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两重》墨十九mo

7、木兰花开暗香流

　　穆宁在永和宫几天后，一日，老四来永和宫陪德妃说话，穆宁便在身旁伺候着，看老四和德妃说话，确实是没有德妃和十四母子情深，心里不免同情起老四来。是啊，连自己亲生额娘都有些生疏，几十年后的雍正那般狠心，难道德妃就没有责任么？难道康熙就没有责任么？四爷的一贯冷漠，不就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一个孩子应有的关心和爱护么？穆宁眼中流露出几分哀怜。而这份哀怜，巧被老四抬眼间看在眼里，穆宁自知多心，疾速低了头。
　　春意降临未驱走夜间凉意。黑色的天幕上镶着几许或明或暗的星，让本是深沉的夜，有了几分柔和之美。
　　老四离了永和宫，德妃见老四未带斗篷，想着更深露重，便吩咐穆宁把斗篷送与老四。
　　穆宁提着灯笼脚步快赶追上老四：“四爷，等一下。”
　　老四站住了脚，回望着穆宁。“您的斗篷，主子让我给您送过来。”老四接过斗篷，自己披好便要转身离开。穆宁见天黑，连忙道：“天黑路滑，奴婢陪四爷走一段吧。给您照照路，送您到宫门。”
　　“不必了，我还不想出宫。”
　　“那还是让奴婢为您掌灯吧，走路有些光亮方便些。”
　　“那好，我去御花园。”
　　老四和穆宁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搭话。穆宁是真心觉得和老四无话可聊，又习惯了往日里老四的喜怒不形于色，便只静静跟着，距离大了就紧两步，距离小了就松两步，有些光亮给老四照路便好，并不紧跟。
　　几株洁白的木兰花蘸满了月光，诱人之余又不时流露出一股芬芳，就在枝头静静歇着，似有若无的花香也催了整个园子入眠。老四和穆宁不约而同双双放慢脚步，都像是怕惊扰了花儿酣睡。
　　“花开了。”老四像是自言自语。“终于开了。”
　　“四爷，应该经常来这里吧。”穆宁亦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知道它会这时候开，有空来瞧瞧。木兰花期短，最美的，便是初放的时候。”老四轻闭了眼，像是要用全身各处搜集细微的花香，“刚刚在额娘那儿，为什么要用那种神情瞧我？我有什么地方让你可怜的么？”平静如往常，却由不得人扯谎蒙混。
　　“奴婢…奴婢…”穆宁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奴婢是瞧着四爷陪着主子说话，想到了自己家人。可怜…是可怜自己。”
　　这个世上真的就有一种人，不经常发怒，不经常对人笑，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平淡如水从容不迫，可每句话，每件事都会让人不由听从，而且好像根本找不到不听从的理由。对这种人，要么心生敬佩甘心相随，要么敬而远之不相深交。否则，在这种人面前，多半是出丑丢脸。他们还没什么反应，自己倒是羞愧的要死。此刻，穆宁便觉得谎话说的太假，只要老四一开口便可揭破。
　　“穆容也说要进宫看你。她很想你。”老四并未多问。
　　“奴婢，也很想姐姐。”穆宁看着老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四爷，奴婢曾听过，历代朝堂之上，帝王往往重用老臣氏族，而一些新起之秀，虽有真才实学，但往往因为没有后台支持，多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数十年，还不能身居高位。四爷以为何如？”
　　老四转头十分平静的看着穆宁，“后宫不许议政。”
　　“奴婢没有议政。”穆宁抬眼很自信的笑，“奴婢问的是‘历代’，并非指我朝。奴婢不过有些疑问罢了，奈何身为女子，于朝堂之事无法亲身经历，因而有此一问。”
　　老四似乎对穆宁的回答不再有异议，便真的认真了回答问题，“历代君王都是日理万机，即便那些新人的确有能力，可君主们谁也不敢轻易实验，这不是游戏，没有从头再来，每一步都不能轻易回头。机会之于新人，无异于狼多肉少，如何利用，都只是新人的事。”
　　“那四爷以为，如何才算明君圣主？”
　　“文官敢言，武将平边，百姓安居乐业；天灾可避，人祸可治，大清延绵不断。”
　　穆宁觉得自己要被老四的答案给带偏了，脑袋开始一片混乱，赶紧想怎么拉回来才能收场，“奴婢曾经看过，明代皇帝朱瞻基曾经多次微服私访，体会民间疾苦，才成了明代不可多得的明君。由此可见，高高在上的氏族们，虽是一墙之隔，却是天差万别，仅凭一己判断，百姓之苦，不能体会。反而是那些寒窗十年的寒门子弟，只要他们用心为百姓办事，必能让百姓良多受益。四爷觉得奴婢说的可对？”
　　老四开始察觉穆宁的拐弯抹角，愈发觉得奇怪，“你平日里似乎讲话没有这么费力，你不如直说。”
　　你以为我不想直说么，我直说了就是妄议朝政了。穆宁在内心里白了老四一眼。
　　“奴婢是觉得，倘若四爷需要些意见来治理地方政务，或者有牵扯民生的事务，不如多找些从地方上来的，或者是从基层摸爬滚打而来的，他们的意见建议，或许更有利些。”
　　“不许妄议朝政。行了，你回去吧。”老四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穆宁其实很想把灯笼提起来照照老四的脸，看看老四表情是不是真的没有变化。自己酝酿了好久说出来的话，你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自己是说错什么了么？做了这么多铺垫，麻烦你给点肯定好不好。
　　“还不走？”老四皱了眉头。
　　“是，奴婢告退。”穆宁转身走了几步，转而又退了回来，把灯笼递到老四面前，“四爷，把灯笼留给您吧。这里离宫门还远，路长着呢。”
　　“不用。”老四大步离开。
　　穆宁盯着老四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自己是不是不该跟雍正说这些？他不缺可以给他提意见的人，只是缺少可以关怀他内心的人，可这内心的关怀实在不是自己能给的，自己若是能帮他，也是帮他认清眼前形势。可有些话实在不能说，若是因为自己的话而改变了一些不能改变的事，那以后的一切岂不是自己完全不可预料么？
　　……
　　三月间最重要的万寿节，朝皇太后宫。依着皇太后意思，康熙免了廷臣朝贺，又颁了恩诏，蠲额赋、察孝义、恤贫穷、举遗逸，颁赐亲王、郡王以下文武百官有差。又赐内廷修书举人汪灏、何焯、蒋廷锡进士，一体殿试。也算是过完年以来最大的喜事了。
　　天气暖洋洋的，御花园里多些主子们散步赏花，喝茶对弈，晴天也总是会带给人好心情。德妃和十四沿着石子路散步，身旁跟着穆宁和绣锦随侍。绣锦常年宫中侍奉，自是深知宫中礼节，虽是身旁繁花春深处处惹人撷香，却一心只注意主子的脚步。穆宁虽是有心游玩，可见绣锦如此规矩，只得老实跟从，半句不多言语。
　　“家里怎么样？”
　　“家里好的很，额娘和皇阿玛疼儿臣，特许宫中领奉，什么都用不着我们操心。”
　　“有空多在西园住住，陪福晋也要陪额娘啊。”德妃轻拍了拍挽住自己左臂的十四的手。
　　“那额娘的厨子厨娘就有的忙了。”十四笑着回头看向穆宁。穆宁也只好浅浅一笑作为回应。
　　“你若喜欢宫里的膳食，多做一些便是了，穆宁的手艺你也尝过，宫里以前的口味你若是不喜欢，让她做给你便是了。”
　　说话间便遇到良妃，十四，绣锦和穆宁都各自行了礼。老八陪着良妃散步，也向德妃请了安。
　　“倒是天气格外好，我们这平日里都少出宫门的，竟在这遇见了。良妃近来身子可好？“
　　“娘娘关心，本宫只是冬日里素来虚弱，养着便好。今个儿八阿哥来请安，偏是要我出来走走，没想到遇上娘娘和十四阿哥了。”
　　这是穆宁第一次遇见良妃。看着良妃眉宇间透着一丝愁绪，想是一向身子不好才有的病容。不过良妃长的很标致，虽是岁月不饶人，多少能看到年岁的刻痕，但眼睛弯弯的，不在笑也有笑意；眉毛淡淡的，是标准的柳叶吊梢，不言语的时候嘴角上翘，病中也别有韵味。
　　“既然遇上了，本宫想邀娘娘一同走走，如何？”德妃问道。
　　“娘娘盛情，”良妃转向老八：“你府里还有事，先回去吧。”德妃也打发了穆宁和十四离开。良妃和德妃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结伴而行。
　　十四和穆宁结伴走着，春意盎然，花香阵阵。带来一阵愉悦。“宫里日子可还习惯？”
　　“想听实话吗？”穆宁冲十四顽皮一笑。
　　“这么说便是不习惯了。”
　　“也不是，宫里太安静了，太庄重了，不太适合我这样的人。”穆宁说得很轻松，还耸了下肩。
　　“说得对，我倒真怕这宫里把你给关闷了，关傻了，就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穆宁了。”
　　“闷是挺闷，不过到不至于关傻。这永和宫里和我一般年纪的宫女，都个个胆小慎言，和她们说不了几句话，还好娘娘让我做的事我也挺喜欢的，不然我肯定呆不下去。”
　　“不是喜欢读书么？明日我送些书到你那儿去，给你解解闷吧。”十四忽然换了话题：“自打你进宫来，都没什么机会跟你说话了，虽说你在额娘宫里当差，清闲的时候也是少有。”
　　“永和宫里你是主子，我是奴婢，就算主子要和奴婢打趣，奴婢也不敢应啊！”穆宁开起了十四玩笑。
　　十四看穆宁开玩笑的天真神情，被穆宁给逗笑了：“你呀！”
　　“十四爷今天出宫吗？”
　　“不回去了，想留在西园陪陪额娘。”十四又转脸看着穆宁笑：“劳烦穆宁厨娘，今晚来给我送饭了。”
　　穆宁把脸转正故意不看十四：“我可不是厨娘，平日里是去打下手，我这手艺，家常便饭还凑合，若是和宫中用惯了的饮食相比，必是相形见绌啊。”
　　“那我不管，宫中以前的口味我不喜欢，回头见了额娘，让她把你批给我做专职厨娘，以后永和宫西园的膳食就由你负责了。”
　　穆宁觉得好笑：“这西边园子你不过隔三差五来一回，哪里来的专职啊！”
　　“反正啊，只要我在永和宫吃一顿，就只要你做。”
　　穆宁笑笑：“那十四爷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奴婢回去就准备。”
　　“什么都好，你做的我放心。”
　　一日午后，穆宁奉了德妃旨意去给书房练字的老四送茶，老四喝了一口，抬眼看了穆宁：“怎么不是茉莉花？”
　　“蒙顶黄芽，不是四爷最喜欢的茶么？”穆宁被老四的话给弄糊涂了。
　　“你如何知道？”老四的眼神把穆宁看的有点心里发毛。
　　“在府中之时，十三爷告诉奴婢的。”穆宁此刻心中打鼓，不是给你泡你最喜欢的茶你都不会高兴吧……“四爷，觉得奴婢泡的不好啊？”
　　“一般。”老四放下了手中茶盏。
　　“四爷若是觉得奴婢的茶泡的不好，那下次四爷再过来，奴婢还给您煮茉莉花吧。”穆宁转身欲离开。
　　“字写的怎么样？”老四不慌不忙的问。
　　穆宁转过身来，心道，自己硬笔书法可是一流的，毛笔字么……跟自己刚开始练硬笔字的水平差不多……“奴婢，字写得，不怎么样。”
　　“过来。”老四在身旁腾出一个空挡。
　　穆宁片刻迟疑，只得放下手中托盘，走到老四身边。
　　“拿笔。”
　　穆宁想着，四爷这是要教我写字么，便随手拿起了老四刚刚握着的笔。
　　“写吧。”
　　穆宁手悬在半空，“写什么？”真是有点搞不清状况。
　　老四握着穆宁的右手着笔，“跟着我。”这下把穆宁吓了一跳，手脚僵硬站在那里，只得任老四握着自己的手，这是第一次，一个男人离自己这么近，而这个人，居然是多年以后的雍正，一个运筹帷幄的君主，一个雄霸天下的帝王。穆宁走了神，老四却极为认真的握着穆宁的手，在纸上涂写着“念己勿念欲，行己知行义，相离莫相忘，且行且珍惜。”
　　“《辞海》？”穆宁看着这几个字，不知为何老四要写这句话，“相离莫相忘，且行且珍惜。”这句话对于四爷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是额娘教我写的。”老四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穆宁无言，虽然自己不知四爷和德主子之间，到底有什么隔阂，以至于母子之间亲情平平。但此时此刻看，四爷其实很希望得到德妃的疼爱，不然，也不会如此深刻记着，德主子教给他的这句话。可看老四刚刚说话的神情，好像也没希望自己会答话，便随口答道：“主子高洁无争，喜欢这句话，也是自然。”
　　老四没有答话，静默良久，放下了手中的笔，“下去吧。”
　　“是。”穆宁拿起托盘，退了出去。
　　转眼穆宁在宫中已当了两年差，渐渐没了那么多棱角，也习惯了不该说的话不说。在永和宫里生活倒是没那么刻板，德妃和宫中众人都待穆宁十分好，穆宁也是过得十分开心。
　　穆宁从内务府拿了当月例银，正往永和宫走。恰巧林清和也带了侍女云仙道旁散步。穆宁见了，自是先行了礼：“澜贵人吉祥。”林清和前些日子晋了贵人，赏赐圣恩也是越发多了。穆宁也是真的为林清和高兴。
　　林清和道，“近来怎么样？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日子还好，在宫里也有两年了，都挺习惯的。”
　　“是啊，一转眼，你我进宫都有两个年头了，那时候的小姑娘，如今也亭亭玉立了！”林清和搭了穆宁的手。
　　经清和一提，穆宁方知时日竟这般游走无痕，永和宫前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反反复复不知年岁几何。十六岁的模样，竟已笑语轻柔，安安静静的模样总像是立成一幅色彩泼墨的画。
　　“听我家主子说，二月份康熙爷要巡视黄河，三月份留驻江南，贵人这般得宠，定是要跟去喽！”
　　“是要去的，”清和温婉一笑，“你也要跟德妃娘娘去吧。”
　　穆宁点点头：“江南我还没去过，挺期待的。”
　　“三月繁花，江南入春，皇上挑了好日子，皇子们大多都要去。这一趟会热闹许多啊！”
　　“他们热闹，是做主子的乐子。宫女公公们，都是伺候人的，主子越多，奴才们做的就要越多啊！”穆宁故意装成抱怨。
　　“德妃娘娘那么疼你，自然不会让你多做活了。这一趟，又赶上你生日，你可要好好玩玩。”林清和拍了拍穆宁的手。
　　二月，借了隋炀帝开创的大运河，浩浩荡荡的龙舟沿江而下，揽尽一路景色。穆宁本就把南巡当做免费旅行，一路上玩的尽兴，再加上有十爷，十四爷陪着，十六岁的年纪，该是尽情张扬的日子。
　　一日，十三来船上寻穆宁：“我问过了，你今日不当值，去我那边坐坐吧。”
　　“这么好？不会有事让我帮忙吧？”穆宁习惯了在十三爷面前大大咧咧毫不遮掩。
　　“是有好事找你，小小年纪，把人想的那么功利。”十三也轻戳了穆宁额头。
　　穆宁便跟着十三去了船上。船舱很大，老四和十三两个人住着，再带上两三个贴身小太监。船舱里的装饰称不上豪华，南面高桌上放着一盆矮子松，茶几上铜壶冒着煮茶氤氲的香气，窗明几净的样子。摇椅旁放着几本书，穆宁见最上面一本是《资治通鉴》，翻开看像是读了几读的模样，有朱砂色的批注，“是四爷的字。”穆宁暗想。
　　“什么事啊？”穆宁大大方方坐下了。
　　十三转身往穆宁身旁放了一盒点心。“桂花糕？”穆宁看了看。“岸上买的吗？”
　　“是啊，听说应天府的桂花糕别有风味，让人上去买的。”穆宁动手拆了包装。“谢谢啊，还想着我喜欢桂花糕。”
　　抬头闻见香气：“有好茶，怎么不请我喝？”说完便径直走向茶壶。
　　“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啊？”穆宁的生日在三月十六，春光明媚的节气。穆宁转头看向十三：“不缺吃，不缺穿的，你这突然一问，我倒真说不上来。今年刚好出来，瞧着岸上有什么好玩的买给我好了。”穆宁四顾：“四爷不在吗？”
　　“四哥到皇阿玛那里去了。你不是很怕四哥么？他不在我才敢叫你过来啊。”十三偏偏要拿穆宁打趣。
　　“不是怕，是尊重，好不好！”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过了今天，估计就到扬州地界了，那里有行宫，到时候带你出来玩啊。”
　　“说好了啊……”穆宁和十三又说了会儿话，聊得不亦乐乎，眼见天色有些晚了，只好回自个儿船上去，约好过几日再聊。
　　穆宁前脚离开，后脚老四便回来了，见茶几上有两个茶盏，桌案上的书还有翻动过的痕迹：“有人来过了？”
　　“嗯，穆宁过来，我们聊了一会儿。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皇阿玛说起京杭运河，就聊了些隋唐旧事，多呆了一会儿。穆宁来干吗？”
　　“她不是爱吃桂花糕么，停船的时候去岸上买了点，刚好给她。而且，她马上就要生日了，问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十三抬了眼：“四哥，往年你给穆宁送的什么？”
　　“听穆容说她爱练字，就和穆容一起挑了副文房四宝，又送了些正楷让她临帖。”
　　“那今年呢，四哥想送什么？”
　　老四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问道：“她说她想要什么啊？”
　　“只是说要些好玩的，我倒是还没想好要送什么。”
　　“扬州地方艺人多，何不找人捏个和她一样的泥人送她，这东西新奇。”
　　“四哥，你太棒了！”十三为老四的主意叫好。这便下了决心，等入住了行宫就去找人捏泥人。便放下手中的书，心满意足的去睡了。老四走进卧房，拿出一精致小巧的礼盒，打开来看，是白玉雕成的茶盏，茶盖中轴上雕着一朵茉莉花，茶盏周身的花纹也是茉莉花，是穆宁常喝的茶，也是稍稍靠近就能闻到的香气，像年少红妆初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