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
红叶落尽之后，就是飞雪连绵的冬日。
冬至以后第一个有阳光的下午，路上的积雪未消。
龚侠怀在这西斜的迟阳中舒然走过十字东街，路边的薄雪里似乎还能看到许多天前那一场厮杀后印在路面上的血迹。
路上的行人很少。
劲风中像是带着冰刃舞动的啸声。
就在他路过二嫂亭的时候，十字东街的尽头迎面走来一个人，清秀的人，清秀的眉眼，腰间悬着一柄清秀的长剑。
是“剑侠”叶红。
龚侠怀看到叶红，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叶红看到龚侠怀，像是吃了一惊，以致他那总是带着倦意的苍白的脸庞上惊出了一点红晕。
就在这时，一辆哒哒路过的马车停在了他与叶红之间的街心。
马车上的人薄纱遮面，怀中抱着一柄水色的弯刀。她还未开口，龚侠怀便叹了一口气。
——严笑花，她是来和叶红告别的。
他们三个人，在这雪意未消的冬日午后，在寂寥的长街上会合，又路过，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龚侠怀想起许多天之前，也是一个雪意朦胧的冬日，他曾和自己的兄弟走过这条长街，路过二嫂亭旁一颗老梅树的时候，他忆起了亡妻。
此刻，那棵梅树不可思议地怒放着，满树红花浓烈得凄艳。
一阵疾风吹动龚侠怀的长袍下摆，吹落了几片梅花。他仰头看向那老梅树的树梢，古意悠悠的枝头正坐着一个白衣悠悠的人，那一身白衣在满树浓烈的红花中竟显出点刀锋雪冷般的俏和煞。
“他看见你了？”白衣人问。
“嗯。”
“看来你的魂魄已经无法完全隐藏，黑白无常可能已经有所察觉。”白衣人道，“也无妨，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足够了，多谢前辈。”
“刚才有两名杀手跟着叶红，一个打算埋伏偷袭，一个准备欺瞒背叛，你不担心？”
“前辈也毫无跟随的意思，说明他不会出事，至少，今天还不是他枉死的日子。”
又有一阵风过，吹得二人衣袂长发在风中飘飞，飘逸得似乎随时会散在风中。
“走吧，” 身影一动，白衣人已从枝头飘落下来，落在龚侠怀的肩头。“去你的坟前，取回一魂一魄。”
老梅树的树枝纹丝未动，雪地上没有丝毫的痕迹，好像根本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十数日前在平江大牢里，龚侠怀魂魄离体之前，白衣阴差用一枚细如牛毛的定魂针将他的一魂一魄定在了身上。魂魄没有完全与□□分开，短期内地府勾魂的鬼差不会觉察到死亡的气息，二十一日内龚侠怀的二魂六魄可以离开躯体在人间自由活动。
“只需跟着我，藏在我身下。有我罩着，你就不会被沿路的鬼差们发现。”阴差说。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白鸟一样，坐在龚侠怀肩头，却似轻如羽毛，仿佛浮在半空中。
一路默默地走出大牢，龚侠怀看到几个鬼差拖着身形枯槁的魂魄，偶尔也有些看似荒魂野鬼，或者妖魅精怪，零零落落地路过，而龚侠怀却觉得像被笼罩在一种寂寞隔绝的气罩中。这样一个高大豪壮的玄衣汉子，肩上坐着一个秀气冷峻的白衣少年，来往的人鬼神怪却丝毫没注意，只是匆匆而过。
* * *
忘川河旁，雾色茫茫。
白衣人坐在奈何桥的桥栏上，玄衣人负手站在他身边。
“前辈为什么要帮我？”
“也许只是因为你我有缘。”
“你是个慈悲心肠的人。”龚侠怀有点感慨的说，“没想到地府有你这样的阴差。”
“我这样一个满身杀孽的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恭维。”白衣少年淡淡地说。
“‘水陆二路八十一舵’的殷无年，被白大帝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在他魂魄出窍的那一刻提醒他白大帝身上带有‘七步散’，吸入‘七步散’的香气后，再运‘七绝心法’会使人筋脉俱断，他才能在无法咬舌的情况下还能运‘七绝心法’自尽。”
“殷无年是一位故交的后人，也是个有侠心的人，不该在死前如此受辱。”
“刑房的石暮题在大街上被曲忌一箭穿心，他身上没有带什么贵重物品，又想求白无常放他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是你帮了他。”
“白无常一向小气，爱贪小便宜，我一直看不惯他。何况，石暮题是个好人。——一个想救你的好人。”
“他也是因我而死。”龚侠怀长叹了一口气。
“公门中也需要侠义心肠的人，可惜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白衣人有点惋惜地说，“地府也是一样。”
“地府也有你这样的好人。”龚侠怀认真地说，“你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冷酷无情。这些天我跟着你查访了这几件冤死的案件，虽然你受职权所限，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但你总在见缝插针地予以援手。”
“我曾经极力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白衣人面露倦色，“但我失败了。”
“一位故人？”
“一个兄弟。”
“为什么失败？”
“因为他本来就是执意赴死的。”
“和你一样。”
白衣人不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就要走了，送你来忘川，也是来和你告别。”
“去哪里？”龚侠怀惊讶道。
“我已经向十殿判官交了辞呈，今天就要去轮回门投胎去了。”白衣的阴差冷冷答道，“我干这差事的时间，已经足够长，见了太多该死又未死之人，我想再回人间道上去，造一造杀孽。”
“他们能同意你就这么离开？”
“他们早就嫌我多管闲事了，而且，我已经向他们举荐了一人代替我。” 白衣人抬眸看着他道，“就是你。”
“……我？”龚侠怀颇有点意外。
“其实这二十一日就是对你的考察，你比我更适合这个差事。”白衣人道，“‘斩经堂’的刘可流死前，你提醒了我，教他断气的那一刻把‘天一针’藏于舌下，留下鱼于雨杀人的线索。”
“前辈为何不推荐你的兄弟或者朋友？”
“我的兄弟和朋友，都被我劝去轮回了。这份差事不适合他们。”
“看来他们很听你的话。”
“他们都很相信我。”白衣人的语气中难得地带了一丝感情，“不过……”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凝重地对龚侠怀说：“你也许会碰见故人、知交的冤案，眼睁睁看着他们枉死。如今叶红也是一颗‘眼中钉’，他们既然敢动你，恐怕也不会放过他。若是将来你碰上他的冤案，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的判断，逆天改命的机会非常渺茫，但，刀林剑雨中，也有一线生机。”
“神州子弟今安在……敢向刀丛觅秋风……”听了他的话，龚侠怀轻声吟道，若有所思，“确要在刀丛中觅诗，剑雨中寻道。”
奈何桥那一头的浓雾中，隐约出现了几个鬼差的身影。
“他们是来找你的。”白衣人说，“我要走了。”
“你不过桥？不去轮回门？”
“我要先去找一个故人。”
“你说你的兄弟和朋友都去轮回了？”
“还有一个朋友，自愿在汴京城当守城的鬼差，因为管了太多的闲事，最近也要被赶去投胎，但他赖着不肯走，还多次向阴司举报，说我多管闲事却没人赶我走，要让他走，除非我也走。”白衣人语气不咸不淡，眼角却隐约带了一点暖意，“我去找他算账。”
“你这个朋友，是个难得的好朋友。”龚侠怀笑道，“你明明是个多情的人，为何要装作无情的样子？”
白衣少年没有回答，双手在桥栏上撑了一下，然后，就像一片轻烟一样飘了起来，消散在了空中。
在他消失之前，龚侠怀看见白衣少年朝他笑了一笑。这么多天，他是第一次见到白衣少年笑。
就像漫长冬日里，雪后的第一缕阳光。
“因为我叫‘无情’。”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