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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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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沫也青沫当年也是和家诺好过的,不知道他二人如何就相看两厌到这般地步。
当年,家诺母亲用二十担小米换得她来,那一年她五岁,那一年这是个好价钱,若不是青沫模样标致手脚伶俐,也不到不得这样的身价。
青沫年少时倒没怎么劳作过,家诺母亲苛责有限,程家家境尚富裕,也养得起粗使丫头与老妈子,倒把青沫教得有几分灵秀性情。十三岁上与家诺圆房,二十三岁仍未添丁进口,这倒成了程母荷责青沫的主要原因。
十二岁那年家诺把着清沫的手习字,十五岁那年青沫看懂了家诺写给杨家小姐的信笺,也明白他与青楼婉月姑娘在情思悱恻。
青沫二十岁时,家诺父亲过世,一时间债主登门,家诺母子卖了庄子与田地,遣散家仆,一家三口避到偏僻小镇渡日。那些年怎么过来的,青沫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家诺不是在书房便是出门,也不知他去哪里,总要三五日才回。
家诺不在的时候,她们婆媳两人熬点粥吃点咸菜也就将就了,家诺回来,家诺母亲总要张罗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来。看着桌子上的鸡腿肘子,青沫便觉得手指疼,这是她没日没夜纳鞋底接缝补衣裳的活计才拼凑出来的,自己的鞋袜破了,买不起新的,便补丁落补丁的将就。家诺却总像是能估量出家里张罗出一桌好吃食一样,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衣着光鲜的回来。
青沫最初盼他回来,盼那隔得远远的一望,对视间微微一笑便能让她情思飘荡好久,默默撑到下次相见。过了几年,便总盼着他手里带回些什么,哪怕不带银钱带回一包蜜饯也好。家诺总是洒脱而去,洒脱而归,洒脱得自然是两手空空。那个儒雅得如春风抚面的男子,只需站在门口微微一笑,他母亲便哭喊着扑将过去。
家诺娘亲在忧愤中郁郁寡欢,积劳成疾,养成个口不择言随意漫骂青沫的习惯,“你这个扫把精”“丧门星”之类的便是口头禅。自然也常常说她“你这个不下蛋的母亲,你绝了我程家香火。”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十年,直到她老人家油尽灯枯在一场风寒中因无力医治而过世。
在坟前,家诺面容哀戚,看向清沫的眼神颇带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这些年委曲你了,我都受不了娘亲,你能无怨无悔照顾,辛苦。从此以后便只有你我二人了。”感动得青沫涕泪横流。
程母在时虽然聒躁了许多,手上活计倒是没少做。少了家婆,日子安宁许多,倒开始为生计苦恼,一日三餐不继,鞋都提不上,青沫常常赤着脚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掉梆鞋到街面上打水买柴。
家诺没有进项,全靠青沫一双手给人浆洗衣服渡日,苦苦哀告下家诺终于出去砍柴,日落西山也不见卖出一根,家诺做了一次,手上磨出了泡便不肯再去。
程家祖上信奉阴阳之术,朝中风气也渐渐崇尚阴阳之说,家诺潜心研究,对青沫道“近些年,圣上日渐衰老,有道之士愈发受推崇,你再忍耐三二年,便是我等出头之日。”青沫信他所说,自己丢的那根簪子便是他卜卦找回的,临出家门时,母亲送的唯一一个值钱的物什,断过,布缠胶粘过,青沫舍不得换,也无钱换。若不是程家诺直呼“向南寻去”她也找不到。
三年后,家诺仍对青沫道“再忍耐三二年,便是我等出头之日”
青沫心思淡了许多,但是念了大半生的念想也就是盼着家诺有点出息,纵然失望,仍是念想。三年后,没等来大富大贵,倒听得家诺说,当年交好的婉月姑娘,病得很重,老鸨没良心还要她接客。她寻思着找个良家出来罢。
油灯下青沫的手指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垂着头紧抿着嘴唇,不敢应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应答。
家诺斜靠在桌几上,抬手撑腮,两眼温润如玉,看着她“腕月她~”长长的顿了许久,只这长长一眼便让青沫不敢直视,很快的抬眼偷偷扫了他一眼。只见他已转移目光,不只看住哪里双目放空,似乎长久的陷入回忆中。清末无声的叹了口气,挑亮灯芯。灯花轻轻爆了一声,家诺缓回神“她如今年纪大了,值不许多钱,又病着,我们不能不帮。当年家里吃食混不下去,我便常在她那里,一住便是几日,老鸨让她撵我,她一言不发,从未对我冷过面孔,依然好吃好喝招待我,若不是她,实不知那几年怎样过。我应承过她,早晚要接她出来的。”
青沫一言不发,向主人家预借三年工钱,主人沉吟良久面色不豫盯着她黑鸦鸦的脚指头说“不行。”青沫跪地大哭,主人冷哼“怜你孤贫~哎~随我来吧!”将清沫引进室内,踢掉鞋履,露出素娟缝就的袜子,绊带微松。主人身向内里暗格捧出一抱匣,冲青沫招手,高抬腿,青沫跪将上前轻轻的替主人将绊带重新系好。
主人家自上而下的打量她,青沫浑身颤栗轻轻将脚缩藏进裙内。
主人冷哼“我梁有德自认为是善人一个,有心将这钱施与你,又担心你得来容易挥霍也容易,从而好逸恶劳惫懒到四处求人与乞丐无异。”
青沫抬头轻轻摇首“必不望梁大人大恩大德”
“我梁家祖上虽得圣祖垂青位极人臣,但我本人还真不是什么大人,你来我家三年,一声大人没叫过,如今这称呼高抬我了。你高抬我也罢 ,低看我也罢,”
青沫深深垂首,深以为必要听一些难听的话。
“算了,你以高的狂妄行径暂且不掉。睡一睡吧,睡足三年,你再回家。”
青沫惊怔亦无耐,于大户人家做工道听途说的故事并不少,吃惊的是梁大人真是抬举竟然看得上她,无声的宽衣解带,慢腾腾往床边蹭。
主人家兴致盎然“青沫,你说你这皮相是修了怎样功德才入了程家的门?一顿吃人家两顿的米饭,做不了多少活计话还不少。”
青沫无语低目垂首
“前几日是不是你多事向主母挑唆说我调戏灵儿的事儿?你怎知灵儿心不甘情不愿?我们是郎情妻意两相就好,害得主母把她卖了,哎我的灵儿。”
青沫无声嚅嗫“不是我”
主人并不介意一奴仆言语“若不是程家败了,我梁有德怎睡得着程家妇?哈哈,他程家诺一副狷介的狂样,又能如何?假做孔子门生,他以真读得进几本书?你也不要哭哭啼啼,那样的男人要他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小白脸子,你以为程家大宅说败就败了,程老爷才欠几个外债,青楼也敢逛得,赌局也肯下得,他程家诺就纵有万贯家财也架不住那个败法儿?”
他说的话有些是青沫疑心的,有些是扑风抓影的事,譬如告密的那个并不是自己,不过是枉担了黑锅而已。若不是如此,怎会对着个猪头应承?青沫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装不得死人,被压倒在雕花大床上时对着主人家的嘴脸连哭带嚎,反抗抓挠起来毫不手软
主人家恼了“我还没进去呢就被你抓了个满脸花,真是丧气,要样貌没样貌,你当我喜欢?”抬起腿来照着青沫后腰便是狠狠一脚,青沫被踢得几乎失去知觉。
这一番打闹不成想引来夫人,青沫钉在地上盯着鞋尖露出的乌黑的脚趾垂泪,夫人正眼都没看她一下,冷着脸命帐房打发银钱“滚吧,再也别来。”
青沫无颜出门,加上身体不适,在家躺了好久。
家诺把腕月接到家里来,腕月病着,饭食要精细做,清末便按照家诺配给的菜谱整治一日三餐。饭菜有限,她自己饿了几日,便蹲到灶边狼吞虎咽嚼那一碗剩糠,家诺走来“药熬好了?”青沫又急急的去倒药,家诺微微皱眉“可要仔细些。”
青沫将药碗推给他“好了。”家诺噗的一笑“脾气好大,气我接她?”
青沫没有力气冲他甩眼色“没有生气。”
家诺笑意更深“在吃什么?我也饿了,给我也来一碗吧!”
清沫冷眉冷眼“就只有这些了,你要吃么?”家诺接过来把半碗糠吃了。
夫妻二十年竟只这一刻让青沫觉得贴心。
家诺说“我要去京里,我的机缘就快到了。”灶火一跃跃映得青沫脸上红红的热热的,便也不觉得苦累了。
腕月渐渐好了,青沫在屋外劈柴,室内听得那两人对诗,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院子里的海棠开了一季又一季,连长得矮小的那一株也终于开了花露出峥嵘样子跃跃欲向墙外伸展。清末的鞋子完全破掉了,便如同外面挑脚的村野妇人一般泥黑着一双脚在地上跑来跑去。
青沫起早贪黑一边干活一边打零工,融了碎银两终于换了二两银子,脸红着推向家诺“
给你备好上京的盘缠。”
“我暂时不去了。这些也不尽够的,我的傻青沫,你家相公出门去总要换身像样行头的。”
“腕月姑娘,”四个字如鲠在喉,青沫很想问问那腕月姑娘可愿将自己带来的箱笼里的贴已拿出一些,近日时常见她出门,衣着华丽满头珠钗,为何不肯给相公置身行头?
不几日有富户人家接腕月走,那女子步踏瑶华笑魇如花“青沫,谢你。”留下倩影一枚,晃得青沫张不开眼。
青沫急急走到家诺面前“她就这么走了?什么时候还你赎身钱?”
家诺嗤笑“你只当她赎身的银钱只有那几何?多是她自己夹带出来的,我做个样子罢了。她要走便走吧,我还要送她一送。你那块银子我给融了个小扇坠。好小,幸而她未嫌弃。青沫,从此以后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好一对风雅的男女,青沫心凉透顶。
青沫无力操劳,一任家里鸡飞狗跳油米罄空,在炕上坐了七日七夜,“家诺,求你饶了我吧,替你家做牛做马这些年,当初娶我养我的粮食也早就还得了,我一个无出的人,给你程家断了后,你就发发慈悲给我写封休书,放我一条生路吧!”
家诺似笑而笑“你莫要后悔啊,跟着我再吃三二年苦头,便是宰相夫人,当朝一品,贵不可言,你不要?”
青沫累苦至极,摇头“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咱们两夫妻一场,这便是你的恩情了。”
家诺洒脱依旧“你这样冷心冷性的人我也是留不住,愿走便走吧!”
青沫与母家早就断了多年的联系,如今孑然一身不知何往,到得家门附近徘徊再三后央邻人通了个消息,老母风尘仆仆赶来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再心疼又若何?老母不当家,哭肿了眼睛哭碎了心肝,女儿是领不回去的。连夜给她缝制了一双新里新面的鞋,天青色的底绣着小小几株莲蓬。
青沫舍不得穿,把它收在包袱里。
清末仍是给人浆洗渡日 ,只是少了家诺这个大累赘,倒是不必天天跑回家下去管他温饱也算省了不少麻烦。
初时也曾记挂家诺,后来听说他离了这一路乞讨别走他乡,唏嘘一场便也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