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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芝兰玉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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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败凋敝的北方城池在风雪与战乱中苦苦支撑,腊月的阳光冷冷清清,照耀在漫天的冰雪上,折射出晶莹透亮的光彩。
苍璧城下的大营中迎来了一位贵客,贵客趁着夜色而来,没有铺张,没有排场,马车静静地停泊在军营外,车舆内走下的年轻男子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他身披着洁白如雪的狐裘大氅,一头浓墨般的乌发由一顶银冠半束,远远望去,人物秀美,逸致翩跹,当他从热闹的营寨里款步而过时,耳边的喧哗统统化为了寂静。
围在火边埋锅造饭的将士好像突然忘记了身在何方,他们直愣愣地瞪着那人,但见他白裳胜雪,面如冠玉,皑皑白雪仿佛随着他从容的脚步氤氲成了杨柳岸的水烟桃露,人人皆生出了忽逢珠玉,忽见芝兰的惊喜之意,恨不得能化身蒹葭相依,青竹并立。
宽敞的中军大帐内,陈设简单而古朴。
上颢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白衣白氅的男子正默立在帐子中等候。
军人的戎装上血迹斑驳,银甲表面蒙着一层寒冷的冰霜,他的面容有些疲惫,但肩背却依然笔直挺拔,仿佛受伤都不会松懈。
“七王爷千里迢迢莅临苍璧城大营,末将不胜荣幸。”看见帐内的人,上颢镇定地开口,他已得知苏燃的到来,因此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苏燃悠悠转过身来,他已经二十七岁,但外表却依然秀美如纤细少年,只见他欣欣然笑道,“雪国大军入侵北关,苍璧城岌岌可危,数月来,将士们以寡敌众,劳苦功高,本王特意率领二十万皇城雄兵,前来支援。”
“多谢王爷美意,”军人用一种冷淡的恭敬态度回答,“不过据末将所知,这二十万大军,并不仅仅是用来备敌的。”
七王爷微微一笑,他不清楚上颢究竟知道了多少,因此露出了若有深意的笑容,让人陷入云雾迷蒙之中,不敢贸然揣测他的心意。
军人不愿与之假情假意地周旋,单刀直入地开口,“王爷此次前来北关,想必曾用心竭力过一番,恕末将孤陋寡闻,近日才听闻王爷的种种事迹,委实是精彩纷呈,令人拍案叫绝。”
“将军说得不错,本王来北关前,的确用过一番心力。”苏燃见他已洞鉴明晰,便不再拐弯抹角,他徐徐说道,“将军是个爽快人,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本王愿意实话实说,此次引云檀姑娘前来北关的信是本王亲笔书写的,她中的毒也是本王亲手配制的。”
“有劳王爷了,为了除掉末将,王爷当真是熬心费力。”上颢语带讥诮,冷冷道,“不过有一点,末将很好奇,王爷为何会对末将的笔迹了如指掌?”
“将军一定想不到,本王曾在上家府邸中埋下过一颗棋子,”白衣男子从容笑道,“红霞夫人是本王的人。”
“红霞夫人?”军人微微皱眉。
“不错,上将军仔细想想,红霞夫人是何出身?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尘女子,若不是经由本王举荐,怎么进得了上家的大门?”苏燃淡淡道,“多年来,红霞夫人一直是本王心中最得意的一枚棋子,未料她竟因一时虚荣,死在了将军手上。”
话到此处,苏燃笑了起来,“本王曾以为将军是不会杀女人的,如今看来,是本王猜错了。”
“末将也曾以为王爷是不会杀女人的。”上颢回答。
“本王的确不杀女人,只要将军答应本王一个条件,本王立刻交出解药,让云檀夫人活命。”
“什么条件?”
“本王给你一千人马,令你明晚趁夜袭击敌军大营,只要你取下侯家二将的首级,本王便让云夫人与你远走高飞。”
“王爷要末将以一千人马对付雪国三十万大军?”军人冷笑起来。
“以少胜多向来是将军的强项。”苏燃依旧笑得淡然,这淡然中蕴藏的是绝对的冷酷。
“王爷不如直言,只要末将死,云檀便能活。”
“跟将军说话真是毫不费力。”白衣男子淡淡笑道。
“可王爷怎么能确定末将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死?”
苏燃照旧笑得亲切,他开始娓娓道来,“这些年,本王一直在寻找将军的弱点。将军治军严明,为人处事雷厉风行,平时既不好酒也不好色,更不嗜赌,你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这曾让本王非常苦恼。后来,本王亲自去了几趟遥玦山庄,这才找到了答案。”
“答案?”
“将军夫人身边有位贴身侍女名叫翠吟,本王初来乍到时,她对本王颇有好感,每次都主动前来引路,沿途殷勤倍至,语笑嫣然。翠吟姑娘喜欢聊家常,她说的话虽然琐碎又无聊,却让本王意外地发现将军对云檀姑娘一往情深,她是将军的挚爱,为了她,将军一定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上颢沉默了,他的沉默相当于默认。
苏燃望着他静静地微笑,看上去不骄也不躁,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像个来此处喝茶观景的旅客一样。
“王爷为何非要置末将于死地?”半晌,军人低声开口。
他一直都很好奇,自己向来洁身自好,远离是非,如何会让苏燃忌惮至此?难道他过去曾在无意间有过叛逆的举动,让人误以为他心怀不轨,觊觎皇位?
“因为上将军性情暴烈,高深莫测,你戮力皇室,斩杀长兄,一旦动了杀机就连女人也不会放过,”苏燃不紧不慢道,他极好掌控,对于无法把握的人物,必须除之而后快,“卧榻之侧,岂容虎狼酣睡?何况风起于青萍之末,只要将军一息尚存,本王便无法安心。”
“末将杀的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不知王爷的不安从何而来?”
苏燃悠悠道,“听说你二十岁时便已大开杀戒,只用了区区三个月便踏平了晔国。”
“当年末将有军令在身,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将军明知外人不可屠戮皇族,却仍然亲手砍下了宁襄王的头颅。”
“当时敌众我寡,境况危机,千钧一发之际,末将必须斩杀贼首,才能平定南漠。”
“那么璇玑海之乱呢?将军生擒广青王,伤其右眼,又杀害小世子,逼疯镇洋王——”
“小世子死于意外,镇洋王发疯也与末将无关,王爷料事如神,想必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
苏燃笑了起来,“那再来说说北关吧,将军设计杀害侯家两子,连侯老将军也被你斩杀于两军阵前,你不仅杀人不眨眼,还敢违背圣上,抗旨拒婚,如此胆大妄为,一意孤行之人,教本王如何放心得下?”
军人望着他,目光冷漠又锋利,片刻后,他忽然笑了,“我确实杀人不眨眼,但我的目的却光明磊落;而王爷杀人不眨眼,王爷的目的却阴险而不可告人,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也是你最想杀我的原因。”
苏燃脸上的笑容有一刻是凝滞的,他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他,是因为他无法掌控他,而无法掌控的背后是否就意味着恐惧?
上颢不会被他光风霁月的外表迷惑,他不仅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更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龌龊和卑鄙,这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感到惭愧,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他,只有杀了他,他才能心安。
但是苏燃绝对不会承认这隐秘的感情,甚至对自己都不会承认,白衣男子的笑容只僵硬了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清幽淡远,安然自若的模样。
“将军何须多言?如今胜败已成定局,只要将军答应本王的条件,本王一定放云檀夫人一条生路。”说着,他从宽广的衣袖中取出一卷金色的卷轴,递向上颢,“今夜,只要将军召集幕僚,当着众将士的面签下这一军令状,本王立刻去救云檀姑娘。”
军人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金底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今签立此状,誓灭敌首侯英宛,侯承嗣。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如违此状,甘当枭首;在场各位,皆可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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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爷莅临北关的消息很快就在临近的城池里传开了,百姓们走的走,散的散,剩余的人留在城中看守旧业,一有新的消息传来便摇唇鼓舌,议论纷纷,他们左观右望,伺机而动,随时准备打叠行装,在城关失守前逃离此地。
整个苍璧城中唯有一个地方被隔绝在籍籍人言之外,那便是城南的一处幽居。
云檀在馆中养病,她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看着天光消散,计算着剩余的日子,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残烛,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变短。
当馆舍外响起马蹄声时,云檀以为上颢来了,她匆匆掀开羊毛毡子,从软榻上下来,着了秀履就要起身,秋月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可就在这时,馆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变得重重叠叠,云檀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失神起来。
似乎有军士包围了整座居所,难道上颢带了人马来?
云檀暗自琢磨,她疑心重重,等到馆外的脚步声一一停止,她轻轻推开秋月,径自走到门边,将雕花木门打开。
冷风卷地而起,院子里的树叶纷纷然落了一地,披坚执锐的战士分立两侧,中央一男子正踏雪而来,他发如乌墨,眸如点漆,披着一身洁白的狐裘,正缓缓拾阶而上,姣好宛如女子般的面容带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云檀的心沉了下去,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已体会到了惨败的滋味。
“来的人不是上将军,让夫人失望了。”苏燃微笑着走来。
云檀一步一步,缓慢地退至门边,她敛衽行了一礼,淡淡苦笑,“王爷金质玉相,妾身得见尊容,乃是三生有幸之事,岂有失望之理?”
丽人的笑容中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忧愁,这抹忧愁让苏燃非常满意,而他面上流露出来的却是关切的神情,还伴随着淡淡的遗憾。
“夫人不用急,上将军过一会儿就会来看你。”白裳男子迈过门槛,悠悠走进房中,他没有入座,似乎怕这简陋的桌椅会弄脏他洁白的衣袍。
“不知王爷光临寒舍,所为何事?”云檀开口询问,她的语气是恭敬的,神色却是冷漠的。
“无甚大事,只是来告诉夫人一声,上将军已签下军令状,今夜即将率领一千人马突袭雪国大营,斩取侯家二将首级。”苏燃不紧不慢地说道,脸上则挂着一尘不变的笑容。
“一千人马?”云檀的声音在颤抖,“才一千人马……王爷这是让他去送死。”
“上将军为了夫人是不会吝啬性命的。”苏燃淡淡道。
云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已临近崩溃,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失去控制,放声大哭,丽人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扑到这个白衣人脚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上颢,求他放他们一条生路,可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这么做。
云檀知道,上颢在众目睽睽之下签署军令状的时候,态度一定是镇定的,不卑不亢的,军人高岸的气骨绝不会允许自己卑躬屈节,而她也一样,她是他的妻子,她不能折损他的颜面和气节。
“有一件事,妾身很好奇。”女郎的语调平缓,她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
“何事?”
“既然王爷相信上将军会为妾身牺牲性命,那一个月前又何苦派晔国老臣威胁妾身,让妾身设计杀害他?”
苏燃笑了起来,“因为本王很好奇,本王想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会为了情意二字,放弃身家性命。”
“如今王爷知道了。”
“不错,”苏燃笑道,“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委实是一场动人的好戏。”
“好戏?难道别人的悲欢离合在王爷眼里都是戏?”
“别人的悲欢离合与本王无关,本王为何不能将它当作戏看?”七王爷淡淡道,他说话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在说‘人一定要吃饭,人一定要喝水’一样。
“王爷今日前来,想必是来欣赏妾身的痛苦,可惜妾身不才,无法令王爷如愿,”丽人恭恭敬敬道,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只想快些远离他,“今日妾身病体抱恙,无力多言,若无其他事,王爷还是请回吧。”
云檀大胆地下了逐客令,说完便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
苏燃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微笑,“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不怪乎将军对你爱恋至深,只是你身为晔国人,竟对一个敌将死心塌地,这让本王很好奇。”
“上将军有让敌人心悦诚服的本事,自然也有让亡国女子倾心的道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王爷看看戏就好,不必过分好奇。”
“既然如此,夫人好自为之,明日是成是败,一早即能见分晓,本王拭目以待。”说着,白裘男子一拢衣袖,徐徐微笑。
他已经满意了,虽然云檀今日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哀求,但他相信自己已经摧毁了她,从此以后,她就算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说完话,七王爷笑容款款,缓步而出。
云檀默默地立在门边,半晌不挪一步,秋月轻轻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您还好吗?”
丽人木然地抬起一条胳膊伸向她,“扶我回软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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