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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将星昏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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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在高山平原上呼啸,长空中阴云密布,不见星月。
城下大营安然肃静,火把燃起灿灿光辉,帐所内银灯星罗,一班武臣正聚集灯下,商议退敌之策。
北关险山恶水,戍边将士日夜风吹雨淋,披霜戴雪,思乡之情日趋严重。
他们在难得平静的夜里围住篝火,唱起家乡的山歌来,嘴里嚼着苦咸的菜根,手里拿着冻硬的面饼,一支巡哨队伍井然有序地驰入了辕门,当头的军校拉长着一张脸,不耐烦地跳下马背,转身冲着一名兵士大呼小叫。
“张哨头,大冷天的发什么火呢?”篝火边的军人们笑嘻嘻地冲他招手。
那名军校骂完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剌剌地向他们走来。
火上烤着切成片的馒头,他随手拿起一串,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烫得伸长了舌头直哈气。
“我刚带队去刺探敌营,发现咱们的雪国朋友也想家得很,一个接一个地在火边唱小曲儿,还把我队里的小崽子给唱哭了,差点让咱们露馅,我转身就给了他一巴掌,让他回来领二十军棍!”
军人发出了一阵哄笑,他们已经习惯了苦中作乐。
此时正值宵禁的时间,两个军容不整的兵士姗姗来迟,被巡夜的将军抓了个正着。
那是苍璧城的驻将,姓赵,他又矮又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此刻正将那两个小将士拉到哨台下训斥起来。
原来,距离军营三里外的地方有一座村子,名叫百蝶村。
百蝶村里住的都是女人,她们大多家破人亡,孤独一身,为了活命沦落到流娼家,给来来往往的军人旅客寻欢取乐。
迟来的两个小兵显然是偷偷找乐子去了,营里犒军的女人毕竟数量有限,而且每天都有人死去,哪里满足得了那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
“你们丢不丢人?敌军就在十几里外,随时都会打过来!你们不驻守营地也就罢了,还沉迷女色,夜不归宿!看看你们自己,衣衫不整,形容狼狈,我都替你们脸红!”赵将军中气十足地骂道。
两个小兵一怂一怂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不敢发一言。
“幸好今晚抓着你们的是我,否则你们还想活命?”守城驻将越骂越起劲,“入伍好几年了,功劳不见涨,痞气倒是学了一身!你们怎么不学学人家上将军,他没日没夜地打仗,从来都没有女人,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你们呢?只知道追在女人屁股后边跑!”
“赵将军,您这话说得也太不着边际了,”车骑将军闻澈恰好走来辕门查岗,他手里拿着暖胃的酒,懒洋洋地笑道,“上将军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女人?”
“嗯?”赵将军一愣,“他不是还没成亲吗?”
“没成亲又不妨碍生孩子。”闻澈笑得轻薄又粗鲁,“上将军有女人有孩子的事儿,军中很多人都知道,有一回,我还在酒楼里撞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呢!”
“真的?”赵将军回过头来讪讪笑了,“上将军的女人怎么样?”
“自然是美得很,”闻澈说着举了举酒壶,“面相很是温柔妩媚”
赵将军咧开嘴笑了一会儿,可一抹脸又换上了严厉的表情,怒气冲冲对着两个小兵道,“没错,好男儿是该有女人的,而且要温柔漂亮的女人!但如今国难当头,你们总该适可而止吧?满脑子温柔乡,是打算死在女人身上吗?”
闻澈同情地看了两眼被逮住的小兵,然后笑嘻嘻地往哨台上走了,走到最高处还能听见赵将军洪亮的斥骂声。
上颢今天已在黄昏时分赶回了军营,但心里仍是放不下云檀——她又开始缠绵病榻,而他身居前线,战事吃紧,无法时时刻刻了解她的病情。
白日里,云檀分明是有意在引诱他,软玉温香,贴满胸怀,他总是很难抗拒她的气息和温柔。
上颢为此十分懊恼,云檀的身子孱弱,而他失去了控制,一定伤害到了她,可美人看上去倒是非常满足,她当时娇慵地坐起身来,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军人的腰,两条裸露在外的胳膊洁白如雪。
他转过身去将她按回床里,拿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要不就起来穿好衣服,要不就老老实实地躺着。”
“你生什么气呀?”丽人笑得甜蜜,“得了便宜还卖乖,先将我的衣服拿来。”
上颢依言将衣裳递了过去,云檀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穿上,她斜着眼睛瞄他,见他神色冷峻,便婉然一笑,温声道,“我只想多留你一会儿,难得今日你来,我岂能说几句话就放你走呢?”
“你要我多留一会儿,直接开口说就是,何必如此?”
“因为我想跟你好啊,”丽人穿好了衣裳,又下床系好裙子,她默默地笑看了他一眼,坐到床边偎入他怀中,“放心,你待我一直很温柔,不会伤着我的。”
他抬手抚摸着她头顶的秀发,脸色依然明朗不起来。
“方才我见你背上有伤,我从皇城带了些药膏来,给你换药好不好?”她说着起身走到柜子边,取出一个银盒来,盒子里装着银针细布,膏药丸丹。
上颢脱去上衣,赤裸的胸膛上疤痕交错,他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绷带上血迹斑斑驳驳,云檀将旧布一层层拆了,将干净的细布在清水中浸湿,再捏干了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伤口。
北关物资贫乏,军人受了伤都得不到良药医治,云檀从皇城带来的药膏效果极佳,她替他包扎妥当,令他将剩余的药材统统都带去寨子里。
“我营里有个大夫医术非常高明,你身体抱恙,要不要请他来看看?”上颢披上衣服,突然想起了这么个人来。
“不用,我只是着凉罢了,军营里有那么多伤员等着看病,你就莫要管我了。”丽人背过身去,假装云淡风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便误以为真,没有仔细探究。
处理罢伤口,云檀开始东拉西扯地说闲话,她逗他玩,引他笑,说得累了便躺在他怀里,让他讲故事给她听,上颢哪里讲得出那么多故事,于是她拿了本诗集来让他念,他就一板一眼地读着,等她听烦了,又拿出话本让他宣读,军人哭笑不得,却也百依百随,由着她的性子来。
两人闭室而居,说说笑笑,丽人不似早间那般惝恍迷离,此时言笑晏晏,吐字如珠,渐渐地,他心里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弊绝风清的时光令他暂时忘记了刀山火海,可惜白昼逝去间不容瞬,转眼日暮西山,偷安旦夕后,他又要回归战场,随时跟人揎拳捋袖了。
当天夜里,雪国军队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夜袭。
雷鸣般的马蹄踏破黑夜,奔马冲破了路栅,高竖的旗杆被人一刀砍断,雪国大军突然冲入,透满营寨,他们大刀阔斧地狂砍乱杀,一时间喧哗声大振。
号角低鸣,战鼓雷动,雩之国的将士们听得号令,纷纷冲出大帐,奋勇拒敌,他们每夜枕戈待旦,以备不测,今晚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见五营六哨,大小三军,迅速实施反击,个个枪挑刀刺,四下践杀,很快便与敌军平分了秋色。
随着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城楼上弓弩飞射,滚木灰石齐下,已然穿过营寨,试图攻破城门的敌兵应声落马,无一近得了城墙三丈。
今晚守营的士兵并不多,上颢连日派出两支骑兵队伍,夜夜埋伏在敌营两侧,伺机而动,一旦敌军倾巢而出,他们便趁虚而入,冲杀劫寨,将营里的粮食洗劫一空。
“寨子被劫啦!”
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雪国士兵一时摸不着头脑,究竟是谁的营寨被劫了?分明是他们在劫雩之国的寨子,怎么有自己人狂呼乱叫?
夜幕低垂,冲杀的敌军顿时乱了阵脚,他们猛攻了一阵,却始终攻不破城门,又闻得自家营寨遭劫,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一场厮杀持续至天光微露才告终,彼时,前去劫粮的骑兵队伍也借着密林的掩护,从小路返还,他们引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从辕门处进来,营寨里发出了阵阵欢呼。
虽然昨晚的突袭毁坏了无数帐篷和路栅,但是北关并不缺乏木材,粮食和征衣才是重中之重。
守关的将士中有不少是死于严寒而非敌军之手的,军营里几乎每天都会有逃兵,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趁人不注意便溜出大营,往家乡的方向跑。
营里的军官聚在一起时常常会开玩笑,“告诉那些缺征衣的人,看见逃兵不要追,要悄悄跟着他们,等他们跑热了就会把袄子脱了扔在地上,那时候你就冲上去,把袄子抢过来穿在自己身上,可不就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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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侯老将军离开山洞后也是跋山涉水才回到了自己的营地,他有伤在身,心神不宁,又因年轻时不顾惜身体,奔走沙场,导致老年后旧疾复发,浑身筋骨疼痛,不得不在大帐内静养。
他的小儿子侯英宛在帐内伺候服侍,寸步不离,长子侯承嗣则负责处理大小军务。
此番侯老将军主动请缨,征伐北关,是想为侯家的前途再作一搏,重获圣上器重之心。
可惜这场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顺利,他们看似占了上风,但在敌我兵力如此悬殊的境况下,这根本就算不得胜利。
朝中一班嫉恨侯家的臣子都在等着看好戏,尤其是两位圣眷极隆的宰辅大人,他们的权力只手遮天,私自命人压下边关捷报,却将侯家折损两子的消息呈了上去,皇上因此对侯家愈发不屑一顾了。
侯天傲做了一辈子的封疆大臣,食君之禄,尽忠剿贼,时至晚年,却在自己人手中日渐式微,难免心生喟叹,闷闷不乐,他夜间走出大帐,见长空惨淡,雪峰连绵,愈发加重了愁绪,雪原上一阵寒风逼来,他蓦地起了一身冷汗,顿时病势加重,再难料理军情。
侯将军座下有一参谋善晓天文,能观测星象,知晓凡人一世枯荣,且精微神妙,从无不准之理。
当夜,该参谋入帐谒见老将军,声称他已细观天象,发现敌军主将本命星昏沉,如今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侯天傲听罢,淡淡笑了笑,“他本命星昏沉,那老夫呢?”
参谋微微一怔,复又走出大帐,抬头仰观星象,发现老将军主星亦是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不禁长叹一声,不复言语。
老将军心知大限已到,终是不得如愿为子息创下福荫,便打定主意善始善终,他既为战场而生,那就为战场而死,总也好过被奸臣所害,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下。
这处的激战眼看着又要打响,云檀那处倒是宁静得出奇。
她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独坐房中,常常悲从中来,想到往后命归黄泉,孤零零地徘徊于阴曹地府,万种愁情涌入心田,悲绪缭乱,难以熬忍。
丽人靠着回忆过活,每见上颢一次,她的生命好像就会丰富一层,她想念他陪在身边的日子,想念他的微笑,他的怒容,还有他脾气将发未发时冷静的态度。
半梦半醒时,她会记起两人缱绻时的细枝末节,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下触碰,还有极力克制的表情都让她飘飘然地感到一阵幸福,他对她总是分外爱惜,好像她的肌肤是豆腐做的一般,即使惹他光了火,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云檀将食指轻轻按在嘴唇上微微地笑,只有回忆才能让她幸福,她不敢向前看,只能靠沉溺于往事来抵抗忧愁,疑虑,还有四面袭来的恐惧。
前些日子,小郡主时常来看她,她颇为自责,因为云檀是因为陪她外出才染上的风寒,可近几日,苏恋一反常态,突然间没了踪影,连平苍王妃也不复以往热情,常常闭门不出。
平苍王进京奔丧,府里的仆吏照旧各司其职,云檀不明白自己受冷落的原因,难道她无意中有什么失礼之处?可云檀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什么毛病。
于是,她暗地里向秋月打听,秋月也茫无头绪,只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这些日子,王妃和郡主时常躲在屋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郡主身边的婢子说,郡主几日来经常夜半起床,掩面痛哭,大伙儿都六神无主,不晓得出了什么幺蛾子。”
云檀心中疑云重重,她寄人篱下,不好参与主人家事,秋月悄悄打探,却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女郎在屋子里憋得慌,于是打开门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吹吹冷风。
府兵统领萧洵恰好从阁楼下走过,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盯着倚栏而望的女子。
身为王府中人,直视府中女眷乃是无礼之举,萧洵以往循规蹈矩,并无越轨之处,可今天却好像将胆儿放大了。
云檀皱了皱眉,不去看他,可突然又移回了目光。
萧洵的腰带上绣着蓝色的海棠花纹,此前晔国旧臣给她的流苏上亦有这种花纹,细观之下,两者竟一模一样,丽人顿时脸色惨白,她背脊发凉,觳觫不止,慌忙转身进屋,紧紧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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