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薄裘

2、暗影

　　大白天的开车直闯第九区是种不怎么愉快的经历，街道两旁那些焚毁的车辆和纵横交错的弹孔看上去远比晚上更加触目惊心，不过更加让艾瑞克不舒服的是副驾驶座的家伙。有这位存在，冷气机都可以省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艾瑞克曾试图阻止过他与自己同行，在声情并茂的讲述了许多象他这种背景相貌沦入第九区之后的可怕际遇后，艾瑞克极其真诚的提出建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件事我可以一个人……。”
　　中校冰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我当然介意。”
　　油盐不进的家伙。艾瑞克恨得直咬牙，虽不过作为一个聪明人，他选择一面笑，一面把牢骚塞回到肚子里。

　　街上根本见不到几个人，最多的是满天飞舞的纸屑，偶尔也有□□着胸脯的妓女，透过玻璃向他们醉眼朦胧的打着招呼。接连闯过第四个红灯后，中校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对这种执法犯法的行为颇存芥蒂，艾瑞克看在眼里，他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主动开口解释，“在第九区随便停车不是一种理智的行为。”
　　“什么？”中校微微偏头。
　　榆木脑袋。艾瑞克暗骂一句，不得不开着车，目不斜视的给榆木脑袋讲道理，“因为停车五分钟后你会发现自己的车永远消失了；停车十分钟后你会发现口袋里的钱包就此拜拜；二十分钟就会有人拎着棒球棍跟你打招呼，而且我保证绝对不止一人。”
　　中校皱了皱眉，似乎想问什么，终于没有开口。
　　艾瑞克慢悠悠的接茬，“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潜规则，我们的车没有第九区的味儿，找麻烦的人当然不会少。”
　　“可你生长在第一区。”中校显然对他的背景做过深入研究。
　　“没错。”艾瑞克猛打方向盘，满意的听到车轮与地面发出急促的摩擦声，咧嘴笑了，“可我有些第九区的哥们，再说人活着就要不断探索。”
　　中校再度陷入沉默，水晶似的眼仁在阳光下光泽流淌，半晌才若有所思的瞟了他一眼。

　　绕过两个街口，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座天主教堂。
　　艾瑞克停好车，从乱糟糟的后座里拽过纸，从口袋里掏出支红色蜡笔划上个大大的十字，把报纸小心翼翼的夹在雨搭里。这是佩里帮派的独有标志，他得确定自己出入这一段时间没人找麻烦，天知道这辆车的贷款还没还清呢。
　　李站在一旁缄默无言，只是冷淡的看着他做这一切。
　　他们面前是座很有后现代风格的教堂，周围杂草丛生，空无一人。斑斓的石阶上溅了不少红色油漆，窗户和大门都安满黑漆漆的铁栏杆，右边有两扇窗户敞开着，玻璃已被打坏，缺口处参差不齐的，象吸血鬼张开了满嘴白牙。
　　艾瑞克清了清嗓子，“怎么样，地方不错吧。”
　　中校无声的笑笑，“很有特点。”
　　艾瑞克推开大门，耸耸肩，“我们得注重事物的本质。”
　　中校很有兴趣的望向他，“看样子你对这个地方很熟？”
　　艾瑞克叹口气，“我说过了，人活着就要不断探索。”
　　教堂里远比外边还要糟糕，地上堆满垃圾，椅子七扭八歪，高高在上的耶酥像落满灰尘，两旁伫立的天使们还有几位断了翅膀。
　　艾瑞克挑了张尚算完好的椅子坐下，伸手去兜里掏烟，这时中校冷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教堂里异常空旷，中校的声音在其中回旋飘荡，有种奇妙的圣洁与澄净。
　　艾瑞克讪讪的把烟盒放回口袋，挠挠头，“想不到你还是个虔诚的教徒。”
　　“我不是。”中校停下脚步，眼神通透迫人，“不过我尊重每个地方的规则。”
　　艾瑞克转开头，望着自花窗里漏下的阳光，从这个角度中校看不见他眼睛泄露的嘲讽，那仿佛在说――世界上的确有你这种人，生活在所有约定俗成的框架里，永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每个细节都经得住显微镜下的仔细观察。
　　侧廊上忽然而来的脚步声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一阵轻一阵重，听得出来的是个腿脚不怎么利落的人。果然须臾之后有位身着黑色教袍的神父自侧廊穿出，发现突然出现的两人，他脸上先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随后微笑。
　　“你好，神父。”艾瑞克站起身，彬彬有礼向他致意。
　　“你好，艾瑞克。真是个惊喜，我记得你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里了。”年纪尚轻的神父热情的打着招呼，目光随即落在他旁边的中校上，“这位是……。”
　　尽管李已经换过军服，但那种挺拔刚毅的气质瞒不了人。艾瑞克一摆手，简洁回答，“李中校。”
　　“很高兴见到你们。”神父笑容可掬，他没比艾瑞克大多少，可看起来却慈和而庄重，“这里很少见到外人。”
　　“相信我，神父，我也不想来这里。”艾瑞克不客气的回答，他凑近神父，把那张长发男子的照片塞到他手里，“我是来找这个人的，怎么样，你见过他吗？”
　　年轻的神父仔细看看照片，随后坚定的摇摇头，“不，我没见过这个人。”
　　“那佩里呢，拜托，别告诉我你最近也没见过他。”
　　神父先生直视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向上帝发誓，这些天安东先生并没有来教堂，也许你应该劝劝他做个忏悔。”
　　艾瑞克呲牙一笑，这种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回头瞄一眼李，后者目光霍霍的望向自己，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这才叫如芒在背的滋味。艾瑞克皱眉，感到一阵心烦，突然一把揪住神父的衣领，“咱俩别再这里绕了，默克尔，听着，昨晚我从你的酒吧离开后到今天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又被局长抓到硬塞给你面前这位仁兄，如果我找不到佩里也许晚上就要在军队监狱里过一整夜。想起这事我就火大，所以你最好痛快点告诉我那混蛋现在在什么地方，否则以我现在不大清楚的头脑搞不好会去看守所把前几天在你那捣乱的家伙放出来，让他们再敲掉你另一条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他放开手，拍拍神父的衣襟，慢慢理好他衣褶，一字一顿，“现在，看在上帝份上，老实告诉我那家伙到底在哪里，行吗？”
　　神父神色惊慌，圣经在手中发着抖“上帝在上，艾瑞克，我的孩子，你听听自己嘴里到底在说些什么荒唐话？”
　　艾瑞克翻了翻眼皮，冷笑，“对了，还有，这几个月我欠红帽子的酒钱也就此归零，给你三秒钟考虑时间。”
　　用不上零点一秒，神父马上变回平日吧台后那副精明脸，“他妈的，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半年来我一直在给你打最低折，还让你赊帐，现在你居然用这个来威胁我？”
　　“少废话，佩里在哪？”
　　“我以为你们俩老死不相往来了。”
　　“事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真遗憾。”
　　神父兼酒吧老板狠狠瞪他一眼，恶狠狠的诅咒，“你们俩就是一对混蛋！没错，他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他去了该去的地方，你也应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什么？”艾瑞克晃晃头，有些迷惑，这是在打什么谜语？
　　“他还说，你要不明白，就问问自己这个星期三是什么日子。”
　　上帝！
　　艾瑞克用力一拍额头终于反应过来，禁不住气急败坏，“你昨天晚上干嘛不告诉我？”
　　“我在晚上是红帽子酒吧的主人，白天才是天主教神父兼信差。”

　　“你的朋友都这么有趣？”艾瑞克从雨搭上抽报纸时，身后的中校突然开口。
　　艾瑞克丢开报纸，抽了两口烟，在缭绕的烟圈中呜了一声算是回应，“大多数是正常人，偶尔有一两个怪胎。”
　　中校箭一样的目光在他脸上蛰入，艾瑞克明白这是要切入正题了。
　　“看样子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佩里.安东？”
　　“没错。”
　　“在哪儿？”
　　“我必须说？”
　　“你可以不说，不过我必须要和你同行。”
　　艾瑞克挑起唇角――尽管衣衫皱皱巴巴，头发横七竖八，然而不可否认，七英尺高，黑发黑眸的艾瑞克.布莱恩挺拔而英俊，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懒散和漫不经心更令他整个人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惊人魅力。
　　中校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轻笑着掐掉烟蒂，摇头叹气，“你不是个坏同伴，不过恐怕这次我只能一个人去。”
　　中校玩味着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扬起棱角分明的下颌沉着开口，“什么地方如此神圣？”
　　艾瑞克有点幸灾乐祸的耸耸肩，“雨燕山，名字很美对吗？那是参议长德米.安东――也就是佩里他老爹的家，您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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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瑞克.布莱恩已经很久没回过雨燕山了。
　　雨燕是一种只有秋天才能看到的鸟，白额黑翎，体态修长，它们在夜里飞翔，孩子们可以在梦里听到那些翅膀拍打风脚的声响。小时候他常常在德兰特太太关好卧室的门时猛然睁开眼睛，光着脚跳下床，推开窗跑上阳台，瞪大眼睛凝望夜空，在漫天寥落的星光间想去分辨雨燕划出的痕迹。而秋天的露水总是这样重，沾湿孩子的睫毛，味道又如此芬芳，哄得孩子们一点点睡去，让他们的父亲预料到自己可以在凌晨时分推开门，抱起在阳台上缩成一团沉睡着的小男孩，轻手轻脚的将他抱上床，替他掖好被角。
　　回忆象迅疾的马匹横冲直撞，毫无防备的人永远无法躲避。
　　艾瑞克咳嗽了几声，觉得这场骤雨使自己从骨子里泛出潮气。
　　雨刷在一刻不停的摆动着，却不过将这秒和那秒的雨滴划分得略微清晰了些。
　　空调早就坏了，车里一片阴冷，只有收音机里悠长的爵士和窗外刷刷的雨声。
　　还是冷。
　　他拽了拽衣领，更深的缩进单薄的夹克衫中去。

　　行驶了很久之后，雨燕山的轮廓终于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径扑展开来。
　　他将车减速，直到一道刺眼的黄光透过雨帘打在车前窗上。
　　雨燕山的安全措施一向异常严格，毕竟最常在此出入的不是政府高官就是金融大亨，可是突然现出整排的军人还是有点让人吃惊。
　　“天气不好啊。”艾瑞克摇下车窗，把警官证递给车旁的士兵。
　　穿着雨衣的士兵对他的寒暄没有任何反应，头也不抬，手上的电筒几乎要扣到证件上面，“艾瑞克. 布莱恩警官？”
　　“没错。”
　　士兵抬起手电，艾瑞克只看到眼前明晃晃一片白光，他眯起眼睛，身子也向后缩了一下。
　　正在他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时，士兵移开手电，把警官证递还给他，“欢迎回来。”他说，随即一挥手，黄光瞬间消失。
　　车轮碾过鹅卵石，发出错落有致的动静。
　　这种级别的警卫措施，却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显然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这让艾瑞克心情不怎么好。
　　他尽量放慢车速，脑海里反复思考某些问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这叹息回荡在车里，有点陌生有点凄清。

　　沿着小路向前，第一个转弯可以通向红叶谷，这个时节它最美丽，叶子红得仿佛冉冉的火，中学时候他常和一些朋友在山谷深处露营，金发的克里斯逖娜，嘴唇红得象枫叶一样。
　　艾瑞克从口袋里抽出根烟，在点火器上慢慢擦着。
　　车继续驶向前方，他余光滑过右面那一级一级的石阶，这些石阶通向另一片山林，那是片难得的橡树林，迄今已经数百年，小的时候老爹总逗他们说如果你进了那里面就会被橡树精灵抓走，进入魔幻的世界。对此他深信不疑，佩里却嗤之以鼻。
　　白色的烟圈在车里盘旋，艾瑞克忽然觉得不那么冷了。
　　再开上三百米，可以听到瀑布的声音，这声音曾反复在梦里回响，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向左打过方向盘。
　　苍苍松林间，几幢灰色建筑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