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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伤口在溃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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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之后杨过慢吞吞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夏雪宜要求他下课后不要走,“我们谈谈”。他有点不安,不知道夏雪宜要跟他谈什么,很想干脆不鸟他,一走了之,想到课堂上的尴尬又着实有些不敢。他现在知道自己真的很蠢,老师要整治学生,办法太多,与其顶风硬上,还不如虚情假意什么都从众做好,让人没有针对自己的机会。
夏雪宜在讲台那儿,身边围了好些人,每次都是这样,有些小姑娘就为了多听他讲几句话都愿意在那儿傻站着。夏雪宜自己也觉得困扰,偏偏有学生拿着问题来请教,又不能不好好回答。有些太浅显或者太超前的问题就简单要求他们自己查书查笔记或者等到将来随着课程深入自然领会。他越过人头看角落里坐着的杨过,说了一句:“其他问题可以通过电子邮件或者发消息问我。没什么事大家散了吧。”说着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讲台,提高了声音说:“杨过,跟我来!”
杨过拎起自己的书包,起身走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内心无法言说的忐忑和焦虑。
他跟在夏雪宜身后去他的办公室。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学生用各种或高或低的语调在说“夏老师好”。杨过觉得满脸粉红泡泡的他们都很讨厌。他看着夏雪宜的后背,高高瘦瘦的,后颈上头发很短,浅绿色修身衬衫很好的熨帖着宽肩细腰,裸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肌肉匀长。他比大多数男学生都时髦得多,难怪那些小姑娘见到他就变得活像神经病,还会拿手机偷偷拍他。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杨过恨恨地想。
办公室是个大屋子套着好几个小套间,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虽然小了些好在五脏俱全。进去的时候小龙女正捧着咖啡杯跟李莫愁面对面站在外间公共空间的水吧旁,正聊着什么,夏雪宜和杨过推门进来,两个人都回头去看。李莫愁对夏雪宜说:“夏老师,明州近海海葬墓和西漠铃琅古城遗址资料都送来了,你那份我放在你桌子上。”
夏雪宜笑笑说:“好,谢谢。”小龙女对杨过印象深刻,她很喜欢他画画的独特风格。就开口问了一句:“杨过,怎么啦?”
杨过想让她安心,咧嘴笑笑,说:“没事。”一开口声音沙哑,他心里悚然一惊,顿时回想起那天晚上……后来在医院,医生诊断说他过度用嗓、体力透支加上药物过敏导致发炎。
夏雪宜也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也觉得熟悉,一瞬间有些尴尬。他领着杨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吧。”
杨过没有坐。他挑衅似的站着,务必要让夏雪宜知道自己对他有多不满。但夏雪宜没说什么,只是整理那些资料和带回来的书本、讲义和优盘。杨过就忍不住打量一下他的办公桌。非常整齐,一摞摞摆放的是他做研究用的资料,电脑桌面是一副艳丽的蛇类写真,电脑旁边摆了个相框,照片上是个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夏雪宜把几张装订好的A4纸递给杨过:“看看这个。”
杨过感到莫名其妙,接过来一看,是些手绘的类似涂鸦的建筑设计图,每一张都糅合了古典和现代两种风格,有些线条不够完美但还是可见画师的巧思。这些图画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满腹苦涩,瞪着夏雪宜,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夏雪宜说:“没什么意思。只不过龙老师老是夸你,所以我把你的作品要来看看,想找一找唯一一个不交作业的学生优点在哪里。”
杨过的脸腾地红了,接着又变白,他咬住嘴唇,冷笑一声,说:“不劳夏老师费心,我根本就没有优点,一点都没有。”
夏雪宜笑一笑:“这个我觉得我自己的看法比较靠谱。”他下巴一扬,点着杨过手里的画作:“很不错的作品,非常有想法。你比你大多数同学都更熟悉这个专业。”
杨过想顶几句嘴,但是心莫名的一酸。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比起现世的一切,他宁愿跟逝去的人和事打交道。他喜欢那些凝固了时间和空间的建筑物,他小的时候跟妈妈去山间玩,忽然自己一个人越走越远,迷失了方向,走到从未走过的地方,一抬头,看见远处峰峦云海之间,有园林若隐若现,金光的日光照在房屋碧绿的瓦顶,晃眼欲花。后来妈妈发疯一样喊着他的名字从远处奔来,一把抱起他,又哭又笑,她的眼泪弥漫进他的眼里,再回头那园林就不见了。很离奇的经历,说出来别人都嘲笑他发了一场白日梦。
后来他妈妈死了。他把她的骨灰埋进公墓小小的墓穴,她在这世上唯一来过的痕迹就只剩下惨白的墓碑血红的字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死人,活着,然而心跟随着逝去的一切逝去了。他越发着迷逝去的一切,总想给自己找一个远离现世的机会。
夏雪宜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相信你能够坐在这个教室里,你已经比你的绝大多数同龄人付出过更多。无论发生过什么,至少不要辜负你自己的付出。”
杨过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无论发生过什么?”哪怕是被自己本应该无限崇敬的老师□□过吗?
夏雪宜慢慢呼出一口气。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能成为阻碍你读书学习的理由。”
杨过咬紧牙关,慢慢地、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句子:“换了你,你做得到么?”
夏雪宜沉默一阵,考虑了很多,但最终下了决心:“如果你继续以这种敌对的心态在这里读书,放任下去你会被毁掉。我不愿意放弃你。你很聪明,成绩很优秀,我不能眼看着你被毁掉。”他看着杨过,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我伤害过你是一回事,你好好学习是另一回事,两件事不应该成为矛盾。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克服这些障碍。你可以向学校检举我,也可以报警,确实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抵赖。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过冷眼看着他:“你以为我不懂?我凭什么报警?时过境迁有证据吗?”
夏雪宜淡淡的说:“既然这样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
杨过嘶声吼出来:“我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有多懦弱!我没有勇气我不愿意承受别人的冷眼这些不是你这种人吃定的弱点吗?你敢说你没有因为这个感到过庆幸?”
他呼哧呼哧地喘气,眼前的夏雪宜好像远在天边。
他喃喃的说下去:“我以为过去就过去了,我可以把一切都忘了,可你为什么是你?我上初中就知道你,可是你做的事为什么和那些最龌龊的夜店流氓没有区别?我去个图书馆到处都是你署名的书,我想躲都躲不开,崇拜你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他们知道你是这种人吗?你还有女儿,你女儿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夏雪宜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他的目光深邃带有探究的意味,但杨过没法子深想,他整个人都深陷进一种极其负面的情绪中,又暴躁又痛苦,然而又无法爆发,无法纾解,这是别人的办公室,别人的地方,他想摔东西,想大喊大叫,甚至想痛哭想打架……然而他知道这些他都不能做,他甚至不能转身决然离去,因为那扇门后面是公共空间,而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失控的情绪。
痛苦那么深,那么深,他所能做的就是抓过那些画着建筑设计图的A4纸,把它们一口气全撕光,撕成碎片,就像他破碎的尊严。
“所以,”夏雪宜轻声说,“所以这就是你应激的方式?伤害自己?”
他话音还没落杨过就把手里建筑图纸的碎片一股脑地往他的脸上扔。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便没有再躲,由着那些碎纸摔在自己脸上,再掉落到身上。然后问杨过:“闹够了没有?”
杨过沙哑着嗓子,回了一句:“你眼里我是无理取闹,是吗?”
夏雪宜淡淡地一笑,说:“我眼里你是被伤害的孩子,满怀愤怒,不知所措。”
杨过一片一片地捡起办公桌上散落的碎纸,再一片一片扔到夏雪宜的脸上去:“我没有不知所措,我只是恨你。我想跟你同归于尽。”
夏雪宜在自己身上整理了一下,把掉落到身上的碎纸收集起来,伸长了手臂放到杨过身前:“继续扔,如果这就是你同归于尽的方式。”
杨过愣住,低头看手边的那一小堆碎纸,感觉它们堆积的形状像一个邪恶的嘲笑。
他慢慢抬头看眼前的人。
夏雪宜以一种自在放松的姿势安然坐着,但面容冷峻,一丝表情都没有。
腔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刺,像是许许多多小小的破裂,每一个都在隐隐作痛,集合在一起却成了让人气都喘不过来的巨大消耗。眼前的男人看上去那么冷静,就像这些事与他无关。他怎么能一直保持那种冷静安然的态度?——我被你毁了,而你只是无动于衷,是的原本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负面的后果,甚至无法让你承担罪责。
他不知道更恨眼前的男人,还是更恨自己。他刻意遗忘和回避的东西赤裸裸的就在那里,表面愈合,内里却在溃烂,只要把那层看上去还算完好的皮肤揭开,就可以看见巨大的伤口,鲜血淋漓。他已经被毁掉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身在深渊,上不见天下不着地,一直在坠落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一个痛痛快快的粉身碎骨。恐惧崩溃然而无法自救,也不知道能向谁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