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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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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叔虞沉默了,他此时只觉,方才那个得意舒心的自己,较之早上那个心灰意冷的自己,还要更不堪、更可笑、更叫他难过百倍。
原来所谓的‘一起想法子’,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法子,而是先有一人想到了个精彩又可悲的法子,再一点点把线索塞给另一人,装作两人一起想到的,最后再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把好处让给另一人。
“王上,余大人是个明白人,他既向王上献计,必是已明了了之后种种,王上不可辜负他一番谋算心血。下官斗胆说一句,明日朝堂上,还请王上顾全大局。”黄渭湍说完,躬身到底行了个大礼。
叔虞干笑了两声,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听来犹如将死之人般。
他看着黄渭湍,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本王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去下这道旨意,再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到那一步,是吗?”他的眼圈已红了,喉头一阵干涩。
他心中的那根弦已崩到了极致,几乎只要再轻轻拉动一下,便要四分五裂。他心道,既是不可更改,你又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些?你们便都将我当个傻子,瞒我一辈子就是了,为何又要叫我知道这些?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成算,唯独要骗过我一人,最后再让我看着你们走上那条路。
他喘着粗气,瞪着面前这位先王近侍,嘴唇蠕动了半晌,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因他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对眼前人的指责与愤懑,最终都将返还于他自身。
叔虞不说话,黄渭湍却忽地跪在了地上。这人似是铁了心要做些什么,跪下时双膝狠狠地磕在那儿,发出让叔虞心惊的‘啪’一声。
“王上,事已至此,今日下官便再向列祖列宗借几个胆子,问王上几句话。”黄渭湍道。
“下官记性虽谈不上好,但有些事还是记得的。王上,少傅与学堂夫子曾赞您机敏过人,读书策论过目不忘,骑射礼乐样样精通,那是什么时候?后来,也不知为何,少傅却甚少提起这话了,再往后,先王问起各位殿下的功课时,少傅说起您便叹气,那又是什么时候?”
“黄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叔虞听得背上冷汗直冒,声色俱厉地指着那人骂道。
可黄渭湍却只‘咚’地磕了个头,又继续道:“王上,下官还记得,您幼时出城遇上劫道歹人,侍卫们好不容易将您寻回。那时,医丞看过您左臂上的伤,却屏退了他人对先王道,这伤不是自马车里摔出去磕的,也不是叫歹人给划的,看那力道与方位,倒是个孩童右手持短刃,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刀。”
叔虞咬牙切齿,手指紧紧捏着袖口那片衣角,却仍在微微抖着,恨声道:“你放肆!!”
“……王上,您其实一直是个明白人。”黄渭湍慢悠悠地说。
“当年大殿下风头无两,人都道天纵英才,可下官看来,若不是王上您有意藏拙,这名号也不知要归了谁。王上您不愿争,自甘做个‘庸才’,可您不争,旁人却未必当您不争。若不然,那伙‘歹人’又怎会抛开一侧官道上的富商不劫,偏要去小道劫您这位游历公子?又如何能训练有素地将您那一众侍卫屠戮殆尽?若非王上您果断,亲手给自己来了一刀,将血水涂了满头满脸,又怎能瞒天过海逃过一劫?王上您……”
“噼啪”一声响打断了黄渭湍的话,却是叔虞一挥手将几个茶盏全数扫落在地。
他想,今日什么事都不对劲,没错,什么事都与他不对付。他左臂上的狰狞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仿佛是永远也好不了的一道伤口,日日夜夜提醒他,这是何人留下的,又是为什么留下的。他实在太清楚这个王城里都装了些什么肮脏的东西,也太明白住在这里的自己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叔虞站起来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气得直哆嗦:“你说够了吗?!本王做什么人办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本王坐这天玑的王位也罢不坐也罢,都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你称本王为王上,却自称下官不称臣,想来在你心中本王也不是那个君,便只这一件,本王就可以将你千刀万剐!!”
叔虞骂完,却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一时竟被自己的话给吓得面色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小腿撞在软榻边,一下顺势坐了下去,看着面前仍跪着的先王近侍,只觉方才直冲脑门的烈焰烧得不那么高了,微凉后便清醒了:“我……本、本王……不,我没有这么想过,黄先生待我很好,照顾我长大,纵有万般不是,本王也不会……”
黄渭湍却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道:“若下官真有万般不是,还请王上赐下官一死。”
叔虞忽然没了回话与喝骂的力气,只能呆坐着,看着面前这人。
“先王还在时便曾道,大殿下的心太大了,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手又伸得太长,难免平日里就要忧思多虑,也结下不少因果报应,这样的人最容易染上恶疾,结果大殿下可不就是‘病死’了吗。先王还曾道,三殿下幼时心思灵动,最难得的是心无杂念,可自打染了场病躺了三天后,便一直这么‘病着’,诗书不做了,策论也不读了,待历了场劫回来,更是动不动便要医丞来看两眼。”黄渭湍说着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去,“王上,有时候啊,这人病得久了,就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待病好了也不知如何自处,那却是最糟糕的。”
那我呢,我原本是什么样子,你们都知道吗?
叔虞无声地问着,看着黄渭湍,过了会儿,闭上了眼。
是不是无论我走到何处,换了多少个皮囊,最后都还是要做回原本的那个样子?是不是只要我还在这王城里一日,便终究要变成那个样子?
叔虞只觉眼前发黑,稍睁开眼就是一阵阵的晕眩,终于再撑不住,一手扶着边上的茶几,一手捂着胸口。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闷,脑袋上冒火,耳朵里尖啸,鼻子里一股铁锈气味袭来……
“……王上?王上?!”他耳边有人叫喊着。
叔虞最后只看见黄渭湍惊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