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尘寰》枫无崖

15、往事（八）

　　真是好一个厮守一生！

　　五年间，纪雪寰并非没有去尝试去忘掉白灵渊，他也试图在别人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欲望，骧州环采阁曾有一名唤作青萤的小倌，有着一副好嗓子，是安平王府的常客，长得同白灵渊有六分相似，都是细长的眉下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只是这小倌生得更为水灵妩媚，纪雪寰曾在心中细细比较过一番，也觉得比之白灵渊，青萤的皮相是要更精致些的。

　　不过好看又有什么用？他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某次青萤随着另几名当红男妓来安平王府献艺，较之平时，那日这些小倌们打扮得极为素雅，浑身没有什么多余坠饰，只着一身素白衣裳，眉间点上一点朱砂，瞧着就似那谪仙降世，动人极了。青萤素来以嗓音闻名，可不知怎地，那天却带了一张古琴，修长白皙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拨，便是行云流水般的一曲。

　　纪雪寰不由眉头一颤，这曲子正是白灵渊的心头好，在他十九岁生辰时，那人曾献宝一般地为他弹过此曲，曲毕后颇有些自得地问他：“如何？”

　　他笑着将白灵渊揽入怀中，道：“好。”

　　白灵渊似有些失落：“只有这一个字么？此曲我可是磨了许久。”

　　纪雪寰颔首：“若是他人听到，估计要称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了。”

　　“他人？你如果不喜欢，便没有丝毫价值。”

　　“你送的，我又怎会不喜欢？”纪雪寰轻叹：“自从同你定情，我每天都是欢喜的……有时候欢喜到恐惧，就怕哪天一觉醒来，便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我希望你是真的喜欢……而非爱屋及乌。”

　　纪雪寰拉过他的手，贴至自己的面颊处缓缓磨挲：“这曲儿调子极美，如果是别人弹奏此曲，我定会感到万分惊艳。”

　　白灵渊大受打击：“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琴技还是过得去的，怎地在你心中就如此之差？”

　　纪雪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可能有心思他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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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青萤抚琴时的侧脸，不知怎地，便同白灵渊的重叠了起来。

　　同样额间一抹红，身着一袭白，再加上相似的眉眼，相近的琴音，搅得刚饮下几杯的纪雪寰心如乱麻，想要起身告退，却被坐在主位的安平王爷按住了。

　　“怎么，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纪雪寰同安平王赵曦于西域相识，赵曦虽高居庙堂却从不轻视江湖人士，身怀高绝武艺的纪雪寰一下子便入了他的眼，几次交谈下来更觉合乎胃口，之后便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帮衬着纪雪寰同无双城，如此几年下来，两人交情愈笃。此次贸然离席纪雪寰亦觉失礼万分，忙致歉道：“自然不是，只是方才贪杯……”

　　赵曦看他一眼：“是贪杯还是因为青萤？”

　　纪雪寰愕然。

　　赵曦悠悠然于杯中呷了一口酒：“上次你托本王寻来名手梁杳为你作画一十七幅，幅幅皆是一额间带有红色细长胎记、跟青萤七分相似的少年，那可是你的意中人？”

　　纪雪寰亦拈起了酒杯，垂眸不语。

　　赵曦轻哂：“不过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否则又何须借着几幅画安慰自己？雪寰啊雪寰，我就道为何几年认识下来，你对身边女子都不带多看一眼的，原来是个好男风的！”

　　纪雪寰道：“我对身边男子也没有多看一眼。”

　　赵曦笑道：“敢情还是个痴情种！不过雪寰，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太不值得。本王劝你一句，你若还喜欢那个调调，青萤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出身不好，但并不妨事儿，想来你也不会太在意这方面。”

　　纪雪寰心下既涩又苦，可不是太不值得？在跟白灵渊相处的最后几月之中，他其实也能感到对方的敷衍与冷淡，只是那人只要微微一笑，他便会放下所有的心防，只一心一意地待他好。

　　白灵渊伤他之后，命人将他远远丢出了天音宫，于是他便带着伤，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天音宫的门口，那时虽已是春季，但因着日暮时落了一场雨的缘故，天晚后便格外寒凉。他在雨中抱着重伤的身子，痴痴地蜷在宫门口的竹林中。纪雪寰只是想知道，白灵渊是否会出来看一看，是否会担心他被雨淋坏了身子，是否会后悔方才伤了自己……哪怕出来看一眼都好啊。

　　然而白灵渊没有，他是真的厌倦了自己的。

　　原来彼时那掏心掏肺的喜欢，不过是一场笑话。

　　纪雪寰的心火突然间便烧了起来，既恼白灵渊的薄情寡义，又恨自己的执迷不悟，他轻笑一声，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王爷说得不错，无情无义之人，我又何必留恋。”

　　赵曦击掌赞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世人皆慕“情”，却一个赛一个的善变，今天可以‘只羡鸳鸯不羡仙’，明天便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他若有负于你，你又何必空留一腔痴情！实不相瞒，这青萤是我专程为你而请的，雪寰，过往之事，你当释怀了。”

　　纪雪寰咬了咬唇，有些赌气地应下了。

　　然而到了那月黑风高之时，面对眉目含情的青萤，纪雪寰却毫无兴致，只感觉酒气上涌，有些头昏脑涨，于是淡淡一指屋门：“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去歇着吧。”

　　青萤似有些委屈，显出了几分落寞的样子，抱着琴垂着头就要往外走。

　　纪雪寰的心却“咯噔”了一下——烛光摇曳中，青萤的侧影真是像极了白灵渊！

　　纪雪寰今晚喝了不少酒，此情此景下，一腔思念与满心的怨恨便再也藏不住了，足尖一点，便阻住了青萤的去路。

　　青萤茫然抬首，只见纪雪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双醉眼瞪得通红。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说过，要与我、与我……”

　　纪雪寰说不下去了，脸上竟是显出了几许绝望的神色，看向青萤的眼神也全然不似方才的漠然，青萤有些辨不出其中的道理，只得扶住他高大英挺的身躯，强笑道：“城主可是醉了？”

　　纪雪寰充耳不闻，使力将人狠命地摁在了墙上：“你是要与我……厮守一生的啊……”

　　青萤哪能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然而纪雪寰不仅相貌英俊，武功高强，身份亦是显赫，这样一个人叫着嚷着要同自己厮守一生，青萤又怎会拒绝，于是当下便答应道：“我是仰慕城主的。如果、如果城主愿意为青萤赎身……那青萤自当同城主长相厮守……”

　　下一刻，他便被大力地推开了。

　　青萤被吓得肝胆俱裂，惶惶然跪倒在地：“城主怎么了？可是青萤做错了什么？”
　　纪雪寰扶住额头，对方那一句“青萤”唤回了他的神智，那个人已经离自己而去了，又怎会出现于此，还用如此温柔多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似是被酒醉消磨掉了今夜最后一丝刚硬，纪雪寰心中一阵悲恸——安平王谆谆教诲他莫在白灵渊
　　身上平白蹉跎光阴了，可那一夜他却明白了过来：

　　他的心，他的情，已尽数给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

　　终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但白灵渊到底是哪点当得起这个“沧海”？纪雪寰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喜欢白灵渊，深入骨髓、无可救药的喜欢。而在五年的分离中，他对于那负心薄情之人的渴望与爱意丝毫没有减弱，有时候，纪雪寰甚至会想——不如干脆用武力强攻下天音宫，把白灵渊绑在自己身边，当自己的禁脔。

　　……可终究还是不忍心。况在自己的势力没有完全成熟时，纪雪寰也不想妄动天音宫，否则，届时白灵渊身为少宫主若是遭遇口诛笔伐，成为众矢之的，他该如何保两人安稳度日？

　　此次武林正派决意围攻天音宫之时，纪雪寰正身处京城安平王府之中，并不知情，之后的匆忙赶去、与那人重逢、以及后面蛮横地喂他药、将其禁锢在身侧都是纪雪寰之前没有意想到的，而正是因为这份“始料未及”，白灵渊猝不及防的一句“我终是不能陪在你身边的”便尤为刺心，痛得他再提不起任何一丝气力。

　　纪雪寰不由地想，如果三个月后，白灵渊还是没有回心转意，他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纪雪寰用空茫的目光盯着窗外一分分亮起来的天色，只觉那骤然席卷而来的光亮刺目无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发现那儿已是湿润一片。

　　外面突然响起了叩门之声，纪雪寰急忙稳住心神，恢复成端然肃穆的模样，沉声道：“何事？”

　　“纪城主，”门外之人急促答道：“家主请您前往议事堂一叙，河西十二盟那边来了人，说、说……”

　　“说什么？”

　　“河西十二盟的段领主，几天前去了，据说是毒发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