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狄·里德尔》季风林

146、第144章 弗兰克

　　“做事的人不能有软肋，”费因斯的动作忽然停了，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端详着她，“就像好酒不该往里掺一点水。当你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就是在告诉我那支掷出长久以来的飞镖正中靶心。我们谈个条件。”

　　伊狄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但是邓布利多曾经的反复警告让她没有彻底失去冷静。

　　她点头，直起了脖颈轻声说：“来吧。我想知道您需要什么。”

　　年轻的教授瞥了她一眼，似乎正在思量她突如其来的宽厚态度是否得益于他对她往日的训练。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自得的平静。

　　就在这微妙的一霎那间，她忽然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的眼睛带上了往日的严厉，就像学期结束的礼堂里高高站在无数师生中央的那个费因斯教授又站到了她的眼前，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他的样子。姿态高高在上，习惯于受人畏惧和景仰。

　　湿凉的草和他吐出的气息自下而上卷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寒意。

　　“叫我‘父亲’。”他说。

　　风和他的话语一同从耳畔吹过。

　　有那么一瞬间，女孩漆黑的眼睛里忍不住泄露出了一丝她往日也少有的、烂漫的孩子气。他偏了偏头，不自觉感到这可爱极了。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平时伪装得一本正经的神情，绷直了嘴角，细细长长的，红中泛着粉白，像曼陀罗刚刚成熟的花瓣。

　　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更瘦了。

　　“您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伊狄的声音忍不住越来越小，事实上，她开始确信自己是听错了，“对不起，您可以再重复一遍吗？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叫我父亲’。”

　　他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毫无疑问。一个音节接着一个音节，他的发音都很清晰。是最标准的英语。

　　这太荒唐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他的一节课堂上，只不过被细细教导的不是生涩的魔咒，而是——

　　“可，可是我并不是您的女儿。”伊狄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她忍不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感到面庞发烫，她确信如果不是自己有些贫血，现在他一定能看到自己的脸颊红透了。

　　按理说，此时此刻她应该在脑海里思考他的目的，或者直接答应。比起见到玛吉，这简直算不上是一个条件。打开口腔，齿间靠拢，再吐气。“是”也并不那么难发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盘旋着一句话：他是霍格沃茨的老师，怎么可以……

　　“我知道。我也不允许你在其他人前这么称呼我。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嗯？”伊狄睁大了眼睛。

　　这简直更荒唐了！

　　对面的穿着熨贴而绅士的教师在她的眼里微微皱起了眉。女孩发出的甚至不能称为语言，而是一声接近挣扎的轻喊。声音明明已经消失了，可还仿佛回荡在耳畔。

　　费因斯原本语气不紧不慢，看着她也只是像看着往日与自己谈条件的任何一个谈判桌上的对手。可莫名地，他感到喉咙有些干，冰冷的身体开始久违地发烫起来。空气的凉意借由皮肤和血液对撞，一股一股地，仿佛要将他击碎。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草地上太凉，先起来。”

　　他随口就给自己的举动找了借口，目光漫无目的般地在她微红的柔软的颈项、肌肤逡巡。

　　伊狄从未感到他身上曾有这种危险的气息，他紧紧抓住她的一瞬间，她的肌肤也颤栗起来。但他的言行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似乎只是在关心她而已。于是她顺从地被他拉着慢慢站起来，看着地面轻声说道：“……谢谢。”

　　这个词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刚才那番话的冲击很难让她去思考其它的事情，但动作的打断让她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性。

　　她不曾考虑过这意味着什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其实她早该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对她的教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掌握彼此的秘密，两人成为共谋所要求的责任。看来现在终于到了他索取公平报酬的契机。

　　所以，其实他真的跟她毫无别的关系，只是他想找个年轻、漂亮、又好控制的学生，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已。称呼只是开始，她大概清楚这些老男人的把戏。要想让天使堕入地狱，不需要强烈的感情，只需要步步引诱。

　　神话里的一切禁忌故事都是这样发生的。一步远比一路简单。

　　“很难接受吗？”费因斯注视着她。

　　“——不。其实比我想的要容易。我答应您。”

　　他有些意外，曾以为需要更多的解释才能让她答应。但他转念一想，只以为是她比他想的要更在意那个女麻瓜，笑着拾起她的拐杖，递过去，在她伸出手时，却换成自己的手代替。

　　“跟我回家。”

　　掌心朝上，骨节冒出包着白色的皮，从手就能看出，他的身形比看起来的要单薄。

　　伊狄顿了顿，接受他的掌心。两只细长的手掌重叠在一起。

　　脚下米白的鞋履跟随黑色的方头皮鞋一前一后踩上草坪，她抬起头来，看见宅邸幢幢的阴影离她越来越近，窗口透出的烛火像一只只命运的眼睛，朝她闪着光芒。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莉雅以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固若金汤，可似乎不仅是她错了，她也错了。既然费因斯给她这个机会，那她也不会真傻到甘心继续忍着委屈，非要继续和他对着干，才开心。

　　莉雅从小到大只靠这一套就尝够了甜头，可她是硬的软的都吃尽了苦头。一张一弛，必须用的如鱼得水。

　　就是不禁烦躁，到了他家，她暂时只有一个选择。

　　“好。父亲。”

　　费因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女孩乖顺地牵着他的手，这么唤他的时候，也并没有再露出开始不自在的神情。甚至在他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抬头冲他笑了。

　　他很满意。或者说，难得的对所谓的女儿感到满意。

　　“很好，”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要是住在我身边的女孩都像你一样这么快地懂得识时务多好。放心吧，孤儿院大火之后，你的朋友已经被换掉记忆送到一个麻瓜巫师家里，改天我会带你去看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你的腿。我想到了办法，不过需要你每天定期到我这里喝药，我看着你。有一些特殊的注意事宜。”

　　“我会听您的。”她垂下脖颈，一根根纤细的雪白绒毛在头顶掠过的灯光下变得透明，蜷曲的发梢从他指尖散落下去。他忍不住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手中一硬，是熟悉的薄薄的粉色烟盒。可比想象的轻。

　　伊狄揪起开口掀开，却发现其中空空如也，不由得一愣。

　　“只给你留作纪念，不许抽烟。”费因斯说。

　　她眼睛弯了弯，忽然有些想笑。看来原本有的，也被他都拿走了。这么想想，教授倒真有点像个不得不学着管教叛逆期女儿的父亲。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伊狄抬起头来。

　　门内没有走出她所熟悉的家养小精灵，而是一个精灵似的、一头碎发的老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马甲和丝绸衬衣，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欢迎，里德尔小姐。”

　　“弗兰克。”费因斯简短地介绍他的名字。

　　伊狄朝他简单行礼后才发觉，她不自觉在这位陌生的老人面前显露出了超乎寻常的恭敬。但绝不是出于礼节或是讨好，只是老人的存在本身下意识地使人觉得必须如此对待。

　　弗兰克微微一笑，用那种仿佛已经意会一切的神秘笑容侧身将她引入了会客室。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像主人一样叫我弗兰克就行，小姐。”

　　“不，”伊狄下意识地拒绝，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皱起眉，漂亮的眼睛弯曲起来，“我想，您比我年长，如果……教授叫您姓名，那我至少应该喊您弗兰克先生，不然太不尊敬。”

　　弗兰克没说话，转头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的费因斯。这一眼意味深长。

　　像是在说，她只是对您恭敬。

　　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为伊狄自如地轻声介绍：“宅邸内很少施用魔法，一切几乎都是最古老的用具。我们用油灯照明，所以如果什么时候油尽了，像现在这样，不必害怕，也不必着急，您就呆在原地。像刚才那样呼唤我的名字。这一切都由我负责，我会给您带来新油，喏——小姐，您看。”

　　丝绸衬衫下，一只苍老的胳膊抬起来，只听唰的一声，火石就将一片暗蓝色的灯油和四周的环境点亮。

　　淹没的黑暗如潮水般散去，露出室内古老而优雅的装潢。

　　长长的地毯没有用鲜亮的色调或者飘带似的花纹，而是石绿色的，纹理隐隐起伏，反射出淡色的光泽。五斗橱的式样看起来像是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现在的家具店里见不到的款式，木纹和考究的边角却像是日日被人擦洗过的，明净锃亮，瓷瓶中上插着一支半枯的天竺菊。

　　不像是她想象中费因斯家里会有的装潢。和他精心布置的办公室完全不一样，倒是作为背景，和眼前奇怪的老人很好地融为一体。

　　“我明白了，多谢弗兰克先生。”她客气地说完便转头，看向费因斯。

　　后者正好整以暇地靠在五斗橱边，用一双蓝得透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见到她的模样，费因斯忽然开口：“孩子，别紧张。”

　　“您觉得我紧张了吗？”伊狄先是为这声温和的“孩子”一惊，然后更加讶异。

　　他摇头：“你看起来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有‘家的味道’的场所。”

　　伊狄呆住了。

　　不是因为心里一道难以觉察的细痕渐渐裂开来，而是因为他说话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平时他的断言，自负地、神秘的、或是令人感到无限信服的。他的脸颊上似乎被油灯的光晕磨出一丝阴郁，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对角巷里那个长长的背影。

　　“那……”她轻咬下唇，“您，到过吗？”

　　不知是此时费因斯身上的什么情绪，让她忽然想要问出这个听上去不乖的问题。但经验告诉她，往往是这种细微的直觉最不可放过。一点点细节的指引，反而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在她故意表现出后悔之前，费因斯已经微微眯起了眼睛。

　　“对不起，父亲，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跌跌撞撞地跑回他身边，像是生涩得刚刚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似的，用弗兰克听不见的声音凑到他下颌边说。轻盈的香气再次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他放松了眼睑，扶起她在耳畔同样用轻而低的嗓音答：“不。你说得没错。在你之前，从来没有。”

　　他并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从来没有。是从来没有到过，还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或者都不是，只是在说从来没有人敢像她这样冒犯自己。伊狄眨了眨眼，松开他。

　　除了松了口气，她还莫名有些害怕。像有什么事情超出了原本的想象，即将彻底失去控制。

　　“别怕，”他好像能透过她的眼睛摄神取念，“记着，我们各取所需。”

　　伊狄明白了。

　　或者说，谁都没有她明白得迅速。她轻轻挽起费因斯的胳膊，贴紧了他。

　　身侧传来的温度不高也不低，像一簇玫瑰花丛的拥抱。

　　“我也一样。在您之前，从来没有。”

　　费因斯笑了，捏了捏她的下巴。他知道她一直都很聪明。

　　他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带莉雅和沃伦来这里的场景。沃伦一向冷静，但毕竟年轻，能看出正强忍着好奇用眼睛触摸遍这里的每一寸墙砖和布料，而莉雅则一直在兴奋地亲手为他完成这些任务。她像个从来没有回过家的孩子。

　　那时的他对一切忽然涌起了一点点新的憧憬。莉雅翻飞的桃红色裙摆，好像色泽可以融入血脉，重新在心中滚烫地涌动起来。

　　直到他招手叫她过来，她扁着嘴举起手上的灰尘：“以前您答应了一切都是最好的，现在只是一时缺钱，怎么就拿这么老的大房子来哄我们？我不管。我们换下一家——换下一家嘛……”

　　没有一点声响，粉红色的裙摆仍然绽放得耀眼，但整个春天的温度都在朝他远去。她拍了拍手，没过来。虽然一会儿就又牵回他的手百般说好话，可都没有了。

　　没有温度了，也许一开始的温度也是错觉。

　　是真的。在此之前，他也从没有到过同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