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捌章:长发当冠,一隅偏安】 ...
-
秀夫人这日穿着件葡萄卷草纹的牙色花罗袄,衣摆长长覆过膝盖,直延伸至宝蓝裙的宽底斓上方,喜上梅梢的织银裙斓下,半掩着一双绣着胭脂色石榴花的薄底弓鞋,鞋面儿是与袄子一般的料子。
她才满三月的身孕尚未到显怀的时候,身量仍旧窈窕,俏唇染就朱红色,双眉小檀微微弯,顾盼之间,一双桃花眼仿若含着一汪春水,巧笑倩兮却浅了一分明媚,美目盼兮但更添了一丝矜重。
撇了一眼眼前正死矫情的两个人,秀夫人敛了些笑意,她转首看向名诲,面上略显出几分薄愠道:“还杵那儿做什么,该哪儿呆着哪儿呆着去啊。”
名诲垂着首容色默然,他挣了一下,发现帝越的手实在是攥得紧,兀然心生忿恚,腕子一拧,屈指便往帝越关节处的阳溪穴叩下,狠着些劲儿甩开了帝越的手。他抿了抿唇,几不可察的扫了帝越一眼,倏而起身,往他常呆着的窗侧而去。
秀夫人面上闪过一抹颇为玩味的神色,她得意的将唇角一挽,转首看向帝越,就维持着这副作态,略略倾身行了个礼,即便是颔首低眉间,也仍带着一股子嘚瑟劲儿。
名诲落座后便转首望向窗外,他可知道,这人自打有孕后,就再没行过一次全礼,见她那副做作样儿就觉着烦……但只一想到,主人来的时候也是坐在这张矮凳上的,他就觉得心情好了很些。
帝越是见惯了秀夫人使小性子的,但却是第一次见着名诲这样明显的将情绪表露出来,他一时有些愣怔,甚至没能在意到名诲是如何挣脱开的。但比之而言,秀夫人在他心里的位置显然要更高些,他如往常一般,对着他的少妻招了招手,就轻易的把人招来了榻边。
随侍秀夫人而来的低位宫嫔依着旧跟在她近侧,而侍奉名诲的那个小侍从在这些时日里也学得乖觉,在名诲陪侍的时候,多是他跟着庆掌事随侍殿内,大概是合了眼缘,庆掌事竟愿意对他稍加提携。此时,他正捧了软垫置放在榻边的矮几旁,以便那看上去也不怎么好相处的低位宫嫔落座。
帝越面上虽带着些无奈,但更多流露出的却是宠溺,他打量了秀夫人几眼,笑道:“今日怎么把这只簪戴出来了?”
“为得衬我这身衣裳啊,”秀夫人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那只簪子,笑盈盈的瞥了帝越一眼,“我奁子里可就这么两只素净的,可不全戴上才够么,你看我这身可还得看?”
帝越自是愿意顺着话儿来哄她开心的,当即便说道:“少见你穿这么清丽的颜色,倒衬得你比寻常更让人惊羡。”
秀夫人露出个颇为受用的表情,而后唇角一扬,慢慢悠悠的说道:“陛下,你就是哄我,也还得按时吃药。”
帝越听得好笑,问她道:“我哪日躲过了你给我灌药?”
秀夫人横了他一眼,回道:“那我哪日不是陪着你灌药?”
帝妃二人说话的这当儿,一旁的低位宫嫔也没得闲。像秀夫人这样的身份,打小就会有熟知药理的侍者近身跟着,除去日常的必要侍奉,他们最重要的功用就是为主人尝毒,这低位宫嫔原正是一名这样的侍者。
她启开带来的海棠式食盒,从中取了碗罐倾出半碗药汤,端起嗅过了药气,又拈勺儿尝辨了成分,才将药碗递至秀夫人手中。
名诲的出身虽算不上是一流,但作为一个暗卫来说却也够格,他嗅了嗅逸散出来的药香,心中蓦地有些紧张。不过须臾,这些许的紧张就化作了十二分的若狂欣喜,他甚至想夺过这一碗汤药,亲手给帝越灌下去……
但到底,他要顾及这宫禁至重,哪能真由得随性施为。
秀夫人看着帝越服下药,不自觉的颔了颔首,她接过空碗,倏而一笑说道:“今天,可没有渍过的果子吃。”
“无妨,那是你才喜欢的,这点酸苦我还咽得下。”帝越不甚在意的回了一句,他显然以为秀夫人是在故意刁难他,怕是才刚来时见到的那一幕,让她心里不痛快了,“我用过药了,该你了?”
“是么……”秀夫人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她将碗递予一旁的低位宫嫔,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瞧着帝越,慢条斯理的说道,“我的药,还不急着用,我们可以趁着你还有些时候儿,先来算算旧账。”
帝越脸色骤变,定定的看着秀夫人,好半天才难以置信的吐出两个字:“是你?”
“为何不是我?”秀夫人双手揣在身前,语调微扬的反问回去,端得是仪态万方。
“是了,你们几个自小一窝儿长大的,你帮他也不奇怪。”帝越自嘲般低笑了一声,倚着榻颓然说道,“我竟以为,我足够了解你了……”
“你了解的,是你以册立副君之仪礼迎入宫的秀贵人,而非是曾与先储公子疾有过婚约的秀楚林。”她话至一半,忽然就轻笑了起来,“是,这些年来,你待我不可说是不好。我图谋权势,你便给我权势,我贪慕尊荣,你便予我尊荣,但这究竟为何你又岂不心知肚明?若非因你,我堂堂卫国公秀氏嫡系,谢国长懿长公主之女,岂会屈居侧位!以我的出身,阿疾继位,我当为后!”
“更何况,你还杀了他……”她的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帝越沉默了须臾,竟语调和缓而亲昵的问她道:“也难为你,在我身边隐忍十年,就为了报仇?”
“杀了你……”秀楚林将右手抬起了些,直直指向帝越的脸,她将指尖压得愈发往下,整只手似是禁不住这个动作一般,微微战栗起来,“只要杀了你,阿郁上位,后位仍旧是我的!”
帝越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简直是天真得可怕,他失笑道:“宁王他费尽心思谋夺帝位,怎会让你为后,更遑论你腹中还……”
“都说‘知子莫若父’,这话在你这儿,简直就是个笑话。”秀楚林好整以暇的拢了拢衣袖,才出言打断了帝越的话,“你当他会顾及那些老不死们的说辞?你也不想想,真正敢和帝王对着干的朝臣还剩下几个,早在你上位的时候,就都被屠干净了吧?连你这种杀了亲兄上位的人,都名正言顺的坐了这么多年的帝位,你儿子不过是册立了你的姬妾为后,又算得什么?即便有朝一日,弑父蒸母的真相被翻出来,与你当年相比,也只能说是敬陪末座。”
“更别说,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位子……”她定定的看着他,狠绝而又温柔的说道,“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去死?”
说罢,她对着帝越莞尔一笑,随即转过首,语调悠哉的对那坐在窗侧的人说道:“我一来就说过你了,还杵那儿作甚?阿州可还在外边等着你呢,这么冷的天儿,你倒忍心放他在外面冻着。”
名诲闻言,薄唇蓦地一抿,袖下掩着的双手骤然攥实,心觉秀楚林未免太过缺德。他不喜欢被人欺骗,便也不惯欺瞒他人,即便对着帝越他从没说过一句假话,但也确有推波助澜之实。
他站起身来,双臂垂落着,不自觉的侧过首避开二人的目光,直过了半晌,他才转首看向帝越,认真的说道:“主人忍不得一辈子都活在你的辖制中……我也忍不得。”
许是因着秀楚林的那句话,又许是因着那话里提到的人,让名诲难得的慌了神,他一句话罢,便转身离去,仓促间竟疏忽了觉察,以至才出寝阁,就险些冲撞了候在重帘叠幔之外的公子郁。
“名诲?”
公子州正手执玉盏端立窗侧,见着名诲出来,他稍是一怔,继而打内寝传出的响动又令他豁然明了。
雕窗之外,飞雪正依从着朔风招摇飘洒,那忽来的一声脆响,却是昆山玉碎,惊得天地为之一动,更改了风向。紧接着,有人声透过重重绸幔,依稀传了出来。
“你不是顾虑,这孩子会成为我的累赘么……现在,他没有了!”
“你予我的,尽数还你!我秀楚林,不稀罕!”
在见到名诲的时候,公子郁便心下了然,他看了一眼眼前的素绸幔帐,转而对向公子州,颔首温声说道:“阿兄等的人来了,请先走吧,我等阿姊。”
公子州早将手中的玉盏递与一旁立侍的小侍从,向这边走来,他眉眼间含着贯有的和缓笑意,低应一声后,又沉默了片晌,最终感喟一般的对公子郁道了句“珍重”。
二人互行一礼,且作道别。
公子州稍稍侧首,不甚熟练的对名诲眨了一下眼,就径自转了身先步离去。
名诲见惯了公子州的矜重得体,从不知晓自家主人还有如此接地气儿的一面,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对着公子郁行礼后,追行而去。且行出了两步,他忽而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也曾像公子郁一般的站在那里,等着个深深扎根在心里的人……主人说的不错,公子郁一点也不像帝越。
那站在重帘之外人没能等上太久,就见着眼前的幔帐晃动了一下,接着他心系的那人,就探手撩开了那颜色沉重的素绸。
秀楚林站在绸幔内侧,看见公子郁眼圈兀然就红了,她一手横搂在身前,一手提抓着裙摆,好容易迈出一步,却是一步踉跄。
“阿姊!”公子郁忙上前一步将人接在怀里,急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伤到哪里了?”
“刚才甘草汤吞得急了,胃里觉着难受。”秀楚林垂着眼小小抽搭了一下,声音里杂了些鼻音,她忍着泪弯了弯唇角,将脸埋在公子郁襟前,双手抓上他的衣襟。
“阿郁……”
“我在。”公子郁认真的答应着。
秀楚林听到这一声应,浑身不住颤抖起来,她呜咽了一声,终是瑟缩在公子郁怀中嚎啕大哭了出来……
贮琅殿外飞雪依旧,前庭中,有几个侍从正冒雪清扫接连着成安宫门的宫道,那刻着回纹的石板刚清扫过没一会儿,就又覆上了一层薄雪,雪上印着两行不甚清晰的足印。
立在殿前廊檐外的庆掌事正收礼起身,他循迹望去,见那二人已迈出宫门转行入夹道,留给他入目的,唯余一片衣摆。他心中哀叹了一声,揣着手,有几分颤巍的转过身,迎着风雪,半仰起首望向天际,却只望见了那檐边的苍青瓦当。
永受嘉福,万岁未央。
帝宫中,哪处都不缺这种有寓意的纹饰。
也罢,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睡在帝陵,和他的安贤去长相厮守了。那样的话,他身边也再不会环绕着这么些……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去死的人了。
公子州一手搂着奚琴,一手牵着名诲,迎风踏雪,走过宫墙间长长的夹道。他无暇去顾忌旁的,只紧紧的抓住他那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名诲,直至出了宫门,才敢驻步回望。
名诲被公子州拉着走了一路,一路都在抿着唇笑,他紧紧回握着公子州的手,视线未曾从公子州的身上移开过。他贪看着眼前先了半步他的公子州,忽然觉得落在了眼前的几缕鬓发有那么些碍眼。
他忽然想起,在他刚借着内乱脱逃而出的时候,他还没有主人,也未曾出过什么任务。当时的他,年龄尚小,即便是逃出了母国,也一直都依着故地的旧俗蓄着些鬓发,后来他被主人和公子郁救下,也未曾改过。
如今,竟是想改一改了。
在这道宫墙里,每个人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都挣扎在得到或者失去的一生里……
是非功过,不过后人论……
而他俩,自此长发当冠,一隅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