚷,鸿昼抬手一压,正色道:“诸位朋友可不要忘了,今日是胡小姐出殡的日子。”
说罢,他朝胡一圈微微躬身,恳切道:“胡伯伯,既然傅夫人这么说了,您不妨看看明玉姑娘带来的证物。”
胡一圈刚好就坡下驴,接过那清门腰牌和断手,才瞟了一眼,便脸色大变,他仔细摩挲着那块腰牌,一张脸白了下来。
鸿昼也凑上前看了一眼,同样变了神色,他疑惑道:“这是……?”
“看来是老夫错了。”胡一圈打断他的话,眉头紧锁,痛心道:“诸位,是老夫老眼昏花。”
然后,他转身对傅恒道:“傅恒,既然傅夫人是一瓢前辈的高徒,想必你也不会是魔教余孽,至于蔚蔚,是老头子冤枉你了。”
魏璎珞死死盯着胡一圈,她敢肯定,胡一圈
知道这腰牌的猫腻,而他那突如其来的转变更说明他可能是个知情人,如果那腰牌真是清门的,胡一圈一定神情激奋地号召众人诛杀魔教徒为武林除害,可他和鸿昼的反应实在耐人寻味。
“傅楼主可以回去了,待老头子料理了小女后事,定然登门道歉。”
胡一圈撑着拐杖,手上青筋暴起,他吩咐人将断手放进棺材里,又把那块腰牌收进衣服里。
尔晴气愤道:“你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冤枉就想糊弄过去,当我们风烟楼好欺负吗?”
明玉也帮腔:“堂堂云拳派竟是这样不讲道义冤枉好人!”
胡一圈却没再发话,他像是全身力气被抽空,由人扶着走进灵堂。
鸿昼走过来,深深看了傅恒一眼,道:“傅楼主先回去疗伤吧,洪门有上好的金疮药,改日我便派人送去傅府。”
“用不着!”明玉白了他一眼,一把将海兰察扯走,海兰察正摸不着头脑就被人拉出了胡府,一路倒是无人阻拦。
魏璎珞在鸿昼和其他人的注视下走向傅恒,看着尔晴扶着傅恒的手道:“我来吧。”
然后她轻车熟路地扶住傅恒,挤出生平最温柔的笑,柔声道:“相公,咱们回去。”
尔晴差点被心头的一口老血梗死。
在鸿昼意味深长的目送下,他们三人也出了胡府,一路上傅恒和魏璎珞都没有说话,尔晴更是在一旁生着闷气,心里把魏璎珞翻来覆去毒死了好几遍。
傅恒走得很慢,一半是因为身体虚弱,另一半,则是他心里盼望这条路越长越好,魏璎珞比金疮药还管用,她一出现,傅恒的胸口便不疼了。
到了门口,魏璎珞立马放开傅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举步如飞,一眨眼就到了明玉和海兰察面前。
傅恒没来由的感觉心里一空,尔晴扶着他说了一声:“李护法?”
抬眼,李玉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拱手道:“恭喜傅老弟沉冤得雪,教主得知傅护法被胡一圈所制,特派我来营救,还好傅老弟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就送傅护法和尔堂主回去,顺道拜见教主夫人。”
尔晴在心里哼一声事后诸葛。脸上还是挂着有礼有节:“有劳李护法。”
魏璎珞收回眼光,看来李玉也是清门的。她踏上明府的马车,放下车帘的那一刻,只听胡府里传出一声悲怆的高喊:“起灵——”
漫天黄纸纷飞,不管是被谁损杀,这个喜欢傅恒的姑娘也不复存在。
情不知所起,却叫人生死相许。
明玉将魏璎珞和海兰察带回明珏的外宅,一路上魏璎珞不发一言,蹙眉看着马车外,惹得明玉和海兰察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气愤十分沉闷。
快到了,海兰察终于憋不住,咳了一声开口道:“璎珞,你是怎么认识小郡主的啊?”
明玉率先开口,笑嘻嘻地说:“我和璎珞是不打不相识!”
言语间颇有几分自豪,魏璎珞可是会抱一心法的人啊,而自己还能和她打上几个回合,足见我明玉也是个厉害角色。明玉喜滋滋的想着,完全没想起来魏璎珞那晚压根就没和她动手。想到抱一心法,明玉转向海兰察问道:“海兰察,你是璎珞的师兄,这么说来你也是一瓢道人的徒弟,你也会抱一心法咯。”
看着明玉眼里期待的光芒,海兰察很想点头,但他还是坦白道:“让小郡主失望了,我师父也是一瓢道人,可我不会抱一心法。”
明玉一愣,显然没想到海兰察这么“笨”,随即她拍拍海兰察肩膀安慰道:“没事,你轻功好。”
那么真心的安抚让海兰察哭笑不得,他解释道:“抱一心法不是谁都能练的,对修行者要求极高,必须心思纯粹,前期断食断水,到后期甚至断欲……”
他说不下去了,突然想到,魏璎珞之所以可以练抱一心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心里复仇的执念,执到了极致也就纯粹了。这十年来,仇恨仿若已经成了她的脊骨,支撑着她也支配着她。他记得魏璎珞刚被师父带回来的那个晚上,她抱着一把生锈的剑缩在屋子一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动,直到晕过去也不松开手里的剑。
后来他和这个小师妹混熟了,心疼她的遭遇,海兰察天天带着她漫山遍野地疯玩,因此还被师父打了好几回,不过他从未在意,只要小师妹开心就好。然而海兰察渐渐发现,魏璎珞虽然常常笑,但她的眼里是一片漠然,似乎笑也好,哭也罢,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此时该笑她便摆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好好地做一个乖巧的师妹,可是海兰察看不出来,她心里是不是真的快活。直到师父决定将抱一心法传授给她,那是海兰察第一次看见小师妹眼里有了一点生气,复仇的希望如突然蹿起的火苗,将魏璎珞的空壳填满。
海兰察知道自己永远也练不成抱一心法,他私心也不愿意魏璎珞练,倒不是同门相轻,而是太苦了,一瓢道人是自己悟出抱一心法,彼时恰好辟谷,水到渠成地断食断水,而魏璎珞为了练第一式涤玄鉴,生生将自己关在崖洞里,七天水米不进,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咬破嘴唇,咬破手指,最后一天海兰察去接她时,她布满血痂的手指还在滴血。他是把魏璎珞当亲妹妹疼的,忍着眼泪给她包扎,结果这小妮子还在笑,她说,师兄,我现在是真的开心。
一瓢道人答应,能撑过这一关就正式传授她抱一心法。
如今旧事浮上心头,海兰察竟觉得鼻头有些酸,他家小师妹吃的苦头太多,寻常人家的女儿依偎在父母膝下时,魏璎珞已经父母双亡,逝者已矣,而生者孤零零一人,背着全家的血案惶惶不可终日,在那个还没有完全体会爱的年纪,魏璎珞先学会了恨。
明玉见海兰察沉默了好久,自觉不该打扰,想再说些什么活跃气氛,毕竟傅恒算是洗脱了冤屈,而魏璎珞似乎又是傅恒的夫人,虽然自己不清楚为何他二人之间形同陌路,但傅恒看魏璎珞的眼神不会骗人,可魏璎珞没有跟傅恒回去反而上了明家的马车。明玉有一肚子的疑问,却见魏璎珞望着窗外,面色晦暗不明,惹得明玉更不知如何开口。
一路无话,到了明府,明玉轻车熟路地将二人引进内院,意外的看见自家哥哥从花厅里出来,明珏身穿便服,手握折扇,倒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苏歌并不在他身边。他微笑着走向三人,海兰察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海某人见过越阁主。”
明珏颔首寒暄道:“海少侠这厢有礼啊。”
他似乎并不想向海兰察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魏璎珞将到嘴边的话忍下,倒是明玉说道:“哥哥,海兰察是璎珞的师兄,是自己人。”
说罢,她冲海兰察眨眨眼,道:“这是我哥哥明珏,越书桐是他行走江湖的化名。”
明珏不动声色的看了明玉一眼,冲海兰察略带歉意的一笑:“惭愧。”
海兰察干笑数声,想着礼尚往来,就也亮出自己的身份:“实不相瞒,在下就是那个略有名气的宵小海兰察。”
明珏一听,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颇为豪气地笑道:“哈哈,原来阁下是天下第一神偷,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海兰察抬起手指蹭蹭鼻子,道:“过奖过奖,都是虚名,越阁主……不,明小王爷才是人中龙凤,乘风阁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魏璎珞听他们互相捧臭脚就觉得心烦,刚想找个由头离开,只听明珏话锋一转:“明某人仰慕一瓢前辈许久,今日得见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生算是无憾了。”
天下人都说,来无影去无踪的天下第一神偷是一瓢道人的徒弟,海兰察也不知道这天下人是怎么知道的,为了避免麻烦,他和璎珞下山前都被师父叮嘱过尽量不要暴露师门,魏璎珞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可是谨言慎行,甚少说出自己身份,也就是跟小叫花子、店小二、酒家老板娘……傅恒等略略提了一嘴。咳,可见魏璎珞给她师兄起的“海大嘴巴”这个外号不是空穴来风。
明玉看看自家哥哥,又看看海兰察,有些不懂怎么看见海兰察她哥就此生无憾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哥又看上海兰察了呢,从前她对一瓢道人四个字十分陌生,但这几天不停的听人提起,惹得她也来了兴趣,然而她想弄清楚的事实在太多,此刻只能一一按住不表,只对明珏道:“哥哥先别急着无憾,海兰察和璎珞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呢。”
明珏显得很高兴,海兰察心里却有些犯难,他其实是想带着璎珞离开明府另寻住处,不管是直觉还是经验都在提醒他,不要和明小王爷走太近,乘风阁阁主越书桐已经是个麻烦人物,如今添了小王爷这个身份,更让海兰察唯恐避之不及,要说江湖上最让人讳莫如深的莫过于乘风阁,谁也说不出乘风阁到底是干什么的,可他就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江湖中,越书桐也一夜之间成为各大门派的座上宾,如今得知他就是明家小王爷明珏那么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没人知道越书桐就是明珏,包括武林盟主鸿裕。
“谢谢小王爷和小郡主的盛情款待,如今我找回了师兄,就不在府上多加叨扰了。”
魏璎珞似乎看破了海兰察的心思,直接出言拒绝道。
明玉当即扁了嘴,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真的想交魏璎珞这个朋友,还有海兰察,她还想让海兰察再多带她去几个好玩的地方呢。
明珏也面露惋惜,他道:“海少侠和魏姑娘大可以住下,明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把她教给二位我这做哥哥的也能放心许多。”
明玉点点头,扯了扯魏璎珞的衣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道:“是啊璎珞,哥哥平时都在千机门陪苏哥哥,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没意思了,我出门的机会不多,认识的人也就你和海兰察……”
她还想说话,却被明珏安抚性地拍了拍肩膀:“明玉,魏姑娘想离开便不要强留了。”
然后明珏转向魏璎珞和海兰察,客气道:“听说你们去了云拳派,看到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哥哥,你不知道,我们还找到了清门的腰牌。”明玉道。
听到“清门”二字,魏璎珞和明珏皆愣了片刻,明珏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复杂,但他很快就用笑掩了过去,状似无意地提起:“清门不足为惧,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了。”
魏璎珞抬眸直视他:“小王爷倒是笃定。”
明珏看着魏璎珞,笑意加深,嘴角勾起的那个弧度怎么看怎么别有深意,他道:“实不相瞒,十年前在下曾奉旨剿灭清门,让清门元气大伤,连教主夫人也中了我的翻云掌。”
魏璎珞心中一骇,对上了!清门果然遭过袭击,傅恒没有说谎。她瞳孔一缩,死死地盯着明珏道:“敢问小王爷可还记得是何日带兵闯入的清门?”
明珏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十月初七。”
“嗡”,仿佛有钟声在魏璎珞灵台响起,她衣袖里的手不可抑制地轻轻发抖,她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十月初七,杀声震天,一夜之间她除了一条烂命,什么也不剩。
清门遭到重创,自然没有闲工夫再去洛阳魏家抢千秋刃。
“方才明玉说你们找到了清门的腰牌,我当年在旗山捡到了不少清门堂主的腰牌……”明珏还没说完,海兰察从怀里掏出了自尔晴身上偷来的腰牌,魏璎珞一把夺过去,用手指摩挲,其背面果然有暗纹!
同时,明珏的话音如一把锤子敲下来:“上面阴刻的女真文竟然是大逆不道的万世永昌。”
魏璎珞用力稳住自己,可她还是觉得双手发软,明珏视线飘过她手上的腰牌,淡淡地说:“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次见到清门的腰牌。”
傅恒没有骗她,魏璎珞还记得他的眼睛,坦诚,清澈,像一面镜子,映出一个充满仇恨和绝望的自己。
老话说,欲得断酒法,醒眼看醉人,此刻魏璎珞眼里的海兰察就是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他倒没有醉,他是来买醉的人。
风烟楼被封了许多天,隔着几条街平地而起一个酒仙居,卖的酒唤作醉仙人,许久不曾喝仙人醉,海兰察肚子里的馋虫都快要揭竿而起了,于是他顶着自家师妹的白眼,好说歹说将人拉到了酒仙居,实则也是做师兄的看师妹整日闷闷不乐,特地带她出来散散心。魏璎珞从离开胡府后便一直不见笑模样,海兰察再傻也能察觉到她的烦恼与傅恒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道魏璎珞在傅家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傅恒身上的伤会不会和她有关?
“来,璎珞,一醉解千愁。”海兰察举起一杯醉仙人,冲魏璎珞笑道。随即一饮而尽,末了砸吧嘴,皱了眉头,他喃喃道:“奇怪了,尝起来与仙人醉有八分相像,可喝着又远没有仙人醉淳冽,啧,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惜像他这么想的人并不多,放眼整个酒仙居,海兰察可以找到不少从前风烟楼的熟客,眼下酒仙居一家独大,自然是座无虚席,且这里还有个奇闻,那就是仙人醉酒,正想着,海兰察就见掌柜的提着一壶醉仙人站在大堂的一幅画前,拍手道:“诸位朋友,今日恰逢太上老君圣诞,弟子诚心为老君贡上酒菜,望老君福泽庇佑大家!”
一席话说完,众人皆停杯止箸,海兰察眼里含笑,知道这是又要演仙人醉酒了。只见那掌柜的先在老君圣像前的香案上摆了蔬果糕点,又取净白瓷杯满上醉仙人,凑到画像里的老君跟前,诚声道:“恭请老君。”
慢慢的,一个奇异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但见画像上的太上老君双颊渐渐泛红,不出一会,便呈现一派酡红,仿佛这位老神仙真的醉了酒。一时间满堂皆惊,不知是谁喊道:“绝了!这可是连神仙都能喝醉的琼浆玉液啊!”
“仙人醉算什么,这醉仙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好酒!”
紧接着就有人叫嚷道:“小二,再来一壶!”
一阵喧闹中海兰察下意识去看魏璎珞,见她本来兴致缺缺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屑,她扯动嘴角嗤笑道:“雕虫小技。”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于是四周忽的静了下来,目光都汇集在她这里,掌柜的也走过来拱手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意思?”
魏璎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眉毛一挑道:“听不懂吗?那我就再说一遍,雕虫小技,或者换个说法,哄小孩的把戏。”
她边说边起身来到画像前面,趁所有人愣神的空档凑上去嗅了一下,不等其他人说话便道:“此画有淡淡的硫磺味,若是我没猜错,这里头定有朱砂。”
“呵,朱砂怎么了,哪个作画不用些朱砂?”有人嚷道。
“对啊,小丫头别是来砸场子的吧?”
“啧啧啧,看着怎么这么面熟呢,咱们在风烟楼见过吧。”
“难怪呢,这不是傅恒的娘子吗?”
“怎么?傅夫人怎的和陌生男子单独在外头喝酒?”
七嘴八舌中有人猜出了魏璎珞的身份,看着她的目光也就不再纯良,甚至还有人笑得猥琐,开起她和海兰察的下流玩笑。所谓墙倒众人推,风烟楼如今只剩官府封条和满地狼藉,傅恒也不再是人人高看一眼的傅少主,虽则老江湖们都知道风烟楼卖的不仅是酒,只要傅恒愿意,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奈何寻常人最爱的不是帮扶成全从头再来的戏码,而是落井下石世态炎凉,这也难怪,普通老百姓又怎么会去相信前者那样的镜花水月。
海兰察听他们越说越离谱,想要出声,却看魏璎珞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其中的杀气让海兰察都不免后脊发凉,也让议论声小了下来。
魏璎珞继续道:“朱砂没什么奇怪的,那蚧壳呢?我听闻西域卖艺人惯常表演的一个节目就是神仙醉酒,法子也简单,取朱砂一钱、焰硝三分,捣碎和匀,用陈年老酒调成烂泥状,装入壶中盖好,埋于向阳山泥土中,一个月后取出。若酒气全干,则再稍加些酒,再用石器拌匀,将绘画用的纸先用蚧壳制的胡粉衬底,然后用朱砂粉涂于画纸上,在日下晒干,然后再用墨绘画人像,画成后把酒杯端到画中人物的面前,画感受到酒气时,人像的脸色则变成赤红色,好似真的醉了,当酒气消失,面相则由红变白。”
说完,她看向掌柜的,嘴角挂着嘲讽:“如此雕虫小技也好意思拿来骗人,你家的所谓醉仙人空有其名,不见其神,要不是这小噱头,哪会有人买账?还妄想和风烟楼的仙人醉相提并论,呵,笑话!”
海兰察有些惊诧,她家师妹看起来真的就像为相公打抱不平的风烟楼老板娘,可是他们都清楚,这傅夫人的名头可是有名无实啊。
魏璎珞也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就提到了风烟楼?她不过是想揭穿这不入流的骗术,怎么张口却偏离了初衷。心里不禁懊恼道,傅恒可真是个麻烦,走到哪都要碰到和他有关的事,傅夫人这个名号还是早点还给他算了。
“哈哈,傅夫人当真是见识广博。”原来掌柜的眼看镇不住场子了,忙搬来东家鸿昼救驾。鸿昼踱步至魏璎珞跟前,抚掌笑道:“酒仙居开业,鸿某该亲自请傅兄和夫人来喝酒的,哪知傅兄伤重不便,如今傅夫人大驾光临也算是了了鸿某的一桩心愿。”
魏璎珞没说话,鸿昼的脸上写了四个大字,惺惺作态。如果傅恒不曾说谎,则说明鸿昼说魏璎宁被清门掳走的事可能是假的,并且他手上那个腰牌也可能是假的,那么,姐姐到底在哪里?是不是被鸿昼藏起来了?
这时,一声尖锐的哭喊打破了魏璎珞的沉思,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进酒仙居,步子蹒跚,边哭边说:“吃人!我见着了人吃人!救救我的孩子!吃人啊……”
那女人像一只无头苍蝇,一下子撞进魏璎珞怀里,她紧紧抓着魏璎珞的胳膊,抬头看着她,散乱的发丝里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是个很美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疯子一般的行径,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会忍不住为她动心。
疯女人死死的看着魏璎珞,颤声道:“快跑!快跑!处处都是食人心肺的恶鬼!”
魏璎珞扶着那疯女人,却听鸿昼沉声道:“沉璧,别闹了!”紧接着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可喜可贺,施主不必害怕,鸿夫人只是一时迷了心智。”
原来是疯喜和尚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他单手立在胸前,仍是一副笑模样:“贫僧正在和鸿夫人探讨佛法,谁知一个错眼便让鸿夫人失了踪迹,是贫僧失职。”
鸿昼难得皱起了眉头,不再是一副假惺惺的笑,他道:“不怪戒嗔大师,我鸿家的一点家丑让大家受惊了,大家也知道,数日前未及两岁的小儿病逝,夫人彻夜痛苦导致痰迷了心窍,鸿某特地请了戒嗔大师来开导,也是希望夫人能早些看开。”
沉璧死死的咬住嘴唇,看向鸿昼的眼里充满恨意,她哭喊道:“我的孩子不是病死的!是食人的恶鬼!恶鬼!”
鸿昼长叹一声,抬手按住沉璧的肩膀,痛心道:“夫人……”
他手下微微发力,沉璧立马晕了过去。他将人抱起来,对魏璎珞道:“傅夫人,请恕鸿某失陪,今日的酒账都算在鸿某头上。”
他将人带走后,海兰察方从愕然中缓过来,又听疯喜和尚道:“可喜可贺。”
当下有人问:“疯和尚,人家都疯了有什么可喜的?”
戒嗔笑得更厉害,他看过去,若有深意道:“能疯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面对他的笑,那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戒嗔头也不回的离开,嘴里还念着什么,不是他一向挂在嘴边的可喜可贺,魏璎珞凝神细听,发现是一句话:“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令得解脱。”
此语出自《地藏经》,魏璎珞想到,其中一句更加广为人知——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何谓抱一?一瓢道人轻轻捻须,午后日光很盛,他微眯着眼,靠坐在一棵堪三人环抱的大槐树下,彼时魏璎珞方十二岁,站在苍冥山的小院里,第一次听她师父提起这两个字。
“这苍冥山是抱一。”一瓢道人一指脚下,又拍拍身后的老槐树道:“这棵树也是抱一。”
魏璎珞仰头看着少说有百年树龄的槐树,不解道:“那师父也是抱一,我也是抱一?”
一瓢道人笑了,招手让她来自己身边,温柔地摩挲着魏璎珞的小脑袋,眼里却闪过一丝失落,他道:“为师不再是。”
做人最怕没了念想,可一旦那念想深刻成了执念,习武者会走火入魔,修仙者则难逃凡劫,故而修行者视执念为洪水猛兽,可有些念头却让人难以放下并甘心沉沦,譬如情。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长夏的蝉鸣犹在耳畔,魏璎珞记得很清楚,师父念完这一句,就把抱一心法的口诀传授给她了,并说:“为师所有的徒弟里,只有你能习得抱一心法,所以你要记住,心思纯粹方证大道,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回天乏力。”
抱一心法共七式,前六式师父都传给了她,最后一式,一瓢道人却要她自己悟。
“下了山你才能学会。”
魏璎珞闭着眼盘腿坐在床榻上,缓缓送出一口气,再睁开眼,她瞳仁里有亮光一闪而过,她却有几分泄气,下山月余,她还是悟不到第七式无死地,且一直停在第六式执大象的关卡上迟迟无法突破,今夜她尝试着打坐运功,却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白天在酒仙居遇到的事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连日来的烦躁更盛几分,方才运功时,傅恒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惹得她差点行岔了气走火入魔,气愤中想到一句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下山以来遇到的桩桩件件就像是一条条丝线,看着不沾边,实则早就缠绕到一起,成了棘手的线团,魏璎珞只能一点点慢慢捋,先找鸿昼问清姐姐的事,再去找胡一圈问假腰牌的事,最后去寻苏歌和极乐宗,极乐宗行踪诡秘,轻易不能找到,至于苏歌,魏璎珞承认,她暂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似乎昔日与自家师兄交情甚笃的千机门门主。
想了这些,魏璎珞心里的焦躁少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跟着推开房门跃上屋顶,既然睡不着,不如看看月亮。
月亮自古以来就是个好东西,团圆时赏月,分离时对月寄相思,得意时举杯邀月,一腔清愁则把酒问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千百年来望月的人变了又变,明月圆了又缺,却仍高悬中天,照着每一个不能成眠的夜。而今夜难以入眠的不止魏璎珞,还有海兰察。
海兰察随意坐在屋顶,左腿微屈,小臂搭在膝盖上,右手拎着一壶梨花白,瓦片响动的声音让他抬起头,正好看见自家师妹站在眼前。魏璎珞道:“师兄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
海兰察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魏璎珞坐下,他道:“从前我时常像这样,夜里去找傅恒喝酒。”
魏璎珞规规矩矩坐在他旁边,听见傅恒的名字她身子一滞,海兰察余光瞥见她的变化,不着痕迹地笑了下,继续道:“我与傅恒是偶然间相识的,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曾闯过一次鸿家内院,差点把命丢在里头了,就是傅恒把我救出来的,当时他恰好在鸿家做客,看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便悄悄把我放了。从那以后,我便常常找他喝酒。”
“师兄为何要去鸿府?”魏璎珞问道。
“传说鸿家有一件举世罕见的珍宝,特地请苏歌打造机关藏于其中,我心里好奇,就想去看看。”
魏璎珞沉默了,同样是怀藏宝贝,魏家被灭门了,鸿家还能稳坐武林盟主之位,真是讽刺。海兰察见她愈发低落,无声叹气,伸手摸摸她头发,柔声道:“璎珞,你最近不大开心。大晚上的不睡觉,还要来屋顶上吹冷风,难道你在傅家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
魏璎珞抿住嘴,海兰察恰好说中她心事,她沉默半晌,方开口道:“师兄,我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海兰察没有接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耐心地引导她说出心事,于是魏璎珞接着说:“我和傅恒把话说开了,我刺了他一剑。”
海兰察惊诧:“傅恒心口的伤是被你刺的。”
魏璎珞点头,继续道:“他否认魏家是被清门所害,说当年在魏家废墟里捡到的腰牌是假的,还说清门当初被一伙黑衣人围剿……”
说着魏璎珞看向海兰察,海兰察顺理成章地接下去:“如今我们知道了十年前明珏带兵围剿过清门,而且真正的清门腰牌是有暗纹的,傅恒所言不虚。”
魏璎珞点头,苦笑道:“师兄,我该相信什么?”
海兰察和一瓢道人是魏璎珞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现在就好比一个人闭着眼走在一处幽黑的洞穴,风声掠过耳畔,蛰伏在暗处的凶兽死死盯着她,她蒙着眼,看不清好坏,遇到活物一律斩杀,踏着血肉白骨继续走,不知道出路在哪一方。她不害怕,只是没来由的感到疲乏,头一次想,若是当初和爹娘还有大师兄一起死在魏家,喝了孟婆汤就去投胎,管谁想要千秋刃,谁又在惦记不老长生?可这样的念头一出,她便想给自己一记耳光,姐姐生死未卜,她怎么可以留姐姐一个人受苦。
从前的魏璎珞没有这般软弱,不知不觉中,傅恒的出现让她乱了阵脚。海兰察也是头一回看见魏璎珞露出无措的神情,他印象里的师妹是坚定而无畏的,没掉过一滴眼泪,没露过一丝慌张,可夜风吹动魏璎珞的衣衫,显出她消瘦身形,脊梁骨仍笔挺,瘦削的肩膀却似乎撑不起这千斤重担,海兰察有些心疼,他伸臂轻轻揽住魏璎珞的肩膀,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轻快的语气道:“璎珞啊,师兄这些天一直在想,你若是有一天嫁人了,我啊,就是名正言顺的大舅哥,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拎着棍子找上门,把他揍得爹妈都不认识。”
他说得信誓旦旦,魏璎珞也被他逗笑:“师兄,能欺负我的人怕是还没有出世呢。”
海兰察啧一声,屈指轻轻在她脑袋上弹一下,道:“你这口气未免太大了。”
跟着他喟叹道:“等你有了孩子,我就是他们的舅舅,我要带他们吃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玩遍最好的去处,还要把我一身轻功教给他们。”
魏璎珞笑着笑着眼底微湿,她没好气道:“得了吧师兄,你教会他们轻功,我不得满院子追着他们打啊。”
海兰察笑着揉揉她头发,认真道:“璎珞,你不是孤身一人,一时走错了路也不打紧,师父不是说过吗,最要紧的是无愧于心,若是烦恼困扰着你,别想着逃,不若主动去寻这个烦恼,你不怕他,他自然无法再困扰你。”
魏璎珞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半晌,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月光照眠床,睡得不甚安稳的傅恒紧闭着眼,睫毛轻轻地、轻轻地颤了一下。
厢房里弥漫着一股药香,傅恒平卧于床榻之上,缓缓睁眼,从胡府回来后,他昏睡了整整一日,今日身上有了些气力,尔晴寅时来送过药,如今已是卯时三刻,桌上的药已经凉了,他倒懒得唤人来热。没了抱一心法,傅容音的病每况愈下,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她担心。眼睛环视屋内,雕花木窗开着,时不时有风进来,窗前的红梅探进一支,零星开着几朵,让傅恒觉出几分熟悉。
傅宅内院的雪化了,红梅开的正热烈,明明是年下,偏生给人一种春回大地的错觉,忽的,青砖黛瓦里开出一片红,被风一扬,便如一团烈火,细细看来,是个跳下马头墙的红衣姑娘。
魏璎珞轻车熟路地走向东厢门前,手刚放在门上,突然顿住了,她想了想,转向雕窗,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走门。
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傅恒瞥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他下意识闭上眼,装作还没醒的样子。
魏璎珞翻进窗子,落在书案前,闻到一阵药香,她轻轻皱眉,伸手关上窗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床榻。她以为自己再见到傅恒时,会是难堪而懊恼的,如今人就在她眼前,她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有几分轻松。
傅恒睫毛抖了一下,魏璎珞知道他是在装睡,嘴角微勾,她坐在床沿,稍稍欠身,盯着傅恒的脸轻声道:“别装了。”
傅恒眼皮颤动,他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脸迅速拉远,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粉红。魏璎珞挑眉,忍住笑,道:“傅楼主醒了?”
傅恒绷着脸道:“嗯。”
魏璎珞仍坐在床沿,她收起眼里的笑意,深吸一口气道:“我发现我错怪了一个人,傅楼主说他会不会原谅我呢?”
傅恒想了想,极力绷住脸道:“道歉需要诚意。”
说完,他眼睛看向桌子上的那碗药,魏璎珞会意,强忍着笑将药端过来,傅恒已经坐起身子,她坐在他身边,将药递给他,傅恒却没有接,淡淡道:“受伤了,没力气。”
魏璎珞很想扔过去一个白眼,但她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竟然觉得傅恒这样有点可爱,怕不是疯了。她将勺子送到傅恒嘴边,道:“麻烦张嘴。”
傅恒听话地张开嘴,含了一口药咽下去后又说道:“烫。”
魏璎珞挑眉,这下真的翻了个白眼,没有耐心道:“傅楼主当我是傻子吗?都快结冰了还烫?”
傅恒面无表情,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好冰。”
魏璎珞放下药碗不想理他,谁知他又一本正经地扔出两个字:“好苦。”大有不把人折磨疯就不罢休的架势。
当然,这是魏女侠单方面的感觉,都说病人有时会像孩童一般,傅恒自小便在自律中长大,九岁时就随父亲处理教中事务,从来不知软弱为何物,故而,此时的傅楼主也很难察觉到他是在下意识地示弱。
魏璎珞看见桌上摆了一叠蜜饯,抄过来塞到傅恒怀里道:“吃吧。”
傅恒:这人真的是来道歉的吗?
他慢悠悠地往嘴里塞了一颗梅子,那厢魏璎珞开口道:“我从前错怪你了,对不住。”
傅恒又端回了一贯的平稳,淡淡道:“无妨,要紧的是你能找到真的仇人。”
说到正事,魏璎珞也认真起来,她问道:“假腰牌的事你们清门有眉目吗?”
傅恒沉吟片刻道:“我曾在洪门见过。”
魏璎珞也想起一事,道:“十年前杀我全家的有极乐宗。”
傅恒皱眉,谁都知道极乐宗是多大的祸害,又听魏璎珞道:“前几日我遇到了极乐宗的护法,采菊双娇。”
“你没事吧?”傅恒几乎是脱口而出,目露关切。
魏璎珞一愣,摇头道:“我打伤了他们,后来似乎是拜月楼的刺客来将人灭口了。”
“拜月楼……”傅恒喃喃念着,眉头越拧越深,忽听得院内遥遥传来一声唤:“少爷……”
是尔晴的声音,魏璎珞闻声而起打算离开,傅恒忙唤住她道:“魏姑娘,姐姐的病情又加重了。”
魏璎珞顿住,她道:“我明日来为她疗伤。”
说完,窗前一阵火红翻飞,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傅恒极轻地笑了笑,魏女侠翻墙翻窗户的功力真是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