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薄裘

1、风起

　　“情况紧急！情况紧急！情况紧急！情况紧急！情况紧急！情况紧急！”
　　手机铃声蓦地唱响，划破寂静的晨曦。
　　胡乱的扫掉电话，艾瑞克翻个身把被子罩在头上，打算再闷上个一觉，可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反反复复“情况紧急”依然无效之后，整间屋子里居然响起尖锐至极的警铃。
　　美梦被划得七零八落，艾瑞克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勉强垂下散了架的身体，半眯着眼睛在地板上一通摸索，终于在床脚抓住就地打转震动的手机，胡乱摁下几个键后又一头栽歪进床上。
　　“……是我……”
　　电话那边火气大得惊人，“艾瑞克，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还不快点到警署报道！”
　　艾瑞克在被子里打着哈欠，“好的……”
　　“艾瑞克！”
　　“……给我一个小时……。”
　　“十分钟内看不到你明天就到第九街区抄车牌去！”

　　第九街区是各色帮派的最爱，即使在他此时混沌的大脑里，艾瑞克也不认为自己对盘查光头党和南美帮的超速车会产生什么兴趣――即使他是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也不例外，于是五分钟之后，艾瑞克.布莱恩已经驾车飞驰在通向十一号警署的大路上――他的夹克才套上一只袖子，头发乱蓬蓬的纠结成一团，不过最糟的还是他的脑子，象在牛奶里泡久了的麦片，粘乎乎的成了一团，
　　此刻车窗外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厚厚的浓雾里，扯都扯不干净，要是现在被拦下进行酒精测试布莱恩警官肯定就此跟驾照说bye-bye。

　　吞下昨天剩在车里的半杯冷咖啡，艾瑞克第一千零一次下定决心，以后下了班绝不能在酒吧泡太晚，尤其是红帽子酒吧，即使那里女招待多么漂亮老板又给他最低折扣也不行。
　　头儿是说到做到的人，要是不及时出现在警局真能把他赶到那个第九区去。
　　一路车轮直冒火星。上帝保佑，这一路畅通无阻，这主要归功于宽阔的大街和寥寥的车辆，虽然现在是星期一上午八点三十分，一个城市理论上车流最拥堵的时刻。
　　然而坎宁是属于夜的城市，灿烂阳光是它梦中流影。
　　艾瑞克打心底热爱这颗暗夜钻石，曾象所有十一号警署的警察一样，他对着闪闪发亮的徽章起誓要誓死捍卫这城市的安全与瑰丽。

　　十一号警署位于两个街区交界处，是一个不起眼的灰漆漆两层建筑。在这里你永远找不到能停车的空位――都被该死的抗议牌子给占满了。人们总是在不停的抗议。
　　――昨天夜里边境线上又传来枪声，吵得我们睡不着，驻军什么时候能安静一会？
　　――噢，上帝啊，我的孩子看到军队在搬运尸体，用袋子装的尸体！能不能别在孩子眼皮底下干这些事！
　　――第九街区又有帮派冲突，你们警察都在干什么？什么时候能还我们市民一个清静？

　　艾瑞克在街边停好车，面无表情的从抗议人群中快速穿过。有个发型颇有土著风格的家伙拼命发现了他，开始大声冲他叫嚷，“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昨天他们又杀了人，又杀了人！”这可恶的家伙离得很近，看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唾沫星子散射到他鼻尖上――艾瑞克向他竖起中指，狠狠晃了晃，再一拳揍上那张兴奋的胖脸――当然，这样的举动只能存在于想像中，实际上他只能挤出个僵硬的笑容，甚至没有试图揩去鼻尖上恶心的口水。

　　一进警署艾瑞克就察觉出某种不同常日的气氛，平时乱哄哄的地方今天意格外安静，每个人都沉默着各司其职，连长椅上总是吵吵嚷嚷的嫌犯也出人意料的肃然。艾瑞克拽拽夹克让它像样点，带点狐疑的继续前进。刚转过长廊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便闯入视野，个个神色威严，手上的机枪闪出青森森的冷芒。
　　和坎宁其它普通居民一样，艾瑞克一点也不喜欢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边境警备军。这帮当兵的脸上表情永远带着一副敌对的表情，与他们的武器一样冰冷无情，足以让所有守法公民退避三舍，即便身为这个城市理论上的守卫者他也不能免俗。尽管政府一再强调军警合作，然而大多为本地人的警察部队和这些外来客总是彼此维持着相当疏远的距离，象今天这样公然出现在警局里并且全副武装，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出了什么事？艾瑞克有点后悔车开得太急，没开电台听新闻。
　　局长办公室外肃立的军人比别处都要密集，样子似乎也更凶悍些，这实在让他有点犯怵，不知道是否该进去报告――他，艾瑞克.布莱恩探员，已按命令及时抵达，可以继续守着重案组而不必去第九街区管理交通。可门口几个大个子的架势委实吓人，局长的百叶窗又拉得严严实实，丝毫瞧不见里面的动静。艾瑞克心里开始打鼓，以眼下他这副形象，很有可能被这帮铁面人当成劫匪击毙当场。掂量了半天，他退小心的到一旁，摸出手机给顶头上司打电话，那边倒是接得很快，老头冒着火的声音隔着玻璃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在哪？怎么现在还不到，当心我……”
　　“我就在您的办公室外。”
　　“你怎么不进来！”
　　“外边有几个士兵在守着，我想也许您……”
　　他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门砰的被推开，满头白发的老头大踏步跨出门外，一眼扫到他，眼神一紧，眉梢也挑得老高。
　　手机僵在耳边放不下来，艾瑞克暗自叫苦，看这表情这劲头，绝对是老头发火的前兆，也许真该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最好理个发，擦擦鞋，脖子上再打个红领结。
　　他念头转得快，脸上笑容挤得更快，“您好，长官，早上好。”
　　“早上？”老头从鼻子里重重一哼，看样子是想狠狠讽刺艾瑞克一顿，不过他很快按住了自己的怒气，回头向办公室内一点头，“这就是我推荐的艾瑞克.布莱恩探员。相信你们会合作得很愉快，中校。”
　　什么？中校？合作？怎么回事？
　　还没等艾瑞克完全消化这些信息，有人已经闪身挡在住他面前的阳光。
　　这个人宽肩挺胸，又高又直，一双浅得近乎无色的眼睛如同月光下的清雪，令人胆寒。
　　艾瑞克的视线从男人那身笔挺的军服和肩膀上银质肩章掠过，又转头去看自己的头儿，嘴巴张大很大，睡眼惺忪的模样活像个白痴。
　　上司老头板着脸无视他这副傻样，朝军人的方向点了点头，一脸郑重的做着介绍，“这是迪尔洛.李中校，来自陆军特别事务处，”又回手朝他一指，“这是.布莱克探员，我们这里最能干的家伙，希望他能帮得上忙。”
　　最能干？即使低压之下，附近还是有人发出了笑声。艾瑞克脸一热，暗自发誓要找到是这是准跟他没完，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这句违心的恭维话要是改成“最能玩”或者“最能睡”更恰当些，不过……陆军特别事务处？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眯起眼睛打量这个军人，发现他鼻梁□□，唇线清晰，居然是个异常英俊的男子，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虽然几乎没有颜色，却仿佛世界上所有钻石尖上的光芒都积聚在一起，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样的眼睛长在男人脸上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艾瑞克暗暗给自己打气，艾瑞克，别管你那支棱的头发，一个人的内在才重要，记住，内在才重要！
　　“你好，李中校。”艾瑞克笑得十分亲切。
　　中校眼神朝这边稍微撩了撩，时间短得令他分辨不清这算不算回礼，然后他听到中校那低沉的声音，“对不起，但是我们可否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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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没人喜欢和中校“单独聊”，虽然这家伙模样出众，可距他五米之内气温起码要低五度，更别说目光象两根冰椎，冻让人毛孔都开始泛寒气。
　　艾瑞克抑制住自己逃跑的冲动，注意中校的嘴唇也和眼睛一样，几乎没有显示血色。
　　纯粹是北极冰雕――这个念头又让他忍不住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为了避免失态，他只好低头猛翻中校递来的一打文件。
　　这些文件很厚，排列得很有秩序，可很多地方是军队特有的密码与缩写，对艾瑞克这种外行来说没什么帮助――除了夹在最后几页的两张照片。
　　上面的一张拍得有些模糊，看得出来是在非常仓促的情况下按下的快门。背景是一座阳光下的哥特式古堡，有人正回头漫步而入，而抓拍的一瞬，那人刚好回头。他的棕色长发在风中微微飞扬，轻灵而跳脱，虽然不十分清晰，然而依旧分辨得出面部的轮廓纤细而优美，颈与肩均呈现出难言的雅致柔和。
　　不知什么时候掌心渗出一点汗，艾瑞克不动声色的搓去，继续翻出下一张。
　　仿佛完全和第一张对比似的，这张相片极为清晰，它以纯黑做为底色，只在最远处有五彩光影－那是坎宁最豪华赌场的霓虹招牌于黑夜里径自招摇――照片正中处有个青年斜靠SUV敞开的车门上，正半垂着头吸烟。他黑发极短，几乎要给人留下光头的印象，而眉眼却异乎寻常的轮廓分明，浑似雕塑师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心血之作。
　　艾瑞依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合上文件抬头，发现冰人中校目光如炬，正紧紧盯住自己的脸。
　　“照片上的人你认识？”
　　尽管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十分肯定，艾瑞克皱皱眉，他原本没打算隐藏任何事――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可隐藏的。
　　“你知道，中校，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是个警察，不知道的事情可不多。我想这也是局长向你推荐我的原因，不对吗？”
　　对他的铺垫中校全无反应，艾瑞克也并不在意，自顾自的接下去，“这个人。”他在第二张照片上敲了敲，“是本地大大有名的帮派首领，佩里.安东。我一直想抓他，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帮派组织很难对付，我们也一直没有什么证据。”
　　“你们的关系似乎不止于此。”
　　反正这是本地每个人都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消息，艾瑞克也无所谓，他耸耸肩膀，“没错，我们可以算得上兄弟，我是安东家的养子。”
　　中校透明的眼睛忽然一闪，跃出逼人的冷光，“你很坦白。我有点好奇，两个长在安东家族的人，一个跑去混□□，另一个却做了警察。”
　　“不是每个姓安东的都要当州长或参议员。”艾瑞克伸了个懒腰，在转椅上挪了挪身体，笑眯眯的说，“何况我也不姓安东。”
　　中校眼眸晶亮，一霎不霎的凝视他，过了一会，唇角忽然绽出丝笑容。
　　他的笑容相当动人，也许姑娘们会用“美丽”“完美”之类的形容词，不过在艾瑞克眼里中校这种神色和响尾蛇簌簌吐着信子没多大分别――随时出招，致人死地，他有点不寒而栗，继续加以解释，“ 我们联系得不多，当然，”他撇撇嘴，“除了必要的节日之外，你知道，我们还算是亲戚。”
　　“哦？”中校显然不相信。
　　“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我可是个很尽忠职守的警察。至于这位，”他拿出第一张照片， “这位美人……很遗憾，我的确一无所知。”
　　对否认中校不置可否，不知道瑞艾瑞克.布莱恩这个名字是不是已登上了他的嫌疑犯名单――这个想法让艾瑞克有点头疼，他甚至还不知道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值得军队这样大动干戈。
　　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迪尔洛.李中校的声音再次响起。
　　“布莱恩探员，想必你也听说了前几天在控制线发生的大爆炸。”
　　原来是这件事，艾瑞克皱了皱眉。
　　坎宁是边境最大的城市，控制线附近一向就不太平。几十年来对面的反政府武装和世界上数不清地下抵抗组织已经制造许多恐怖事件（官方用语）。而世界联盟自从立场强硬的维罗登上台后，本着“宁可错万，绝不漏一”的准则，对控制线的军事管辖一天比一天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已经处在白热化的阶段，一个火星就能燃起焚尽宇宙的炽焰。就在这节骨眼上，一周前天于第四区边境又再度发生一起规模不小的爆炸案，据第六警局传来的小道消息，爆炸中心是驻军的弹药库，而普遍猜测幕后领导是著名的“黑色正义”组织。
　　这些信息在艾瑞克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抬眼看了看冰雕，发现后者正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跟那刀子似的目光一碰，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涌上喉咙，他把冲到嘴边的几句辩白又咽了回去，含含混混的回答，“这个……我当然知道爆炸，想必给你们，不，是给我们，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真遗憾。”
　　中校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你真这么想？”
　　“当然。相信这里每个警察都这么想，”特意在“警察”二字上加重语气，艾瑞克不紧不慢的微笑，“不过……我的确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他挥了挥手中的照片。
　　中校走上前，轻轻自他手中抽出那张美人照，用手指弹了弹，“因为他就是这场爆炸案的主角，来自对面。”
　　艾瑞克好像不太理解他的话一样无辜的眨眨眼，“那么佩里.安东为什么……。”
　　中校截断他的话头，“因为有人目击嫌犯进入第九街区，并且消失在天主教堂附近。”
　　该死，那正是佩里的领域。艾瑞克感到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耐心正一点点耗尽，索性开门见山，“不用跟我打哑谜，李中校，如果你们觉得二者有什么联系，大可以去搜查，我只是个小警察……”
　　“布莱恩探员，”军官再次打断他，眸中骤然射出两道寒光，“请别跟我兜圈子，如果可能我也不想借助地方警察的力量，不过你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大规模去调查。”

　　艾瑞克顿时哑口无言，他烦躁的抽出烟，并不征询中校的同意便低头点燃。
　　这当中的利害关系自然没谁比他更明白。
　　第九区并不大，却异常复杂，差不多世界上所有的武装力量，合法或不合法的，秘密的或公开的，在那里都有自己的代言人，更别说各种帮派横生，无数团体纵横，动一发而牵全身，涉及各方面利害关系太大，政府绝不敢轻举妄动。而对普通人而言，那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河外星球，眼花缭乱的地下迷宫，匪臆莫测的消息途径，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个步兵营进入第九区也会如同大海里雪白的泡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从小就生活在此地的艾瑞克都不会有什么线索，而象李中校这种外来者恐怕连个鬼影都摸不到。
　　没办法，谁叫坎宁的位置如此特殊，刚好就在两个完全颠倒的世界之间，在这里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奇怪
　　另一方面，佩里.安东的身份也是军队不能不考虑的重要因素。安东家族在世界联盟可谓举足轻重，势力遍布军政法几乎每个领域，现任安全总长就是佩里的亲叔叔，如果来硬的，军队决计讨不了什么好处。
　　想想看，要找一个熟悉第九区情况的，进去不用送死的，不怕安东家族势力的政府代言人――谁还能比他，艾瑞克.布莱恩，安东家族的养子，现任警察更合适？

　　领会到这一层艾瑞克差不多要哭了――圣母在上，他宁可去管理交通也不想被推到这种风尖浪口上。咽了咽唾沫，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困难的开了口，“我想李中校您的意思不会是……。”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冰雕的唇角扯起精确的十五度角，他把手伸了过来。
　　他的手掌又冰又干，是让人冷到骨髓里的凉，艾瑞克打个寒颤，觉得响尾舌信子正把我的手心舔得唏唏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