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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 ...

  •   抽签,考试,我决定穿上最好的衣服,即使那些衣服都是粗布的,半旧不新,却还整洁,我不希望给考官老师们留下一个衣冠不整的印象。学长引着我们来到一座单檐庑殿式的大厅,这原来是清代一位亲王的府邸,被改装成了国音的音乐厅。转过大厅,来到一间只能容纳不到一百人的小剧场,四周装饰了豪华的细木护壁板,脚下的蓝色瓷砖上嵌着校徽图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子兰的味道。大家先在门口领了自己的签位,按照抽签的顺序排队站好,进入后台。

      我在最前面,坐在候考的座位上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过去。考官们让学生故意等着。

      考生的入场时间要比考官早半个小时,没有单独的休息室,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走廊,意味着进场之前想稍微温习一下自己的曲目都不可能。这虽然不是新鲜把戏,但来对付考生一贯很见效。这样坐着,一边为考试担心,一边瞧着旁边冷漠的竞争者,往往就会害怕起来。尤其是,我是第一个,在这种考试中,谁都知道第一个进场意味着什么。

      门开了,戴着校徽的学长喊我的名字。考试开始了。我站起来,身后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嘲笑,除此之外我得不到别的祝福了。只有孙榕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凑到旁边。

      “放轻松,想象那些人都是你老家的萝卜白菜,都是聋子的耳朵。万一唱错了,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接着往下唱就是了。加油!”

      进场之前听到这些,足以让我握握她的手来表示感激,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准确,我的老家根本没有萝卜白菜;而且我根本没有害怕。第一个入场考试,只要顶住心理压力,就会发现其实没有任何危险,反而利大于弊,因为你的发挥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考官的心理预期,一旦后面的人达不到预期的标准,那等着他们的堪称一场灾难。这是老师告诉我的。我是没有参加过任何的考级、比赛和演出,可是她很熟悉这些——简直像是历历在目。备考的最后两个月里,老师向我详细分析过各个签位的优劣和可能遇到的各种性格的考官,于是我从各种各样的情景模拟之中,学到了应付这类反复诘难的办法。

      五位主考老师前排就座,另有两位老师坐在靠近角落的地方,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大概是学位委员会派来监督的人。一位长脸浓眉的男老师坐在前排的中央,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王士达老师第一眼看上去一点也不厉害,他神态有点犹豫,如果事先我不知道他怕马院长,一定会认为这是出于漫不经心。实际上,他总有点提心吊胆的样子,惟恐马院长突然从后门进来站到他背后,总是焦虑不安地环顾四周。

      他看看四周的同事,似乎在问是否都准备好可以开始,接着用带花边的手绢擦了一下额头。还没开始考试,他好像就不堪重负了,而且好像考试的不是我而是他。一看见我,他皱起双眉说:

      “你!”

      “先生?”

      “先生在这里可不流行。叫我老师!”

      “是,老师。”

      他抬头向我看了一眼。

      “你是哪位?”

      “浦安。”

      “曲目?”

      “《小背篓》。”

      奇怪得很,我话音刚落,忽然觉得下面射来两道沉甸甸的目光,像是在问询,又像是在期待。还没等我看一看到底是谁,目光便转开了。我很感谢这人的善解人意,就算受过训练,被人这样死盯着唱歌,毕竟也不太自在。

      “《小背篓》,嗯?湘西州古阳县人……”

      几位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齐刷刷地看向我。坐在最旁边的一位甚至沉下脸来。原来这入学考试就像毕业答辩一样,照例地要请几位外校的老师,来彰显学校的公平公正的。他看起来得有七十岁了,一副虎相,宽额头,宽大的方脸盘,但腰板不弯,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

      “海政的前任团长是你什么人?”

      “什么海政团长?没听说过。”

      我不由攥紧了拳头,全身的注意力已经高度集中,警觉地捕捉着老师的任何一句轻声的言语。
      王士达老师摆一摆手,那位考官只得住了口。

      “好,浦安同学,开始。”

      考试却还顺利,我顺顺当当地唱完了整首曲子。复试的两首歌也一样。我特地不要钢琴伴奏——清唱向来最能显示个人的水平,反正我也没有任何的错误或音不准的地方需要伴奏掩盖。考官没有打断,也没有考额外的题目;视唱和乐理难是难了些,总算没有超出老师帮我备考的范围。交上卷子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地松了口气。

      孙榕也考得不错,毕竟是松江音乐学院附中推荐的学生。当晚她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去逛北海,庆祝我们都收到了三试的通知,因为最难的题目和最严的要求都在复试,如果能通过,几乎等于被录取了,三试不过是走走过场。起初我不想去,不过做了几天舍友,她那种近乎放纵的乐观也多少感染了我:

      “放松点嘛小安子,你不知道你唱完之后外面的反应!我们都贴在门上听,都在说哎呀这次可要倒霉了,你和你老师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从来没见过第一个进去的人还能唱得这么好,这叫我们后面的怎么唱……”

      一路上孙榕咭咭呱呱,说个没完,兴致非常好,甚至还买了一杯奶茶。我牢记着老师说的“不要碰奶制品和酸性食物”的叮嘱,还被善意地嘲笑了几句。无论如何,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一切都像船过水无痕,任何突发情况都没有出现——就是不知海政团长他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搞得天怒人怨,尤其是那个凶巴巴的虎相考官,提起来就是一副气还没消的样子。算了,无论如何,我没有被迁怒已经很不错了。

      况且,复试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也令我不能十分放心。那是结束了自己的考试之后,一位考官把我叫到男洗手间,我立刻认出这就是考试前问我海政团长的那人,而且其他人尊称他“秦大哥”的。他把每一扇小门都推开看过,确定没人之后,才问了我两个问题:有没有京城的老师,京城的老师是谁;之前在老家跟的是哪一位。他好像对第二个问题特别感兴趣,从年龄职业到唱法都问到了。我一一地回答了,又鼓起勇气问,自己的情况是不是会影响录取;然而他突然厉声道:

      “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海政的前任团长是你什么人?”

      我也气了,冲口而出:“我从来没听过‘海政’、‘海歪’,也不认识什么‘团长’、‘旅长’。那团长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哪里知道?”若真的是熟人,打死我也不会说“畜生”两字。

      “浦安同学,我们是在了解情况。”果然,听我顶撞,秦老师的脸色反而缓和了许多,“你一张嘴的感觉,很像之前的一位同事,甚至你选的曲目也是那位同事的成名作,这才多问了几句。请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你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想必有家学渊源。”

      “种茶的。”我心里一痛,“不过我早就和家里没关系了,是老师送我上高中的……平时住校,寒暑假回到镇子上,就和老师住在一起。”

      考官点点头,我便匆匆地逃下楼去,看着候考区里的考生,心里很觉得不自在。我才意识到,这些问题其实都无伤大雅,没有必要在私密的场合谈,那些回答,可能给会给我带来危险。而且考官把我叫出去问话的时候,考试并没有接着进行,其他人都在候考区干等着。可能有考官想收我做徒弟,所以暂停了考试,还问我有没有京城的老师,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有什么理由向我打听一个中学音乐教师的底细呢?会不会是有别的意思——或者是有了什么预感了?我也纳闷,无论是专业水平还是对整个考试流程的熟悉,田老师表现出来的,都不像个简单的中学教师。难道,难道——我的老师曾经与这里有很深的关联!……但随后也就笑话自己想多了,苗乡人能歌善舞的不知有多少,何况老师又是国音毕业的,有几首拿手的歌并不稀奇。本没有什么深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说是细思恐极。再说,那考官明明说过是在“了解情况”,我的情况反正就这些了,已经尽了自己的人事;至于后面发生什么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是三试的那天,我好像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危险,但我确定这是与我有关系的事,而且已经事到临头。果然,王士达老师把我们分成四人一组,每人在工作人员的手里抽一张签。我展开纸条瞟了一眼,寥寥几个字写了两行,上面写着“新秋之歌”,下面写着“女低”。

      “这是要做什么?”我问旁边的孙榕。

      孙榕的神色却放松下来,笑着说道:“分声部呀,三试都是考官随机制定考试形式,看来是要考合唱了。”

      “第一组,一分钟准备,”王士达老师突然命令道。

      工作人员把乐谱一人一张递到我们手上,队友们似乎都明白他的意思,纷纷把谱子放在自己面前的谱架上。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考试形式,听也没听说过,惊愕地站在那里。

      “浦安,你在做什么?”

      他盯了我一眼。

      “这……这是合唱谱……”

      “没错,四人一组,一人一个声部,即兴重唱。这是为了考验你们的合唱基本功,还有视唱练耳。”

      又是几声嘲笑。三试一开始就不顺利。我看看队友们,一个个都神态轻松。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难吗?

      “开始,”王士达老师说,“第一组,《新秋之歌》,一、二、三,走!”

      这下麻烦大了,我完全没有接受过重唱训练!说实话,中学合唱团的水平只能用极其一般来形容,田老师也毫不讳言自己不擅长合唱——可是老师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想到会出这种题呢?怎么就那么放心大胆地认为压根儿不会考合唱呢?虽然我明白,这样埋怨老师根本没有道理,据说国音的三试之前从来没有考过合唱,因为附中都有重唱训练,考合唱似乎过于简单。如果说不是这一届的运气太好,那就是冲着我来的了;更糟的是我还不能十分熟练地认五线谱!在山里,想买专业的教材并不容易,除了学校课本上的寥寥几首,此外就是老师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歌谱了,显然写简谱要快得多。结果就是直到现在我认五线谱有时还得靠数格子……我一边心里低声抱怨,一边勉强哼唱。然而,对一个没有合唱经验的人来说,要在女高和男高两个声部之间找到自己的旋律,实在太难了。一个乐队中,走音的力量是可怕的,我感到队友们不满的眼光向我投来,因为我跑音的缘故,弄得每个人都只能努力找准自己的声部,更别提什么音响效果和表现力了。队友们如此,老师们肯定更不用说了,连田老师在指挥学校合唱团排练时,谁走一个音,乱了一拍节奏,都能听出来。

      然而,我们之中有一个可以完全不受影响:金权。我必须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仍然发挥得游刃有余。家学渊源不是空口白话的,他从仪表到姿态,从音准节奏到气口运用,都自如极了。但是我总觉得他的演唱冷冰冰的,缺乏真挚的情感,总而言之,非常机械。

      忽然,后门开了,马院长走进来,手里拿着我前几天在办公室里看见的那张琴弓。大家立即安静下来。王士达老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好。院长的突然到来,令他感到十分局促不安,甚至有些惊慌失措。

      “马院长,非常荣幸……”

      “别管我,王老师,请你继续考试!”

      考生们很难再集中注意力,王老师也慌了,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马院长仔细观察每一个人,审视的目光在大家面前转来转去。最后,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我不由打了个冷噤,本来就不能够很快地认谱,这一下在恐惧之中更是思维停滞,只觉得那些蝌蚪在纸面上来回游动,我认识它们,它们却不认识我。突然,仿佛挥鞭子似的,她拿琴弓用力敲打我面前的谱架,啪的一声吓了一大跳。眨眼间整间小剧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我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是你,浦安?你在唱些什么?”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憎恶的表情。

      “没错,就是你。连五线谱都不认识?”

      “我……不是,”我结结巴巴地争辩着,“我不像认简谱那样熟练……”

      “不熟练?王老师!都听见了,这位考生基本功很差,连五线谱都不认识,我难以想象这位是如何通过了复试的乐理考试。”

      被点到名的王士达老师连忙站起来,一言不发。

      我目瞪口呆,被当面质疑自己的考风考纪,质疑为作弊和抄袭;这个罪名太大了,我不能忍受。这是入学考试的考场,当着考生和所有考官的面,被主考官当众质疑。哪怕只是一点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只要一旦和“作弊”两个字联系起来,也足以构成一个学生从此无法洗刷掉的耻辱,让一个学生从此在学校中永无自尊可言。每每的,在相互攻讦的时候,这就是十足十的把柄——“你当年凭着作弊才进了学院!”然而,这个“作弊”的罪名,却往往起于青萍之末,空穴来风。

      “可是——因为我没有接受过重唱训练,不是学不会!”

      马院长很不高兴:“你知道你是在哪儿吗?这里是国立音乐学院的考场,考生都是有音乐天赋的人才,这些考官是全国最优秀的歌唱家。你……你就这么厚脸皮地因为自己而影响其他人的发挥?”

      我无言以对,只是浑身颤抖,愤怒与羞辱一起涌向心头,静静地等待裁决。

      然而一句话就无异于宣布了我的考试结果。

      “王老师,不允许考生浦安继续参加考试。将她的歌唱录音和笔试结果封存起来,上报招生办和学校,准备抄袭作弊检查。”

      说完,马玉华院长走了。王老师谦逊地起身相送。我得不到任何的帮助,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依旧站在谱架前。

      “你没听见?请到舞台旁边去,不准出声。”

      我已经无法动弹了。我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像阳光下的放大镜,而我就是焦点的那只蚂蚁。我被两个工作人员拖到舞台旁边。队友们继续考试,三个声部的和声虽然略显单薄,却仍然完美,至少没有人带着他们跑音。而此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比这更严酷的惩罚了,那份感受,非语言所能形容。

      但是正当我像放大镜聚焦下的蚂蚁的时候,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落在身上。我四处搜寻,终于见到角落里坐着一位年长的女士,灯光昏暗,那人又穿着深色衣服,没有摘下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我见不真切那人的面容。可是我能感受到她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陌生而熟悉,说是陌生,是因为我从来不认识这位女士;说是熟悉,三场考试的时候我没少感受到它,淡淡的,却洋溢着问询和好奇,而且似乎期待着我的良好发挥。可是现在,那眼睛里闪着多么奇怪而温暖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多么异乎寻常的感觉!这种新感觉给予我多大的支持!仿佛一位虔诚的修道士、一位英雄,走过一个奴隶或者牺牲的身边,刹那之间把力量和勇气也传给了他。我勉强压抑着极度的焦虑不安,也控制住了正待发作的脾气,抬起头来,努力将精神集中地回忆自己初试和复试的发挥,心里还暗暗抱有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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