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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女客狎妓 红坊佳人 ...

  •   慕轲抱拳向太君深深一揖,整个身子平行于地,良久才起身,“母亲大人受惊了。”
      聪明如清烛,怎么会猜不到太君是谁。
      慕太君仍旧没有眨眼,清烛却觉得,她的眼睛在笑。
      “还不把剑放下!”慕轲怒斥,已是气极。
      清烛却见慕太君的丑陋笑容,正一点点扩张,吞噬着自己,手上的剑便把得更紧。她知道这局赢不了,但也不能输得太惨。忽而手上一抖,她惊惧地看着剑,是一只手,将剑锋握在了掌心!易水山庄的剑,从来都是最好的。
      鲜血如注,顺着指缝,源源不断。
      “爹!”慕承炎率先喊出了声,覆盖住血珠滴答的声响。
      外间也是“庄主”地叫成一片,慕太君眯着眼看清烛,清烛像具魂飞魄散的躯壳般,望着那滩鲜艳粘稠的血,木然松开了手,胳膊像死了一般挂在肩膀上。随即“当啷”一声,慕轲也松开剑锋,掌心握紧,血的热竟似盖住了伤的痛。
      慕承炎抬起慕轲的右臂,见握紧的右手已被血染透,对外吼道:“还不去拿药!”外间才有忙乱得有了呼吸。就在他双眼模糊不清时,一只瓷瓶映入眼帘,他顺着拿瓶的手找寻它的主人,却见眼前的竟是清烛!
      他不去想那许多,猛地拔开木塞,缓缓打开慕轲的手掌,血肉斑斓,药粉均匀地撒洒上,将清烛递过来的手帕撕成宽窄适宜的长条,一圈圈地缠好。
      慕轲向慕太君赔笑道:“母亲刚回来,何以动怒至此?不顺心之处,告知儿子,儿子来处置便是。”
      慕太君道:“处置?哼哼,像今日这般舞刀弄枪的,老身活了大半辈子,真真算是开了眼。离开数年,易水山庄尽是戾气。轲儿,你这般做庄主,莫不当老身是死的吗?”拐杖砸着地,似是痛心疾首。
      “母亲息怒,儿子不敢!”
      “你是不敢。”慕太君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游离于清烛和慕承炎之间,“可是有人敢!”
      “母亲!”慕轲辩解道,“他们两个虽举止轻慢,但决计无意怠慢母亲。请母亲……”
      “没有怠慢之意?”慕太君声调上扬,“这个贱种把剑指着你老娘的脖子上了,还说没有怠慢之意?!”
      慕轲面上一寒,假笑全无,“母亲,您也身为一个母亲。儿子恳请您不要在说这样的话侮辱儿子和他们的母亲,也不要侮辱您自己!”微微一顿,“今日之事,确是委屈了母亲。但儿子,不论是身为庄主还是身为人父,从来赏罚分明,请母亲放心。长途跋涉,母亲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何管家适时地上前要给慕太君引路,“且慢!”慕太君道,“其他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算,你看看季华的脸,就是被……你那女儿一耳光打的,这怎么算。”
      慕轲微笑道:“好算。”
      他高举完好的左手,向自己的左脸,重重地击了下去。
      痛!清烛听见五脏六腑分崩瓦解飞离肉身的声音,那阵巨响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穿云裂石的剧痛,倾轧着喉咙,扼住了骨骼,且见缝插针地在血液里流动着忽冷忽热又上又下的压迫。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迎上了慕太君的目光。
      慕轲道:“养不教,父之过。季姐姐,请你包涵。”
      当慕太君留下了最后两束意味深长的目光,慕轲把剑踢飞回那护卫的剑鞘,慕氏祠堂只剩三人,血腥味浮动,隐匿着怒气。慕承炎受伤的右手痛得发抖,清烛这样猜想。然而,他的左手也在抖。
      慕承炎弯下腰,捡起那条几经周折的荆杖,起身时直了直后背,咧了咧嘴。膝下一沉,双膝跪地,左手一举,将荆杖抬起在慕轲面前,长长地举了好久。
      慕轲终于接过荆杖,清烛一心想抢回来,却怎么都动不了,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并没有扬起荆杖,像季华那般一下下有节点地挥下去,而是垂下手,喜怒难辨地说:“回去,闭门思过,三天后才许出来。”
      最终,右手鲜血淋漓,左手握荆杖的慕轲成为一个背影,逐渐缩小模糊着杳然无迹了。
      在送清烛回醉花间的路上,慕承炎一直默默不语,只在其间咳嗽了几声,肩膀要缩回胸膛里,整个人矮了半截,还要不时拦着跌跌撞撞的清烛,以防她摔倒在地。
      醉花间门前,慕承炎举目看看阴气沉沉的天,压抑着人的心情也丝毫不通,他又咳了几声,这次是干咳地清了清嗓子,他看着清烛,似乎是看到了自己如今的狼狈样子,双目半睁,眼睛无光,面色蜡黄,嘴唇暗淡,胳膊吊在肩膀上,轻飘飘地垂着,双腿麦穗般随风摇摆,甚至连头发都要风干在空气中,百年不遇地,慕承炎叹了一口气,耷拉着眼皮,看着清烛肩上的那朵素色绣花,说:“你不要自责,休息三天后,就雨过天晴了。”
      清烛的双手握死,胸中上涌的热意久久不退,脸上挤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也是,”又咬唇停驻了好久,“不要自责。”
      慕承炎惨然一笑,抬起手掌,拍了拍清烛的头顶,再不多言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身后便是巧夺天工的院落了,别有洞天得与世隔绝,踏入醉花间,那舒适自如尤胜玉人楼里众多房间的一隅。可是清烛并没有走进去,她有些支持不住,有些控制不住身体里那几股横冲直撞的气。于是她不再犹豫,提着一口气便向庄外走去,通向外边的路,是她最熟悉的,所以走多处捷径,竟比平时用时少半,不禁欣喜,困境中的小欣喜,竟如此难能可贵。
      等到她一气冲出了易水山庄才发现,那门口的护卫竟未阻挡,甚至并无丝毫拂逆之意。或许或许,从她来到山庄那天起,她一直都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她这样悲戚无奈地想着,磕磕绊绊地走到一家青楼门前,这时不觉入夜,这间名叫红坊的妓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莺歌燕舞,酒醉音狂,如天堂,似地狱。
      红坊不远处飘来牛肉、馄饨和芝麻糖的香味,清烛肚子也呼应起来,冷风从袖口和领口里直冲冲地灌。清烛感叹,多年以后,她再次尝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想着红坊里的烧鸡烤鹅,猪蹄熊掌,鱼唇羊腿,便舌底生津,再也控制不住地迈开腿。哪知第一步还没迈出,便被冒出的龟公横臂拦住。那龟公体壮如牛,秋凉天气仍上身赤膊,油韩滚滚而下,渍透了腰间布带。
      “喂!”他瓮声瓮气地喊,“女人勿近!”
      清烛百无聊赖地环顾四下的环肥燕瘦,红粉翠绿,“那她们算什么?”
      “她们是女人。但我们红坊只招待客人,不招待女人。”龟公语气仍生硬不减,厚嘴唇里喷出一股鱼腥味。
      清烛抬袖,略一掩鼻,眼睛一眨,笑盈盈地,面若桃花,迎风而颤,“是谁说,只有男人需要女人招待……”踮脚,身体前倾,头凑向龟公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女人也需要。”又退回来站定。
      于是清烛在龟公眼里成了一条鲜活的醉鱼,他想要生吞下肚,甚至不用开膛去鳞。清烛见龟公的目光视自己如盘中餐,心想不动干戈也能如愿以偿。他抬起右手朝清烛脸上拧来,她不躲不避地等在那里,这点儿便宜总要让他占一占的。
      哪知“扑通”一声,那龟公肥硕的身躯轰然跪地,右手背一只手轻盈地提着,骨骼咯咯作响,手臂再往后移一寸,他这条膀子就彻底废了。
      “饶命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好汉”正是钟郁明,他仿佛有飞天遁地之术,一个眨眼,便出现在清烛面前。
      清烛十分领情地向红坊里走去,无视龟公的惨叫和钟郁明追随的目光。
      里面熟悉的味道和喧嚣是清烛久不接触的,别来多时,她胃中的酸汁竟然翻腾得更加欢快,艳丽的衣裙灯色竟让她不忍多看。还没踏上木梯的第一级台阶,便被一目千里的鸨母拦住,从头顶发钗到鞋下脚印打量透光。清烛等不及她推辞,便先声夺人,“莫非红坊要店大欺客,觉得我一个姑娘家,玩不起姑娘吗?”
      那鸨母什么世面没见过,早在心里把清烛这一身锦衣盘算了个干净,红坊里三教九流固不罕见,姑娘女扮男装好奇看热闹的也不在少数。这着女装大模大样进来的还是头一份儿,鸨母自然要考虑周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万一这背后是个人物,切不可打了谁的脸。
      听清烛这语气,倒觉久别重逢,鸨母忙脸上堆笑道:“姑娘快别开我的玩笑了,来者是客,红坊打开大门做生意,图的就是个吉利。从没听说客人还分男客女客的。您看好哪房姑娘了,我这就去给您叫!”
      清烛觉得鸨母极上道,免去许多麻烦。
      便道:“秋寒!——我知道她今天不接客,你只告诉我她的房间,我自行上去就是。会不会被那个哑巴打出来,全看我的造化了。”
      那鸨母更是意外,然而多年闯荡已练就她喜怒不形于色,她面上笑容不减,“是是。秋寒姑娘在秋水堂,二楼右起的第三间房。”
      清烛莞尔一笑,还是原来的位置。也懒得跟鸨母客套,径直走了上去。
      “咚咚咚”三声敲门后,房门豁然打开,露出一张刀疤脸,那刀疤自右腮跨过鼻梁向上,直斜入头顶,隐没在发丛中,占据在他脸上,模糊了面容,这男人怒目圆睁,牙关紧咬,就要上前撕咬。剑拔弩张之际,他面上一顿,才看清言情这个并不害怕还朝自己吐舌一乐的人,是清烛。
      男人咧嘴大笑,嗓子里呜呜啊啊,如风吹破竹,刀疤因为笑容而扭曲成蛇,蜿蜒曲折。他把清烛拉进门,先探出头左右望望,确定无人跟踪才闭好门。朝着清烛只管笑,在半空中举着手臂,晃了晃,又拍拍清烛的头,量到了自己胸前,握着拳头笑得前仰后合。清烛也拍拍他的头,盛开笑脸。
      “不是不让你放人进来吗?”伴着一阵小碎步,传来女子怒斥的声音和愠怒的脸。
      清烛直接冲过去抱住了她,“姐姐!”
      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清烛把这几个月的事情一一讲完,夜色深得使屋内异常温暖。
      秋寒长叹一声,仿佛这几个月她也身临其境,到此终于放松了一般。
      “你来这儿,几个月过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秋寒倏然睁开眼,目光凛然,直视清烛。
      清烛无法回视她,闪烁其词,“我出不来……“
      “你打发我当三岁孩子吗?纵使易水山庄密不透风,他们手里还有方巢小失,你出不来。以你的本事,难道连报个信过来都难如登天吗?”
      清烛暗咬着唇不说话,哑夫偷偷窥着秋寒,大气不喘。
      “姐姐,你已经远离了玉人楼那个是非地,我不想你在蹚浑水。为我也不行。”
      往事纷至沓来,秋寒仰天大笑,眼角却有泪光,“哼,那今天,怎么又来了?”
      清烛一字一顿地说:“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双眼紧闭许久,慢慢起身,“我错了,我不该来的。”
      秋寒又一哼,“你是错了。不过不是错在不该来,而是错在这么晚来。”
      “姐姐!”清烛更深知自己错了,这趟浑水,秋寒必然蹚定了。
      秋寒豁然起身,厉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交情?到现在你还敢说这么见外的话。还是我在你心里根本就是一无是处,从来只有你拼死相助的份儿。你身陷险境之时,我便不能以命相抵吗?!“她胸脯上下起伏得厉害,拼命控制着自己不会一耳光扇过去。
      清烛笑着,点点头,一把抱住秋寒,嚎啕起来。
      积压了数月的悲痛、损伤、疑惑、焦虑、勉强,全部化作泪水和嚎叫,连同胃里冰冷的抽搐,尽数释放了出来。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这一生中难得的安稳睡眠,舒适得连梦也没有,只觉身心仰卧在温柔的水流中,沉醉得,渐入佳境。
      然而清烛一旦醒来,便不去流连半分安逸了。那样醉心的精美,只能使她的锋刃变钝。
      她只着中衣,套上鞋子,边向外间走边喊:“姐姐……姐姐……”
      忽地脚步一停,她怒瞪秋寒。
      秋寒并不怯意,仍旧轻轻站起,离开桌子,向清烛走去,“你知道,来者是客,我也不好把慕庄主拒之门外。”
      慕轲稳坐在木凳上,抽回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裹满纱布的右手。
      清烛负气地返还床边,开始里里外外地套衣服。不时秋寒走近,道:“他出去了。”
      清烛这才“啪”地一声吧那件镂花外衣往床上一摔,“为什么让他进来?”
      秋寒抚平清烛翻出的领口,“他今早来敲门,先是自报家门,然后开始感谢我,说你能来这儿,我对你一定十分重要。接着要等你睡醒,接你回家。因为平时你去哪儿都可以,但是这三天要闭门思过。”
      “什么?!”清烛生生地在秋寒无奈的目光下踱了好几个圈,“他还不是担心我来这里重操旧业吗?!”清烛冲门外喊,故意放得很大声。
      秋寒轻拍了一下清烛的胳膊,道:“你明明知道他不是。”
      清烛“啊”地一声,被重物撞击一般,倒在床上,头下没有枕头,很不舒服,“姐姐,你这么快就被他俘虏了?你这个叛徒!”
      “天地良心!”秋寒臀部推推清烛,顺势坐在床边,“他就算真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就凭他的手被你伤到,你现在还能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连你也以为,我是他女儿吗?”清烛突然正色道。
      秋寒开怀大笑,泪花溢出眼角,“我没以为,但你为什么要用‘也’,还有谁这样以为?”
      清烛一愣,“他自己啊。”往床里一滚,将自己的上半身裹在了被子里,看着被子里漆黑的一片。
      秋寒在外面拍拍她头的位置,“就算他不来,你今天也打算回去的,不是吗?”
      慕轲在门外倚着栏杆,他想尽可能远一点,这样他的耳朵就不会因深厚的功力而听见里边两个姑娘家的密谈,无奈阳光下的红坊安静如坟墓,说话声总是断断续续地冲击耳鼓,他也时不时苦笑着。
      那些主客打着呵欠向外走,一脸疲惫如同经历了一场恶战。姑娘们粉黛未施,眉暗唇白,钗乱发错,衣带拖沓。如果不是衣服红橙黄绿,这些枯瘦如柴的姑娘真如鬼魂一般,在偌大的红坊无声地飘荡。
      他环顾楼上开开合合的门,和进进出出的人,四周浮动着浓郁香粉,和五湖四海的汗液,他一皱眉,再不想停留半刻。又听见房内言笑晏晏,不禁黯然,深觉人生无偿,他自己的女儿何曾不是和她们一样,本该是掌上明珠,受一生呵护,如今……酸意上涌,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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