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法归天》拈水笑

40、明州地牢

　　明州地牢。干草为铺，虫蚁丛生。
　　崔世子衣衫褴褛的蜷缩在地牢角落里，身上还带着用刑过的棍伤。
　　看到危月燕的时候，他表情是惊恐的，蹭蹭几下爬起来后退贴到墙角：“你……你是人是鬼？”
　　危月燕冷冷道：“被你打死了，还会是人吗？”
　　崔世子带着镣铐哗啦一声跪了下来：“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肠已悔青，但求娘子饶过这一命，只当为了以后中元鬼节之时，这世间还有人能为你送些薄酒纸钱……”
　　他拿棍子，原本是想吓唬吓唬她，朝她身上打两下出出气，却怎么都没料到，她恰好那时跌倒，一颗头正撞到了棍子上。
　　她当场没命，他却也吓得只剩半条命。
　　杀人偿命，他未尝不知。想要逃，却两腿发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就那样挨到天亮，战战兢兢的，还是自己去投了案。
　　按照当时的律令，“不因争斗，无事而杀，名为故杀”，也就是无缘无故的杀人才叫故意杀人，而他的案子，却被刑部及大理寺定为“因怒妻有过，有事而杀之”，所以不叫故意杀人。
　　这个案子在当时和后来都引起很大的争论，因为照这个逻辑，那么这天底下就没有故意杀人的案例了，那还讲什么杀人动机，恐怕就只有疯子才配故意杀人了
　　然而大理寺是不会承认自己错的，大理寺的意思是，这是法律的解释问题，大理寺才拥有法律的最终解释权，所以没有权利解释的人你们叫唤有毛用。
　　所以该案就这么定论了，并没有对他判处死刑。

　　危月燕彼时在地府的时候听说了此事，一掌劈碎了她自己用餐的桌子。
　　当然，那是公家的东西，所以她还得赔。

　　她的冤屈，无人可替她做主，那便只有靠她自己。
　　危月燕凄然冷笑：“上辈子我死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后悔的模样，然后呢，转眼就另娶了娇妻，整整三十年，我坟上的草都长满了，也不曾收到你一张纸钱。”
　　崔世子不知所措的：“上辈子？什么上辈子？”
　　上辈子的事，他自然不记得。
　　上辈子他发妻撞柱而死，在当时也算闹得沸沸扬扬，他也确实后悔过不该出言相激，也恨过她如此不堪重语，但没过多久，胡知府再次上门提亲，他立刻应允，不曾犹豫半分。
　　胡小姐个性强硬，不许他再提一次亡妻，也不许他去祭拜，他一一照做，当真一次都没有去过。

　　危月燕抬起了手：“你口口声声说让我留个替自己祭拜的人，可你……什么时候祭拜过我！”
　　她临行前，房宿特意来交代她，她被放行一事，切莫声张，免得为外人知晓。
　　那一刻她便知道，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从未被人牵挂过的人。

　　崔世子吓得脸色惨白：“娘子饶命，饶……”
　　命字还未出口，他的身体已经“嗤”的一声，烟消云散。

　　危月燕望着自己的手，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初儿，对不住了，地府，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这是她的桃花劫，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她当初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正如他当初有多热情，后来就有多冷漠。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然而这么烂的却也不多。

　　她曾经是叱咤天庭的星君，谈笑间就可以斩妖除魔，将诸多生灵的生死掌控于股掌之间，而为人时，却得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心，被一个畜生整日欺负，最后竟活活被打死。
　　烦恼有高级和低级之分，价值有伟大和渺小之分，她这一世，就似一块美玉被当成了猪食槽，埋没和不值的痛苦远远超过了脏与臭。

　　是，最大的痛苦，就是她觉得，不值得。
　　她做不到和他一笑泯恩仇，只因她折损了自己的仙寿，不惜一切的飞蛾扑火，而那团火想的，却不是感恩戴德，不是视若珍宝，而是将她这只飞蛾烤来吃。
　　吃完了还要告诉她：口感太差。

　　耗损了仙寿和心血，得出的，却是她有眼无珠这个结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忍。
　　竭力在房宿和泰来面前表现的镇定，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好找机会，重新回到人间。
　　她必须要杀他，而且是让他永生永世都再不能入轮回，否则难解这心头之恨。

　　妤兮赶到的时候，危月燕正在一片虚无中，打算淌进一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泉水。
　　那水看起来眼熟，中间一个漩涡飞速流转，竟似在夜摩梦里见到的无眠泉。
　　她急忙叫住危月燕：“锦瑟！”
　　危月燕回头，有些意外的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妤兮急切的：“不要靠近那片水！危险！”
　　危月燕却很平静：“我知道。但我无处可去了。”

　　早在听说崔世子没有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她就被魔波旬指引，他许她摧毁崔世子灵魂的魔神之力，她答应事成之后就归顺六欲天。

　　妤兮扬起手里的调令：“你怎么可能无处可去！这是天庭的调令，你恢复神籍了你知不知道！”
　　危月燕神色一凛，目中流露出些许痛楚之色：“太晚了……我毁了他的灵魂，断了他的轮回，是逃不开天庭的惩罚的。”
　　神仙杀生，或许还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断人轮回，则无论如何都是大罪。
　　妤兮不能置信的：“所以呢？你是要转投魔道吗？”
　　危月燕深深看了她一眼：“初儿，你不会了解的。”

　　妤兮急切的：“我不了解？锦瑟，你是被一个男人伤害，我是三个，你在人间三世，我是九世，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听我说……”
　　危月燕打断她：“你九世又如何？你现在不是凡人，是判官！你承不承认，就因为你有个好爹爹，你少受了多少罪而且……房宿一直都对你不离不弃，不是吗？”
　　妤兮一噎:“我……”
　　她九世轮回里，的确没有几次是好好的以凡人的身份度过，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而天驷，无论个中有多少曲折，也一直都在找寻她，陪伴她，这一点，她也要承认。

　　危月燕凄然笑了笑：“而且，我还有什么脸回天庭？我堂堂危宿，却被一个小小的凡人折磨致死，而这一切，都还是我自找的！初儿，你不用再劝我了，你对我有这份心，我就已然很感激了。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吧。”
　　她转身，毅然跳入那片泉水。

　　妤兮急忙纵身一跃，跳进那片虚无的空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恳切道：“锦瑟，我知道你现在难受，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把自己陷于万劫不复，那真的才叫不值得……”
　　危月燕眼神微微一变，蓦然一把反拉住她：“初儿，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我，不如跟我一起去，到了那边，我们姐们两个，还能有个照应。”
　　妤兮脸色变了：“锦瑟……你……”
　　危月燕竟然用了法力，将她牢牢的和自己束在一起。她想抽回手，然而已经来不及。

　　漩涡水流越来越急，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曾经的心月狐，似乎就是这样被尾狐给拉进了这泉水。

　　妤兮努力的想在周围找个什么东西抓住，然而这里终是一片幻化出来的场地，四下一片虚无，什么都抓不住。
　　眼看着上半身已经沾湿，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危月燕一声惨叫，妤兮的身体已经被带离了水面，跳出那片虚无。
　　落地，那片泉水和虚无立刻消失，周围再度恢复为地牢。
　　天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都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妤兮的注意力此刻却在她的手上，适才天驷为了拉她上来，直接斩断了危月燕的半条手臂，那手臂离了主人，不消片刻便化做一缕黑烟消散了。

　　她看得直皱眉，这才想起来天驷的话：“这泉水通往哪里？是魔道的入口吗？”
　　天驷沉沉道：“从这两次情况来看，这应该是化乐泉，他化自在天的入口，一旦趟入就会被吸进去。”
　　妤兮道：“可锦瑟是自己主动进去的，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入口所在的？”
　　天驷道：“那她肯定是和魔波旬做了什么交易，这化乐泉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出现的东西，适才分明有人用术法将某个时空移动到了这里。”
　　妤兮很低落：“她都已经得到调令了，这是何苦……”
　　天驷沉吟片刻:“看来魔波旬这次的胃口很大，竟然是整个二十八星宿么。”
　　妤兮忧心忡忡的看了他一眼：“那你不是很危险？”

　　天驷摸摸下巴：“我确然很抢手，上到天庭，下到地府，谁不想要我为他效命。”
　　他挑眉：“不过相比较而言，我觉得更要担心的人是你，这几次都是你身陷险境，我若不及时赶到，你就已经被吸进去两次了。”

　　妤兮道：“可恩公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已经入魔，他想要收我应该易如反掌才对，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每次都大费周章的牵连到其他人……”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冷不丁一个沉郁的声音缓缓响起：“两位不用谦虚了，我看这位魔祖的意思，是将你二位，一起都收下。”
　　她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青衣玉带的华贵男子已然出现在了地牢，清冷的眼睛里不带温度，像是湖水倒映的一片青山，果然是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