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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强弩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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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颢等到云檀睡着后,找到了营地里医术最高明的那个年轻人,他姓舒,单名一个玄字。
云檀的身体糟透了,他三番五次想请她看大夫,她都慌里慌张地拒绝,这让上颢起了疑心,于是他趁她睡熟时,请来舒玄为她号脉。
年轻人伸出手指轻扣住女子的脉门,半晌,他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复又凝神细听,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手起身,示意上颢到帐外说话。
“夫人中了一种奇毒,如果在下没有估错的话,应是瘟癀粉。”舒玄看上去忧心忡忡。
“果然……”军人喃喃,他已经猜到她的身体虚弱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这瘟癀粉应该怎么解?”
“很难,”舒玄道,“据在下所知,需紫堇,钩吻,还有马钱子三味大毒药草煮烂了,混着药汤服下,方能攻克瘟癀粉之毒。但是这三味药草生长在深山老林里,极其罕见,且不说此地穷山恶水,就算在富饶的皇城也难以同时找到这三味药。”
“如果现在派人去皇城找,可还来得及?”军人问道。
舒玄摇摇头,“夫人中毒时日已久,将军派人前去皇城,恐怕行至半途,夫人便已……”
上颢点点头,没有接话。
他大致已经猜到了云檀到达北关之前发生的事,想来他们先是伪造信件,引云檀出行,尔后在半路截下她的车马,强行给她下毒,这无疑是捏住了他的软肋。
军人活至今日,大大小小的阵仗经历过无数,鬼门关也徘徊过几回,每每都得以全身而退,唯独这一次,他茫无头绪,无可奈何。
如今苏燃在暗处,他在明处,外有雪国大军虎视眈眈,内有劲敌偷施暗算,北关偏偏兵少将寡,当真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将军,在下家中有一处空置的馆舍,地势偏僻,环境清幽,原本想当作赁房出租,但如今兵荒马乱,无人问津,将军若不嫌弃,可将夫人暂时挪至寒舍养病,总胜过这寒碜的军营。”舒玄此时提议道,“小人家中有母亲长年留守,她略懂医术,可帮忙照看夫人,将军若不放心,可派人镇守馆舍,杜绝外患。”
军人点点头,心中大为感激,“如此甚好,多谢舒大夫。”
“区区小事,将军不必客气。”年轻人笑道。
于是当天,上颢便将云檀带出了营寨。
雪原上又开始起风,看这天色,过不了几日,他们恐怕又要将营寨迁挪至别处,云檀已然奄奄一息,如何能受得起这般苦楚?
“你又要把我丢下了……”马车停泊在幽静的馆舍外,丽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怀里抱着细软包袱,坐在车舆前的板子上不肯下来。
上颢走上前,他想抚慰她,可她将脸扭到一边;他伸手拉她,却又被她甩开,车前车后的随行骑兵强自克制着脸上的笑意,假装镇定地直视着前方。
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不管不顾地伸出手臂一把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任凭她胡乱地踢蹬挥打,自顾自将她打横抱着走进了馆舍中。
房中已然打扫地十分整洁,云檀将随身行李安置妥帖,她蜷曲双腿,斜躺在软榻上沉默不语。
上颢见她满面愁容,便走到软榻前,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握住她一只手。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除非我死了。”
听到这话,她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说这样的话,死的不会是你。”
他抬起头对她笑,笑容中隐约带着阴忧,女子苍白的病容早就失去了青春时的娇艳,可她温柔的表情,甜蜜的笑容,总能带给他一种安慰。
军人忽然伸出胳膊圈住她的腰,低头将脸埋在她的怀里,丽人温柔地伸手抚摸他的黑发,怀着绵绵的眷恋之情。
这温柔芳香的怀抱他不知道还能感受多久,上颢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能从这单薄的身躯上获得一种力量。
“我不能久留,这几日风雪又起了,寨子需要迁移,如果迁移途中遇上敌军突袭会很麻烦。”军人说着抬起头,望着女子秀丽的面容。
丽人神思恍惚地注视着他,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好,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回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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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营地里尘雪飞扬,狂风拂打在帐篷上发出猎猎响声,辕门边的旗杆子歪到了一边,正缓缓地往下倒,哨兵们嚷嚷着冲过去扶住,将它竖立在原位。
斜风带着密集的雨水撒向白皑皑的大地,雨中带着凝结的雪粒,刮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一队新进的士兵正在风雪中演练,大刀霍霍挥舞,铁枪银光熠熠。
队伍最后一排中有个矮小瘦弱的士兵正吃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枪,他的脸苍白而稚气,但已透出了成人的刚毅。
“你今年几岁?”一个低沉沉的声音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小兵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两名军校,问他话的是站在前头的那个。
“十……十六岁。”小兵昂首挺胸,大声回答。
“你顶多十四岁,”冷漠的军官看了他一眼,“还没到入伍的年纪,回后勤帐去。”
“但是将军……将军入伍的时候也没有十六岁!”小兵不服气地争辩道。
军人听罢,仿佛觉得好笑,他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将校,“他竟以为这是种荣耀。”
那位矮矮胖胖的军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厚实的手掌劲道十足,“小崽子,赶紧回后勤帐吧,等真上了战场,你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兵不敢反驳,只得耸头耸脑地离开了新兵队伍,悻悻然往营寨深处走去。
上颢继续与身边的守城驻将冒着风雪在营寨四周巡视,随着教头的口令,新兵们迅速收起刀枪,集结成整齐的方阵队伍,开始围绕营寨小跑起来。
军人回过头,观望他们整齐的阵列。
这批训练有素的战士很快就会加入出征的队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举起武器义无反顾地向敌人冲去。
有时候,上颢觉得很奇怪,在面临巨大的危险时,这些人是如何做到对他唯命是从的?他们有没有想过反抗?在他下命令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有一瞬间想要转身逃跑,而不是疯狂地往前冲?
夜里,营地里依旧篝火莹莹,上颢巡视完毕便回到了帐篷里,帐中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烛火正摇曳不定地闪烁着。
萧洵已经被他们处决了,据他临死前吐露出的实情,七王爷苏燃很快就会亲自率领皇城大军前来支援北关,而真正的目的则是对付他。
上颢离开皇城前曾主动上交调军令牌,此举本是为了向皇帝表诚心,以获得信任,结果却像是为他人做嫁衣,如今苏燃大权在握,调军令牌已成功地落入他的手中,顺利得好像上天注定了一样。
“将军,裴校尉喝多了酒,擅自处死十个雪国俘虏,”此时,车骑将军闻澈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末将特来请示该如何处置?”
“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军人淡淡道,“先不论军法,你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擅杀俘虏者该当处死,”闻澈回答,他微微皱起眉头,“那几个俘虏中有些连二十岁都没到,也怪可怜的。”
“难得闻将军也会同情人,”上颢颇有几分意外,他注视着他,“你恨敌人吗?”
“当然恨。”闻澈扬声道。
“如果有一排敌人站在你面前,你想杀了他们吗?”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要处死裴校尉?”
闻澈一愣,眼里渐渐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上颢静静地注视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曾经我也十分憎恨敌人,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后来仗打得越来越多,我发现真正值得恨的只是一些作恶多端的士兵,还有那些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主谋,其余的人不过是送命的棋子罢了,跟我们手下的将士一样,他们奉命行事,任由驱驰,随时准备成为牺牲品。”
“但若没有对敌人的仇恨,我们又如何赢得了他们?”
“很简单,就像做游戏一样,你不需要憎恨对手也可以获胜,”军人的目光复又落回下属身上,“所以每次出征时,我只会思考如何把这场仗打赢,如何保住更多人的性命,而不是我有多么憎恨敌人。
上颢说着抬头瞥了他一眼,“不过言归正传,裴校尉还是要处死的,他擅杀俘虏,到底是违反了军规。”
“属下明白。”闻澈领命道,他正准备告辞,出去传达命令,却突然被上颢叫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军人望着他,忽然微微笑,“那天萧洵说的话,闻将军想来全都听明白了,如今你恐怕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往后是继续留在这军营里卖命,还是尽快投入七王爷麾下,毕竟给七王爷当差要比替我卖命好过多了。”
“将军是在怀疑末将的忠心?”闻澈笑道。
上颢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
“会趋利避害的确实是聪明人,但不趋利避害也未必就是笨人,”闻澈从容不迫地迎向主将的目光,“如果末将只有二十岁,今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七王爷的阵营,可如今,末将已经不年轻了,末将比将军您都要大上六岁。”
“但据我所知,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更加世故,更知所趋避。”
“或许末将是个例外,末将的年纪越大,好像越能摸见自己的良心。”
军人听罢笑了起来,仿佛他出乎了他的意料,“既然如此,还望闻将军以后莫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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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檀独自在馆舍中养病,她看着陶瓷小瓶中日益减少的药丸,就像在看自己的未来。
舒玄的母亲一直来照顾她,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体强健,仪态挺拔,黑发中才出现了寥寥数根银丝,若是细细打扮一番,还能让人误以为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
舒家夫人待人亲切,云檀身子虚弱,很多时候没有力气接话,只能笑着听她说。
未出三日,秋月便匆匆地来了,云檀十分诧异,她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原来上颢救出云檀之后,王府中的仆吏女眷们便各自散了,秋月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卖进了王府当差,如今藩王没落,她举目无亲,好在身边有些积蓄,足够支撑些年岁,她在灵云城里盘桓了几日,孑然一身,孤独寂寞,最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云檀。
于是,秋月四处向人打听云檀的踪迹,有军营里的人告诉她,云檀被送至了苍璧城南边的一座馆舍里,于是她便一路寻寻觅觅地找来了。
“王妃怎么样?”云檀问道。
“她死了……”秋月神色一黯,“那天将军把夫人带走后,王妃遣散了府中仆从,饮鸠自尽,她临终前告诉我,说她对不起平苍王,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七王爷的阴谋,却始终守口如瓶,若能早些坦白,便不会酿成今日之祸,她还说自己如今已夫亡子散,无颜独活,唯有去黄泉路上追随王爷,求得他原谅,方可安心。”
云檀听罢,默然不语,片刻后,她低声询问,“七王爷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天王妃来找夫人,我守在外间隐约听到了一些,”秋月惨惨淡淡地一笑,“不过这种事咱们做婢子的还是少知为妙,夫人别再提它了,往后就让秋月照顾您吧,如今王府已人去楼空,秋月无处可去,但求夫人收留我,我办事手脚麻利,为人也恪守本分,绝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也好,咱们一起做个伴吧,”云檀没有拒绝,她已经知道秋月是个可靠的人,自己独居一隅,清冷寂寞,有个人陪在身边也能分散几分忧虑,“不过我的日子也不久了,你还是要为日后好好打算。”
秋月点了点头,静静地在云檀身边坐了下来。
女郎心灰意冷地躺在软榻上,等着死亡一天天临近。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她足不出户,几乎已经忘记了室外的严寒,云檀怀念遥玦山庄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想陪着旋儿去堤岸上纵情玩乐,采摘一朵朵鲜花把她打扮得像个娃娃,她离开前万万没有想到,此番一别竟是永远,她再也见不到那里的湖光山色,也不可能陪伴旋儿成长。
早知如此,多年前她就不该回来,只要不回来,如今便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她大概会孤独终老,或者找个老实忠厚的男人嫁了,然后不温不火地过一辈子。
云檀扪心自问,如果老天爷让她重新来过,她还会作出相同的选择吗?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答案是肯定的,虽然她通晓事理,但骨子里依然有一股飞蛾扑火的热情,为了满足这股热情,她愿意付出生命。
这一点跟她的母亲很像。
老天爷总爱跟人开玩笑,陈氏生了三个孩子,最像她的那个却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如果她知道女儿今日的遭遇,会不会对她有几分怜悯,这怜悯中又会不会衍生出几分爱意?
女子苦笑着思索,这些年她见到了姐姐,见到了爹爹,唯独她的母亲,她始终无法得知她的下落,那将是她永远的心结,至死都无法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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