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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往事:交心 ...

  •   两人所在之处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高地,在高地与海滩之间有一段乱石堆叠的土坡。

      云檀虽然自小习舞,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身手灵活的人。

      面对陡峭的坡地,少女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她的长裙碍手碍脚,时常被踩到,每当她踏上一块新的石头时,总要用脚试探半天,好像这块石头会突然动起来一样。

      不过她乐在其中,像个初次玩冒险游戏的孩子,虽然不熟练,却异常投入。

      上颢放慢速度,与之并行。

      他从不催促她,也不对她笨拙的姿势指指点点,待到云檀快要到达坡底时,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往后跌了下去,军人立刻腾出一只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安稳地放到沙滩上,动作有力又迅速。

      少女站稳了身子,抬头笑道,“多谢。”

      “没事。”他敏捷地跳下石坡,带着她走上柔软洁白的细沙,军人转头望向无垠的海面,“你很喜欢看海?”

      “没有,只是今日突发奇想而已。”她实话实说。

      海边清风阵阵,少女轻轻巧巧地往前跑了两步,张开双臂,舒展衣袖,她的步履轻盈,举止幽娴自若,上颢发现她在自己面前毫不拘束,心里不禁有一些诧异。

      许多人在他身边都会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沉仪寡言,若非涉及公务或者需要发号施令,他几乎不言不语,别人找他说话,往往会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

      阵阵海浪拍打着暗礁,高空的云朵呈现出冷凝的铁灰色,厚厚地压向海面,洁白的鸥鸟在狂风中鸣叫,天水之间,没有帆影,没有人迹,唯有亘古不变的静默。

      “你一定觉得我不是个好姑娘。”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托着香腮,默视远方。

      “没有。”上颢坐在她身边,隔着一尺远,他张开两条腿,将胳膊肘支在腿上。

      “好姑娘是不该跟一个陌生人四处乱跑的。”她没有看他,只是露出了忧悒的微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恪守名门闺秀的准则?你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爹娘给你找一个前途无量的夫婿,然后费尽心思笼络他,给他生个儿子,巩固好自己的地位。”军人忽然开口说道。

      云檀诧异地转过头看他。

      “你口中的好姑娘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日子,”他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

      少女无以反驳,她有一些困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只是说一些我明白的事。”他回答。

      上颢在皇城里见多了循规蹈矩的姑娘,她们遵循三从四德,死守陈规旧章,在深宅大院里明争暗斗,耍尽心机。

      比如上铭的妾室,她们个个都很美,宛如尘中谪仙,只是用不了多久便会暴露庸俗的本性,动辄为了一己私利,你争我抢,锱铢必较;或为了一夜恩宠,互相陷害,用心竭力。

      云檀亦是生长在朱门绣户,从小见多了幽暗的斗争,她无法祛累于心,因此惯于孤独,渴望漂泊,而他也常常形单影只,不因人热,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她心怀熟稔。

      “你长得很好看,”她专注地打量他,眼睛里含着淡淡笑意,“可惜从前,我最讨厌漂亮的军爷。”

      她失去母亲的宠爱,犯下致命大错,全因为那个勾引陈氏的将官,她模糊地记得他生得风流倜傥,昂藏挺拔,以致于她一度厌恶所有与之相似的男性。

      “你方才为什么哭?”他低声问她。

      她一怔,没有回答。

      “你不愿意说?”

      “不是,”她摇摇头,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丢了出去,石头落在沙子里没有任何回响,一阵海浪打上来,将它卷了下去。

      “那个孩子很像我弟弟。”须臾,她低声开口。

      不知怎么地,云檀对他有一种不计后果的信任,军人坚定明朗的目光,冷静镇定的神情,让她感到安全可靠,竟是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心里话。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与我同母异父,我娘从小疼爱他们,对我却漠不关心,她从不带我上街游玩,从不亲手给我制衣裳,我试过大哭大闹引她注意,但都无济于事。”

      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专注的神情像是一种鼓励,她打起精神继续说了下去。

      “七岁的时候,娘带着我们在花园里玩,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那时突然跑过来逗我,他手里拿着一朵花,非要我看,我不想理他,可他缠着我不放,我便伸手推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云檀停了下来,她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泪水,声音也带着哽咽,“我没有料到后来发生的事,他摔到地上,头撞上了石头,那块石头很尖,我看到他淌出了很多血,吓得乱喊乱叫,娘听见后跑来将他抱回屋里,又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可全都没有用,他没出三天就死了。”

      话到此处,她忍不住开始抽泣,少女伸手捂住脸,不敢面对身边的人,只是语无伦次地说道,“其实我很恨他——在我推他的时候——我巴不得他死掉,巴不得他消失,结果他真的死了,正应了我的念头!”

      说完,她大哭起来,哭完后感到一阵解脱,云檀啜泣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突然意识到上颢对她而言差不多是一个陌生人,他们连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阵强烈的羞愧之情涌上心头,少女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抽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

      “没有。”他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军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他的举动非常自然,她竟一点都没有感觉受到冒犯。

      “那时你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心智蒙昧,只有喜怒哀乐,不懂道德准则。是你的母亲有错在先,而你是无心之失,不该就此丧失主见,一味自贬自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军人的声音醇厚又舒缓,云檀停止了哭泣,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待他说完,她抬头微微一笑,“今夜你说了那么多话,真是难得。”

      说着,她擦干了泪水,“不说那些了,咱们聊些高兴的吧,你爱听曲吗?不如我唱歌给你听。”

      未等他说好,她便自顾自唱了起来。

      上颢本以为她会唱一首耳熟能详的民谣,或者一支烂熟于心的名曲,谁料她竟坐直了身子,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唱出了一句山歌,还是山野莽夫向情人示爱的那种,他毫无防备,蓦然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他平常极少会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云檀仿佛受到了鼓舞,粗起嗓子又往下唱了一段。

      “你从哪儿学的山歌?”待到脸上的笑意转淡,军人问道。

      “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遇到一伙人牙子,晚上他们把我们赶到山洞里睡觉,自己就在洞外围着篝火唱山歌,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便记下了这一段。”

      “那时候你还有兴致听人唱山歌?”他注视着少女浅笑嫣然的脸,总觉得她飘忽不定,像是蓝天下飞舞的蝴蝶,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卷走。

      “那时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心里想着死前学几句山歌也不错,”她支颐望海,眨眨笑意盈盈的眼睛,“到了阎王那儿,我唱几句给他听,把他逗乐了,兴许能让我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有爹疼,有娘爱,长大了嫁个好夫君,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的话又让他微微一笑,“你很会逗人开心。”

      “是呀,这是我拿手绝活。”她笑道。

      可他早就看出来了,她自己一点也不开心,上颢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时常感到言语是匮乏的,它不足以表达所有的感情。

      “我有一个姐姐,她跟你一样不爱说话,却很喜欢看海。有一回,我偷偷跟着她从家里溜出去,一口气跑到海边。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她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歌,踩着白花花的水浪,看上去那么快活,那么自在。那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

      夜色泼墨一般染黑了天与水,海鸥的鸣叫,浪涛拍岸的轰鸣仿佛与岸堤上的人隔了一层漆黑的帘幕,听得见却看不清。

      “如果你喜欢看海,我可以时常带你来。”上颢说道,他的声音在磅薄的水声中有点模糊。

      云檀没有点头,只是挂着一张笑脸,眼睛亮闪闪地瞧着他。

      “你在想什么?”他猜不透她微笑的含义。

      “我在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

      “那些人是我对头派来的。”上颢回答,那几个骑兵其实是上隽派去的人,他一心要置弟弟于死地,巴望着他去了边关就永远别再回来。

      “你有对头?”

      “每个人都有对头,”他说得轻描淡写,“在你长大的地方一定有那么几个姑娘对你不怀好意,即使从未让你看出端倪。”

      “那倒是。”云檀点点头,忽然又笑了起来,“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好听。”

      上颢对她的称赞有一些意外,他对自己嗓音的魅力浑然不觉,也并不乐于运用这种魅力,在他眼里,这远不及少女的笑容来得吸引人。

      她端详着他的面容,忽然想起了自己上马前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以及类似海洋的沉静,从那短短一眼中,她受到了慰籍,仿佛他能理解她的一切。

      上颢抬头了一番天色,又回头望向远处已经化作一个黑点的西容城,皱皱眉,“城门关了。”

      “你不能回去?”云檀好奇地问道。

      “我可以回去,但你不能。”

      “那怎么办?”

      “你要是不害怕,我们在海滩上过一夜,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好。”她点了点头,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

      上颢见她答应便站起身来,两三步跃过乱石堆叠的石坡,踏上高地,他回头对少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些树枝来生火。”

      云檀应了一声,坐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上颢便满载而归,他的动作十分利索,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很快便在海岸边燃起了一丛篝火。

      云檀和衣而卧,军人解下了黑色的披风铺在柔软的细沙上,让她躺在上头,背朝火光,自己则靠坐在岩石边休息。

      他的坐姿跟站姿一样挺拔,双肩向后打开,从不弯腰曲背,偶尔风过时,他会拿起脚边的木枝,拨弄几下火堆,少女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又看看他,海风吹拂着军人的乌发,她发现他的头发和眼睛一样漆黑烟亮。

      “你安心睡吧,我看着火。”感觉到少女的注视,军人回过头来。

      云檀点点头,依言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似乎连梦都没有做,磅礴的水浪声和海鸥喑哑的嘶鸣很快便随着意识的模糊消失在耳边,待她重新睁开眼睛时,天已拂晓,偌大的苍穹隐隐覆盖着一层深暗的灰白,海滩上的火堆缩小了一圈,但并未熄灭。

      上颢依然坐在火堆边,他曲起两条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嘴里衔着一枚细长的草叶,正静静地直视着风平浪静的大海。

      “你醒了。”他对她无声的目光总是非常敏感,次次都能及时地察觉。

      “你一夜都没睡吗?”她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我休息过了。”他回答。

      她打了个呵欠,从沙地上站起来,理了理睡皱的长裙。

      云檀仰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只见繁亮的星辰被晨光覆盖,只余下点点白色的淡影,弯月的轮廓残留在轻浮的白云中,少女幽幽眺望着远方天水一线之处。

      “一夜不睡,熬到天亮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轻轻开口,“我一直很想知道天是怎么从黑变亮的,但夜半总是忍不住睡着,结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好没意思。”

      “的确没什么意思,”他拿下嘴里衔着的长草叶,“天会黑很久,黑到你精疲力竭,再也撑不下去为止,尔后稍一走神,天就亮了,一点都不奇妙。”

      “是吗?”她回过头,扑闪着一双秀目,忽地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你也做过熬夜等天亮这样的蠢事。”

      他一怔,望着她裙袂飘飘的模样,很久才微微一笑,“没错,我也做过这样的蠢事。”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往事: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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