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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光复旧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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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檀自从离开遥玦山庄后,心里始终惴惴不安,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准确的。
马车跑了半个多月,方至星洲城外便猛地停了下来,云檀险些一个跟斗跌出车厢外,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抓住了左右两侧的车框,才稳住身形。
车外传来好几声怪响,仿佛是刀划破胸腹,鲜血乱喷的咝咝声,女郎坐在车中一动也不敢动,片晌,车帘猛地被人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带起一阵薄薄的烟雾,她隐约看见两名带着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车外,尔后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巨大的岩洞中,洞穴足有十丈高,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从洞顶倒垂下来,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云檀迷迷糊糊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幽深的水潭边,静水倒映着凹凸不平的山壁,水潭中央燃烧着一盆火,火星噼里啪啦地溅出来,落在水中,悄悄熄灭。
女郎环顾四周,发现陌生的岩洞中有好几处甬道,甬道幽长,深处一片黑暗,不知通向何方。
阴森森的洞壁上蒙着一层水汽,不断有小水珠从钟乳石上滴下来落进深不见底的水潭里,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云檀感到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她已经死了?这里是幽冥之地?
寂静中,她看见甬道里陆陆续续地走出几个黑衣人,他们的长袍像裹尸布一样笔直地挂到地上,面容隐藏在兜帽中,让人辨识不清。
女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撞见了鬼怪,她坐在石床上浑身发僵,一时竟连逃跑都忘记了。
“姑娘醒了。”一位黑袍人迈着缓慢又庄重的步子走到石床边,他拉下了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你是谁?”云檀警惕地看着他,又望了望不远处立在水潭边的几个黑袍人,“他们又是谁?”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晔国的旧臣。”白发苍苍地老者低头看着她,面上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几乎微不可察,他说话的速度很慢,抑扬顿挫的语音中有一股长年身居高位者独有的腔调。
“晔国?”云檀喃喃着说出这两个字,恍恍惚惚像是做梦一般。
如今距离晔国灭亡已足足有十三年,国破家亡的痛苦早就在她心中淡去了,战争中幸存的老百姓们也开始习惯了新的土地和新的君主,他们想要的很简单,无非是一间屋子,几亩田地,外加千里同风,海不扬波的安身之地,便能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没错,我是晔国人,与姑娘一样,”老人悠悠开口道,“晔国建在时,老夫曾担任过左相一职,辅佐君王,把持朝政,姑娘可还记得?”
“我听说过左相,但从没亲眼见过他。”云檀心中惊疑不定,她简直分不清此刻的场景究竟是真是幻。
“这并不重要,我们今日请姑娘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老人缓缓道。
“何事?”
“实不相瞒,虽然故国覆灭已有十三年之久,但吾等晔国旧臣无不期盼着光复旧物,连年来暗中摸索,忍辱负重,如今只差一件事便可重振昔日国威,而姑娘也将脱离苦海,复得自由之身。”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却让云檀看得毛骨悚然。
“晔国即将复兴?”她无法掩饰惊讶的神色,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可能?”
“十多年来,幸存的晔国臣子暗中聚集一处,齐心协力,召集旧众,如今已练成精兵十万,随时可上阵杀敌。”
“凭借精兵十万就能复国?”云檀吃惊不已,这桩事情发生得毫无先兆,她猝不及防得到消息,简直回不过神来,“你们指望区区十万人马把雩之国打得服服帖帖,然后乖乖归还晔国旧土?这不可能!十万人马在雩之国如牛之一毛,要靠他们复国完全是异想天开!”
“谁说非要打硬仗不可呢?”老人的笑容神秘莫测,“人少自有人少的方法,此事无须姑娘劳心。听说云檀姑娘多年来一直潜伏在敌国杀将身边伺机而动,如今机会已到,姑娘不必继续委身侍敌,可以扬眉吐气了。”
“什么意思?”云檀心中一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内心深处弥漫上来,还伴随着一种做错事突然被人揭发的羞愧与惊慌。
“意思是,如今复国道路上的唯一障碍,便是那位曾经率军侵占晔国河山的将军。”老人的笑容中流露出不可置疑的冷酷神色。
“侵占晔国河山的是雩之国皇帝,将军只是奉命行事。”
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她,面带微笑却不言不语,这种无形之中压迫人的能力只有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久的人才会拥有。
云檀仿佛被人捏住了死穴,既不敢反抗也不敢答应,只是不断向后瑟缩着小声问,“你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老人复又开始言语,“上颢如今身在北关,虽然手中的兵力不多,却是整个雩之国的军心所向,若要光明正大地除掉他,必然会大动干戈,即使派出军队也未必能成功,但有一个人,我们相信她兵不血刃就能让上颢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那个人就是你——云檀姑娘。”
云檀怔怔地望着他,恐惧让她的手脚发麻,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不,我做不到……”片晌,她轻声道。
说着,女子垂下眼帘,老人逼视的目光令她心孤意怯,她的语气中带着卑微,这种自惭形秽的情绪只在她母亲面前才出现过,而如今却为了已故的旧国再一次涌上心头。
“你们来得太晚了,若是早个十年,我或许会答应,但如今是绝对不可能的。”
十几年的相依相伴,早就让国仇家恨在时光中淡去,云檀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笃爱夫君的女子,为国赴难的热血和冲动早就被岁月磨灭得一干二净。
“云檀只是一介草民,虽然故国覆灭,我也曾流离失所,伤心欲绝,但如今事过境迁,我只想过简单平静的日子。如果有朝一日,晔国得以复立,云檀必定为之骄傲,但若要我为光复旧国而设计杀人,恕云檀无能,委实办不到。”女子嗫嚅着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她无疑是心中有愧的,在一干肱骨旧臣面前毫无底气可言,但他们若是强行逼迫她谋杀爱人,她也定然会反抗。
“左相大人何必与之多言?”不远处,另一个黑袍人站了出来,他的声音比左相更年轻,更洪亮一些,“一个软弱的女人罢了,居然对敌人动了真心,既然她这般贪生怕死,直接给她服药便是,我倒要看看,在生死关头,她能对敌人有多忠贞!”
云檀原本心怀愧疚,词钝意虚,若是他们柔言相劝,倒能加深她的愧疚之情;但若恶声恶气,以狠话相逼,反而会令她心生逆反。
“软弱?”这个词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晔国的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土地和女人,却要反过来怪她们软弱?当初我家园被侵,家人被杀时,有多少官员军士望风而逃,留下城中百姓任由敌军糟蹋?你们这群高官重臣自然有卫兵护着全身而退,到了安全之处再放出豪言来光复旧国,而百姓们却早已横尸遍地——”
“好不要脸的女子!”水潭边的黑袍人蓦然打断她的话,大声呵斥,“当初侵你家园,糟蹋百姓的是雩之国军队!你不同仇敌忾已属叛逆,还敢强词夺理,反戈相向,指责故国旧臣,简直丧尽天良!”
云檀听罢,微微苦笑,“当年晔国盛行阴柔之风,军心涣散,官宦文弱,主德昏聩无能,本就已气数将尽,如今即使有精兵十万也难与敌国抗衡,光复旧国无异于逆天道而行。恕云檀愚钝,着实看不见胜利的希望。”
“老夫已经说过,人少自有人少的方法,姑娘只须对付敌国杀将便可。”石床边的黑袍老人再一次开口。
“我也已经说过,我做不到,”云檀低声回答,“云檀只是一介草民,只想在乱世中安身立命,没有杀人复国的野心,劳烦诸位将民女送出此地。”
“这可由不得你,”黑袍老人的语气还是这般平稳悠缓,听不出喜怒哀乐,“来人,把云檀姑娘带下去,让她好好思索一番。”
话音刚落,黑暗深处闪现出两个披盔带甲的身影,他们快步走来,一左一右抓住云檀的胳膊,将她拽下石床,往漆黑的甬道中拖,云檀拼命挣扎,大声叫嚷,皆无济于事。
甬道里凹凸不平,起起伏伏,随处可见废置的壁龛,灶坑,还有洞壁上被沙土半遮半掩的奇异浮雕,云檀被粗暴地关进了甬道尽头的石室中。
那里头肮脏不堪,浑浊的污水顺着石壁流淌下来,顺着一条水槽向外流去,洞壁顶上有个小窗,隐约可以望见一角碧蓝的天空,云檀使劲拍打着坚硬厚重的石门,徒劳地大喊着让人放她出去,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叫唤了半晌,终于感到累了,只能缴械投降,找了一处干净的角落,抱膝坐在地上。
云檀闭起眼睛,将头靠在石壁上,希望自己可以快速睡着,最好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自己仍然安安稳稳地躺在遥玦山庄里,哪里也没有去。
可惜,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梦,梦来梦去依然还在原处,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云檀睁开眼睛,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失去自由的事实。
接下去的三天,她没有得到任何食物,每天清晨与傍晚,那个黑袍老人会走进来给她一碗水喝,然后询问她是否已改变心意。
云檀执着己见,不肯答应,到了第四天,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很不巧的是,她来了月信。
虽然生了旋儿之后,她来月信再也不疼了,可石室中什么衣物器具都没有,鲜血将衣裳石地都弄得一塌糊涂,云檀心中是火急火燎,可身上却半点力气都没有,她琢磨着就这样死了也未免太不值得,于是思来想去,决心屈打成招,先答应他们的要求,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虽然答应了所有要求,保证三个月内取走上颢的性命,但这些晔国老臣岂会如此天真地放过她?
“前三日,姑娘每日清晨喝的水中都洒有瘟癀粉,姑娘此去暗杀敌将,时限三月,若三月后不成功,便会毒发身亡。”黑袍老人说着递给她一个蓝色陶瓷小瓶,“这瓶中的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保你三月性命无忧,待姑娘大功告成,吾等自会送上解药。”
云檀这下是彻底落入他们的圈套了,她的脸色惨白,因为连日没有进食,而体虚神弱,险些当场昏倒,她勉强维持住清醒的神志,低声问道,“那……事成之后,我上哪儿去找你们?还有……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我又能找谁求助?”
黑袍老人递给她一枚编织成海棠花样的兰色流苏,“找衣上绣此海棠之人,出示这枚流苏,自会有人接应你。”
“上哪儿找?”
“不用找,很快他们就会出现在你身边。”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看起来格外诡异。
云檀收下了流苏,再也不发一言。
临行前,他们总算是开恩,给她喝了一小碗粥,然后又令她闻过一种草药,未过多久,云檀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房里,行李细软都在床边,一件也没少,女子虚弱地走下床,打开门唤来一名小厮,细细打听了一番。
原来这里是星洲城的一间客栈,她是被人用马车送来的,车夫替她结清了房钱,但样貌他记不得了,于是云檀吩咐他煮一碗粥来,再打几桶热水。
由于饿了三天三夜,她不敢胡吃海喝,只慢慢用下一碗粥,又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了干净衣裳,才又倒回床上休息。
回想前几日发生的事,她心中仍然残留着几分震惊。
这些年竟然有晔国人在暗中使劲,实施复国大计,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暗中操纵的,那些人口中的精兵十万到底驻扎在哪里?他们又是如何练成的?今日她就这样被放走,难道那些人不怕她将晔国的企图泄漏出去?
云檀可谓一头雾水,不过她人微言轻,又拿不出任何证据,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而她恰好也没有大肆张扬的打算。
目前唯一一桩棘手的事情,便是她身中奇毒,惟有杀了上颢才能活过三月。
其实她要杀上颢容易得很,只要找到他,然后在他的饭菜里下毒,他绝不会有任何疑心。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若是死了,她活着也是受罪,跟饮毒身亡又有什么分别?
天色渐暗,客房中没有点蜡烛,室内阴晦无光,云檀心乱如麻,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合着秀目,将一头潮湿未干的乌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变生不测的命运杀得她措手不及,女子只觉前路宛如黑漆,而她已行至微末之途,一星半点的希望都看不见。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上颢知道这件事,他已经为她付出了很多,她不能让他为救自己的性命而再次作出牺牲,至于三个月后,她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她一无所求。
心意已决,云檀不再胡思乱想,她闭上眼睛,摒除杂念,打算好好睡上一觉,次日拂晓便出发赶往北关,如果她真的只有三个月可活,她希望最后能死在上颢身边,而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命归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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