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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童话尽头和冷酷仙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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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尽头和冷酷仙境
一部戏,通常是道四则混合运算,加减乘除样样效果都要有,如此才能平衡紧凑、凹凸有致,才能像样好看。
怎么公主小妹却像一味在做减法?
比演员逊色的是场景道具,比场景道具薄弱的是导演,比导演无稽的是编剧。
譬如文化村风光建筑俱佳,但红毯席地保安列队的一咏三叹实在并不怎么像豪门深宅的抒情方式;譬如公子落魄确该领略人间疾苦,但从高智商菁英到全方位小白的落差实在太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超出了IQ值80以上观众的接受极限;譬如生离死别属于撮合情侣常用桥段,但看见白布蒙头便鼻涕眼泪倾诉衷肠的陈词滥调实在有违“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也要看电视”的公众基本通识。
编导该庆幸这样一支豪华的偶像班底的启用是《公主小妹》最大的成功,所以画面像谎言一样轻盈美丽;
编导该悲哀这样一支梦幻的偶像班底的启用是《公主小妹》仅有的成功,所以故事像谎言一样不堪一击。
一部文学作品标榜自己是XX时代的《红楼梦》,至少要有家族集团的规模背景至不济也得和西门庆的家底相当,还得加上不同类型痴男怨女若干,循着家族兴衰的曲线演绎情与爱的低谷和高潮;一段感情纠葛号称自己是现实生活的八点档,至少要有一票要么帅要么酷要么夺金的男主角,一个平常到任一女性观众都觉得有资格取而代之的女主角,以及一大堆不管合适与否硬性投入的恋爱情节;而一套偶像剧集宣传自己是2007年美丽岛上演的灰姑娘童话,至少除了善良诚实、独立坚强、热情奔放、率直可爱的草根女孩,还要有拯救心上人于水火的王子。
可是将《公主小妹》作四维翻转的查找,却遗憾的发现:这故事里是没有王子的。
皇甫家的巨大财富是水晶鞋,瑾也好彩也好璘也好,他们才是待选的灰姑娘。
在EMP的设想里,满足继承人的选拔条件又甘于听任家族利益的摆布是衡量灰姑娘的第一标准,至于试鞋的过程中,是弓脚缠足还是削足适履,实在并不重要。
而小麦,小麦是玫瑰花的虚拟镜像。
理想主义的瑾,真的认为小麦是在贫穷与富有的巨大断裂地带生长的奇葩,真的认为他和她的碰撞是独立自主新生活展开的序幕?
不漂亮,而且“贫穷”,不聪明,而且“天真”,小麦到底是生动而强韧的真实生活象征还是平庸而软弱的大众心理投影?生活在鱼龙混杂的社会底层,时刻面临各种各种的状况甚至磨砺,她可以纯真,可是不该一味孩童般天真烂漫,她可以笨拙,可是不该全然不通世故经济,她可以柔弱,可是不该丧失在现实里生长锻炼出来的理智和判断……这才是一个在社会金字塔底层茁壮成长的女孩真正会拥有的生活。
可是《公主小妹》中的小麦,当她的贫穷只是屈于富贵的变奏,当她的天真只是甘于妥协的糖衣,我们不知道这样一个既缺乏精致的智慧又欠奉粗糙的聪明的人物,怎么就会成为南风瑾心目中永恒的女性,指引他为了创造真正的自由与独立前进。
《公主小妹》到底是想告诉人们爱情能够跨过财富、权力的鸿沟,还是想陈述财富依然是制定游戏规则、控制局面的力量,不管贫富恋的主角多么强调独立和自主意识,最后却仍然必须通过财富背景的认可得到肯定?
当小麦跌跌撞撞的在皇甫家族的继承大业和自己的恋爱间疲于应付之时,她与南风瑾的爱情总是显得既失重又不够坚定。在瑾终于离开皇甫家而小麦终于接手皇甫家后,我不知道是不是必须这样才算是为两者的爱情找到了“平衡”支点,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在这样的结局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爱情并不能像拯救灰姑娘那样帮助渴望独立自强的瑾实现对人生的自主。
南风瑾竭力摆脱灰姑娘命运的结果,是把自己培养成了小麦故事中的“浅灰色”姑娘。看似完成了命运自主和阶级裂变的瑾,其实从来就没有逃离过EMP不动声色间设下的Cinderella稳定结构——当小麦以水晶鞋和玫瑰花的双重叠加意义成为皇甫家最终继承人以及南风瑾的情感归宿,我们发现,瑾视作信念支柱的不掺杂质的爱情,依旧笼罩在代表资本权力和等级社会的皇甫帝国阴影里,这种阴影在所谓亲情回归的包装下,甚至拥有了更为强大的渗透影响力。包括瑾、彩在内的,对“灰姑娘”被拯救模式嗤之以鼻的青年们,想要凭借双手去创造未来赢得尊重的努力,就在《公主小妹》叙事元素的伪置换中成为了徒劳和泡影。
可是我们又无法责备《公主小妹》这个结局里呈现出的喜剧式皆大欢喜的狡猾。
伊芙特﹒皮洛曾经总结说,这个世界的最狡猾之处就是它“不仅把令人惬意和给人慰籍的事物表现为既定事实,而且把它们表现为至关重要的决定因素。……这是它的安抚效果所追求的目的。神话化触及平凡琐事,因为普通的日常生活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可能获得特殊的价值”。
《公主小妹》实际上正是把一种令人惬意的妄想表现成了给人慰籍的既定事实,满足了普通大众对于财富、地位、认同感、成就感等等的向往。哪怕《公主小妹》从后半部便逐渐滑入苦情剧伦理剧甚至台语长片的情节深渊,凡夫俗子的观众们仍旧在心仪偶像所制造的“乌托邦”世界得到了各自的心理满足,沉浸在被八点档剧情元素解构再造的童话赝品中不能自拔。
如果我们勘破童话的虚空后觉得惆怅,那是因为我们实在并不喜欢哲学解剖所必然代表的不幸福感,我们还是希望有足够多的神奇能偶尔将我们从软弱和无助中打捞。童话的尽头是什么?坍塌的美丽布景,通向现实和梦境的分岔小径,还是新的更为深邃与完整的童话?俗套与浪漫、空洞与圆满、虚浮与轻松往往一线之隔互相指涉,一部《公主小妹》,不过向我们将童话尽头处做了又一个典型的未遂思考。
如果我们将虚拟的风景看作人生的目的地,然后追逐时发现玫瑰花和水晶鞋早已在传说的年代碎作子虚乌有的蜃楼,不必发出受欺的叹息,一部《公主小妹》,虽然创意想象乏善可陈,它的光怪陆离泥沙俱下其实仍然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平面成像原理,只不过在涂抹过偶像的水银之后,借助戏剧的凹凸,将原本热气腾腾的人情景观、世态风俗绘摹成了夸张扭曲、华丽冰凉的“仙境”虚像。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感谢《公主小妹》,它让我们遭遇了另一个辰亦儒,遭遇他如同遭遇生命里暌隔已久的暗恋——理想的、迷乱的、恍如隔世又近在眼前。
那是既倾慕又疼惜还格外忧伤的感觉。
那是跨越了青春期和成年世界的最温柔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