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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赶鸭子上架的开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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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从小面包车上下来,方泉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富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情的街区,在茂密的梧桐树丛中,古旧、低矮却又格外齐整的居民楼分列于狭窄单行道两侧;即便这会儿是早高峰时段,路上也没有多少匆匆赶路的上班族,方泉更多看到的是悠闲的老年人,他们或三三两两地走在有些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高声谈论着家长里短的闲事,或坐在临街的小店里,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美味的早餐;在这些店铺中,方泉瞥到了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三水市二冰区人民法院一流人民法庭”这样几个字——看来这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
“啊不好意思,前天在电话里没有跟你说清楚,”负责介绍他来的那位年轻的女主任跟着跳下面包车,“虽说是我们法院在招速录员,但工作地点不在本院,而是在派出法庭,他们一流法庭的庭长说想要个男生,我一看你正合适,就赶紧把你领过来了。”
“……民庭啊……算了,也不坏……”
跟着女主任走上一段仄仄的楼梯,方泉他们来到了一扇玻璃门前,和女主任打过招呼后,那个看上去像法警的年轻男子便将门打开,让二人进入法庭。绕过安检仪器,两人穿过铁门拾级而上,刚来到二楼,便听到狭长走廊的深处传来一声属于男性的粗犷怒吼。
——“所以说这个案子明明就不归我们这儿管嘛!”
“这是……?!”方泉小心翼翼地瞥向同行的女主任,她只是苦笑了一声,道了一句“常有的事”,然后面不改色地领着方泉朝里走。越往办公区里面走,争吵的声音越大——
——“可是小易啊,他们在借款合同上确实约定了由我们二冰区法院管辖啊!”
这次是一个女性的声音,虽然听上去比刚才的男声要柔和,但语气却是满满的不容置疑。
——“龚庭长,您自己看看,不管是被告住所地还是合同履行地什么的都不在我们二冰区!这个所谓的约定管辖条款显然是事后加上去的嘛!”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作为法官我们得讲证据,你现在说的后加的这事能拿得出证据吗?”
——“我……庭长您看啊,整个合同都是打印件,为什么独独这个约定管辖条款是手写的?而且这个字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是那个姓钱的笔迹!”
——“你这判断也太主观了,我看你只是对那个姓钱的有意见罢了。不就是个民间借贷的案子吗?你就能者多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可是——”
“龚庭长!您要的男速录员,我给你带来了!”无视里面激烈的争吵,女主任礼节性地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了庭长办公室的门,站在办公桌边的一男一女(大抵是刚才争执的主角)以及一个站在端着茶杯捂着心口的老年妇女(她似乎并没有参与到刚才的争执之中)齐齐地看了过来,“哎呀,小易和郑法官也在啊——龚庭长,这男生叫方泉,是三水政法学//法律的,以前在咱院的审监庭实过习,今年本科刚毕业,司考也过了,龚庭长您肯定会满意的!”
“哦,科班出身的啊?真是难得的人才呀。”那个被称为龚庭长的女人绕过桌子,走上前细细地打量起方泉来。她瘦瘦高高,年纪四十刚出头,头发在脑后绑成个紧紧的髻,看上去十分精干,“唉,小伙子人稍微瘦了点,别的方面么,也还得看实际工作情况才行啊——小易啊,”刚才还跟龚庭长吵得面红耳赤的那个年轻男子默默地走了过来,“这小方也是三水政法毕业的,算是你学弟,我把他交给你,能不能上岗就看你的教导水平了。”
“呵,瞧您说的,”那个被叫做“小易”的年轻男子轻笑了一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我这个‘带新人专业户’在这一流法庭呆了多少年了,调銎教了多少新人,调///教出了怎样的成果,您心里自然有数吧?”
“信心满满啊你——对了,你一会儿不是有个庭么?就直接让小方上呗!”
“哈?一开始就让他上手啊?”“小易”咂咂舌,眯起眼睛觑着方泉,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行……以我们庭现在的状况,也只能高起点严要求了——来,跟我走吧新人,虽然有些突然,但你得准备开工了!”
“恩?哦……”留下龚庭长、郑法官和带他来的女主任在那里寒暄,方泉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的学长走出办公室,两个人穿过半条走廊,在另一个办公室的门口站定。“小易”学长刚准备开门,迎面就走来了一个微胖的年轻女子。
“小易啊,”她一手抱着用褐色牛皮纸包裹的卷宗,另一只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艺袋子,“你今早那个离婚纠纷案的卷子在我手上,我就先下去了。”
“诶诶诶慢着,萍姐,先别下去,”“小易”一把抓//住方泉的肩膀,把他推到这位“萍姐”的面前,“喏,这是咱庭长找来的新速录员,说是待会儿就让他上手。”
“什么?!这就得上啊?!”“萍姐”瞪大了双眼,视线在方泉和“小易”之间不断来回。
“是啊,庭长这么说,咱就得这么办,谁叫我们庭这么缺人呢!”“小易”扁扁嘴,耸耸肩,“所以你在楼上稍微等会儿,我让他换身衣服就跟你一块儿下去。”说着“小易”便打开办公室的门,将方泉扔到门边的角落,自己则打开一个柜子在里面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仅凭目前的第一印象,方泉有些猜不透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一脸匪气,说话大大咧咧,行为举止粗銎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和“法律”两个字完全无关的不羁气息。而且老天爷仿佛还嫌违和感不够强似的,居然又在他的鼻子上架了一副极其斯文的细边眼镜,真是咋看咋别扭。
这个男人……
“……不可能是法官吧……?!”
方泉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
“小易”停下手,挑起一只眉毛看向他:“不可能是法官?我么?我就那么不像一个法官吗?!”
“不,我,我是说……你看上去真年轻,所以应该不会是法官……吧……”
“恩,准确地说我是助理审判员,要升成正式的审判员还得几年呢……不过我也得审案子,所以姑且也算是个法官吧!”
“助理审判员也能审案子?”
“‘助理’是用来修饰‘审判’的,所以我也能当审判员,做审判长——对了,你说你叫啥来着,我刚才没听清。”
“方泉,方圆的方,泉水的泉。”虽然有些窝火,方泉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了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叫方泉啊……”他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仿佛刚才在庭长办公室压根就没听过方泉做自我介绍似的,“我呢,叫易钟明,三水政法大学民商法硕士,姑且算是你学长,四年前来到这个一流法庭,对法庭下面管的几个社区还比较了解,所以——好嘞,终于找到了,来,把这个换上!”
“什——哇啊!”
一包东西从易钟明的手上飞出,方泉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下一秒那玩意便砸到了他的脸上。
“啧,好好用手接着啊!”
“我哪知道——等等,这个,难道是……”方泉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制//服?!给我穿的吗?”
“废话,刚才庭长不是说今天让你直接上么?作为书记员你当然得穿制//服啦!”
“恩?稍等?让我作为书记员?‘直接上’是这个意思么?!”方泉脸上的兴奋瞬间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今天么?马上么?”
“你以为呢?”易钟明坐下来,用手给自己扇风,“提前跟你说清楚,就算你是新人,当事人的期待也不会因为你是新人而降低,所以我也不会对你降低要求的;再加上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所以万一话说重了你也别哭鼻子——好了,快点换上吧。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
“不就换个衣服么?去什么洗手间啊!我又不是女生,在这里换就行。”走过去确认将门关好后,方泉便开始解衬衣的扣子,“话说理论上不是应该让新人先见习一段时间么?”
“没办法啊,我们法庭缺人缺得厉害,只能‘揠苗助长’。”易钟明无奈地摊开双手,“一般来说,一个法庭都是配一个庭长,三个法官,一个正式的书记员,两个法//警,和若干像你们速录员这种辅助人员。但是我们法庭情况比较特殊,正处于空窗期,算上我和郑法官总共只有两个法官,一个法//警;正式的书记员之前是我,后来是个男生,那个男生干了半年多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所以目前我们的书记员,萍姐,是从本院借来的;至于你们这些辅助人员,都是些呆不了几个月就要走的货色,流动性大得很。现在实行立案登记制后,案子恨不能成几何倍数增长,法官不够还有庭长可以顶上,但书记员不够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尤其正式的书记员还得负责立案,你让她周末加班都不一定忙得过来,所以我们基本上是逮着人就用——话说你真的太瘦了,腰简直比女生还细,这要让庭长看到了一定更失望……”
“唔啊你你你在看哪呢!”方泉羞红了脸,下意识地用衣服捂住胸口。
“是你自己说不去洗手间换的……”易钟明用一只手撑着头,仍然饶有兴致地看着方泉,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
“那你也不能盯着别人看啊!”方泉侧过身子,不自觉加快了更衣的速度,“说来易法官您怎么不换呢?”
“换啥,我这一身已经是制//服了呀?”
“法袍呢?”
“大夏天穿法袍你是想热死我啊!”易钟明翻了翻白眼,瞧见方泉已经更衣停当,便从桌子上抓起一个东西,朝方泉走去,“你明明不比我矮多少,为啥我这衣服穿你身上就跟罩了个大口袋似的?”
“我……等等这是你的衣服?!”
“再把这个一别——”
“?”
“啊,果然全身的衣服都向左边跑了——噗!”尽管捂住了嘴,易钟明还是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方泉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左胸口,意外地触到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徽章,“这是……”
“不戴法徽你怎么去开庭呢?”易钟明回到自己的电脑后坐下,“行了,别磨蹭了,快跟着萍姐下去吧!”
“那你呢?”
易钟明从屏幕上抬起眼睛:“我?我当然是要过会儿再下去啦。”
方泉悻悻地走出办公室,只见那位“萍姐”早已在门口等候了:“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是新来的方泉,那个……额……”
“我叫王萍,你和小易一样叫我萍姐就行,”萍姐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浅浅的酒窝,“而且别‘您’啊‘您’的,我才刚三十呢。”
“对,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只要工作不出错就行了。”接着,萍姐的表情严肃起来,开始传授做书记员的经验,“小方啊,在开庭前我们作为书记员需要准备很多东西,你呀最好拿个本子记一下,不然肯定会忘的:首先,一定要在庭前熟悉案卷中的各种材料,我们可以通过提前打好开庭笔录的开头和翻阅案卷来进行;其次,一定要注意案子是简易程序还是合议庭,如果是合议庭,我们要提前通知陪审员,并把起诉状再给他们印上两份;然后在开庭当天,记得准备齐全这个布袋子里的东西——包括法槌, A4白纸,笔,空白的送达回证,计算器,印泥之类的,不过一般袋子里都已经有了,你只用稍微检查一下就行了——都记下来了吗?”
“恩恩……不过,印泥?”
“是啊,主要是给老人家用的。我们一流法庭所辖的几个社区都是三水市的老居民区,来这里打官司的老年人非常多,他们有的不会写字,有的就算是会写,手也哆嗦得握不住笔,所以这个时候还是按手印比较方便。”
“还有这种事情?真是没有想到呢……”方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且能记住这么多的事情,萍姐你还真是厉害呢!”
“厉害?我还差得远呢……”萍姐低下头,浅浅一笑。
二人从二楼办公区下到一层,这里是整个一流法庭的主功能区,有三个法庭,一个调解室。萍姐带着方泉径直走向二号法庭,这会儿距离开庭还有将近二十分钟,因此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还没有到场。萍姐娴熟地打开电灯、空调、电脑和打印机,放好法槌,将提前准备好的开庭笔录半成品转到电脑桌面上,然后便让到了一边。
“今天的主角是你,我就在一边把把关就行了。”她让方泉坐在书记员的正席上,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旁边,“一会儿你先查原被告、诉//讼代//理人的身份信息,再念这段法庭纪律,然后把当事人和法官说的话都记下来就行了。”
“全部的话都要记下来……么?”
“可以漏掉那么一点点东西,但关键的话可是一句都不能漏的——啊,把字号调大点,这样法官也能看到你打的内容了——你们男生不都喜欢打游戏吗?手速应该还挺快的吧?!”
“这个么……”
说话间原被告已经陆续到场了。方泉在按照萍姐的指示核查了二人的身份信息、询问了他们的现住址后,便让他们二人分别在原被告席上就坐,等待开庭。这是一个离婚的案子,原告是妻子,年纪不比方泉大多少,被告是丈夫,看上去已经三十好几了。二人相视无言,始终保持沉默,再加上法庭内空调制冷效果极差,方泉莫名地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易钟明是踩着点到场的。他瞥了一眼冷冷清清法庭,然后径自坐上了审判台。萍姐赶紧推了一把方泉,他晃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照着笔录上的模板开始念:“下面宣布法庭纪律:当事人及其诉//讼代//理人和旁听人员必须听从审判长或独任审判员的统一指挥,遵守法庭秩序,发言、陈述和辩论须经审判长或者独任审判员许可。当事人及旁听人员在庭审过程中应关闭移动通信设备,未经法庭许可不准记录、录音、录像和摄影,不准随意走动、进入审判区,不准发言、提问,不准鼓掌、喧哗、哄闹和实施其他妨害审判活动的行为。对于违反法庭规则的人,根据情节轻重审判长或独任审判员可予以警告、训诫、没收录音录像、摄影器材设备、责令退出法庭等处罚,或经院长批准予以罚款、拘留,情节严重者将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那么今天你们俩这个离婚的案子,按照法律规定是必须进行庭前调解的,”易钟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方泉一种怪怪的感觉——确实,跟在楼上普通的说话比,易钟明严肃了许多,但总觉得他的声音里还掺杂着某种让人不舒服的情感,“你们同意调解吗?”
被告点点头:“同意。”
原告冷着脸说道:“不同意。”
“啧,愣着干嘛,快记啊!原告!冒号!不同意!被告!冒号!同意!”即使没有点名,方泉也知道易钟明是在说他,他的视线在文档上游走,果然找到了萍姐预留下的空间。为了避免继续被骂,他挺直腰板,按照易法官的要求将调解意见噼里啪啦地敲了上去。
“写完了?行,文档往下拉……好,停!”易钟明重新将注意力转到原被告身上,“鉴于原告不同意调解,不符合调解的条件,那么我们直接开庭吧。”
邦!
法槌落下,发出比预想稍轻//盈的声音。
审:三水市二冰区人民法院现在开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今天公开开庭审理原告付X诉刘X离婚纠纷一案;本案适用简易程序,由助理审判员易钟明独任审理此案,书记员方泉担任记录。下面开始核对当事人身份……
看到接下来的几段都是已经打好了,方泉的精神稍微松懈了些,他向后靠上椅背,想在正式的大战前稍作歇息,一扭头瞥见萍姐连连向他使眼色,于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右手放在鼠标上,检查易法官和原被告的话是否与笔录上存在出入。在告知了权利义务,询问了是否申请回避后,庭审来到了法庭调查环节,根据法官的指示,原告开始照着起诉状干巴巴地读起来,方泉也才第一次正式了解案情——
原:……事实与理由:我与被告属三代以外亲属关系,从小就相互认识,在长期的相处中我与被告产生了感情,并于201X年X月X日登记结婚。婚后由于我与被告性格各异,难以建立起正常的夫妻感情,同时由于被告怠于开展X生活——”
“噗!”
还真有因为那种事闹离婚的啊!听到这里,方泉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但他很快便察觉到整个法庭的异样——原告没有继续念下去,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萍姐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连连摆头;被告似乎有些尴尬,把脑袋扭向一边;而且就算是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易大銎法官那灼热的眼神。
……闯大祸了……
方泉连忙假装剧烈的咳嗽,试图掩饰刚才的尴尬:“那个……有点感冒……”
“继续。”易钟明颇为不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告似乎也没有受太多的影响,在法官的授意下继续毫无感情地念了下去——
原:——致使本人无法正常怀//孕生子,遭到被告父母的嫌弃。自201X年X月开始,我已经返回娘家居住,夫妻分居时间达半年。据此,我认为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特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之规定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望判如所请。
审:原告是否有其他的补充说明?
原:没有。
审:下面由被告进行答辩。
接下来的文档几乎是一片空白,终于到了全部依靠自己打字的环节了!方泉咽了口唾沫,将双手放在键盘上,手指在按键上轻微地颤动。
被告抬起头,长叹了口气,盯着原告的脸看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亲爱的,我……”
方泉僵住了。
“亲爱的”?这一句也要写进笔录吗?
方泉正准备侧过头向萍姐请示,便听得易钟明在身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被告,这种时候就别在那里腻歪了,你就说说你同不同意离,为什么就行了。”
被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开口——
被:我不同意离婚,我和原告的感情还没有破裂。我承认我们两个的性格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我这个人可能确实比较闷,一回到家就喜欢自己坐在那里玩手机,但那种事情也是需要我们夫妻共同努力……
“等等,被告你说慢点,这书记员新来的,手拙得很。”易钟明打断了被告的发言,然后转向方泉,“你自己看看,这记得是什么玩意?整个意思都不对了!来,光标移到‘比较闷’的后面,不是被告一回家就玩手机,是原告回家就玩手机,所以‘一回到家’前面得加个‘原告’……恩,好的,下一句,被告说的是这个意思吗?被告刚才说的是‘但关于那种事情,不能光说我怠于开展,它是要夫妻相互配合努力的’,你看看你写的啥?!你个连新手村都没出的战五渣能把人家说的话记下来就不错了,别想着去瞎总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还是这幅德性我可就让萍姐上了,这工作你也别——”
“抱歉……我会做好的。”
“哼?”
“我说我会做好的!”
有些不耐烦地,方泉大力敲击着键盘,修改着刚才的错误。对于易钟明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感到非常的火大,但让他更火大是他自己——按理说,他打游戏算是键盘操作能力强的,平时写论文、聊天打字的速度也不慢,刚才那被告说的话他也都听清楚了,为什么打字的时候就不能完全准确地记录下来呢?好不容易祖上积德,让他能够有到法院工作的机会,如果因为自己能力不够,不能留下的话……
“小方,手腕放低点。” 萍姐在开庭后,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
“手腕放低点,这样打字也能快一些了。”
“谢谢……我试试。”
“行,改完了吧?——那啥,被告啊,你刚才说到‘要夫妻相互配合努力’了,”易钟明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当事人的身上,“继续进行答辩吧!”
方泉深吸了一口气,手腕紧贴桌板,开始记录被告的话——
被:……我这个人可能确实比较闷,原告也是一回到家就喜欢自己坐在那里玩手机。但关于那种事情,不能光说我怠于开展,它是要夫妻相互配合努力的。关于我的父母,我也会跟他们解释的,让他们不再难为你。夫妻双方是要在婚姻生活中相互磨合的,不能因为性格、他人的看法就随便谈离婚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原告能够再给我们的婚姻一次机会,不要离婚,希望法庭能够驳回原告的诉銎讼请求。
审:下面进行举证、质证,首先由原告进行举证。
“我那些证据的复印件不是在立案的时候就已经交给你们了吗?怎么还要举证呢?”原告皱起眉头。
“立案是立案,这会儿是庭审,”易钟明解释道,“那么证据的原件你都带来了吗?”
“带了。”
“行,来说下证据1是什么?”
“结婚证。”
“原件?”
“是原件。”
“证明目的呢?”
“证明我和被告是夫妻。”
“好的。方泉,按我说的来写。”大概是因为刚才表现得还不错,这一次易钟明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证据1,顿号,结婚证括号原件反括号一份,证明原被告夫妻关系合法有效。”
方泉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原:证据1、结婚证(原件)一份,证明原被告夫妻关系合法有效。
“这种感觉吗?”方泉侧过身子,让易钟明看得更清楚。
“恩,你小子悟性不错,接下来也这么记——原告,说你的第二份证据。”
原:证据2、银行存款单(原件)一份,证明原被告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共同财产X万元。
审:交被告质证。
萍姐起身将两份证据拿给被告。被告翻看了一下,抬头望向易法官:“没有什么问题。”
“对两份证据的真实性、关联系和证明目的都没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
听见被告作出这样的回答,方泉赶紧在被告的那个冒号后面打上了“对证据1、证据2均无异銎议”的字样。身后的易钟明看到了,笑了一声:“哟,刚才还连当事人的话都记不下来,这会儿都会抢答了,进步挺快的嘛!”
闭嘴,给我继续开庭啊!方泉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易钟明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心声,没有跟他继续废话下去——
审:下面由被告举证。
被:证据1、结婚证(原件)、户口簿(原件)各一份,证明原被告夫妻关系合法有效。
审:交原告质证。
原:对证据1无异//议。
“来,萍姐帮我把他们两个人的证据都收上来。”拿着双方的证据,易钟明细细地看了半晌,然后对方泉说,“方泉,鼠标移回原告举证的地方,另起一行,打个括号,里面写‘证据1原件、证据2复印件留存案卷,证据2原件退还原告’……”
“等等,”被告像小学生一样高高地举起手,“为什么要把结婚证的原件留给你们?难道不应该还给我们么?”
“离婚的案子是这样的,两位的结婚证我们得收着,如果判不离就还给你们,如果判离了我们就收走留案卷里了,听明白了吧?”见方泉已经自觉做完被告的相应记录,易钟明继续问了下去——
审:双方当事人有无新证据提交?
原:没有。
被:没有。
审:原告有无问题向对方发问?
原:没有。
审:被告有无问题向对方发问?
被:没有。
审:接下来由法庭向双方当事人提问:请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是初婚?
原:是。
被:是。
审:婚后是否育有子女?
原:没有。
被:没有。
审:有无夫妻共同财产?
原:有存款X万元,生活物品若干。
被:原告所述情况属实,我们有X万元存款,若干生活物品。
审:请问原告具体与被告是何种亲戚关系?
原:我的母亲是被告父亲的堂//妹。
审:被告,原告所述情况是否属实?
被:属实。
审:请问原告何时与被告分居?
原:201X年X月,至今没有回去过。
审:被告,原告所说的是否属实?
被:不属实,上个月我父亲过生日的时候原告曾回来小住了几天。
审:双方当事人结婚以后居住何处?
被:我和原告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单独买房。
原:被告所述情况属实。
审:双方当事人的职业是什么?月收入是多少?
原:我是小学教师,月收入五六千……
“喂,给我表述准确一点啊,用阿拉伯数字,后面加‘元’。”
“哦……”
原:我是小学教师,月收入5000-6000元。
被:我是附近一个革命纪//念馆的讲解员,一个月税前有3000元以上。
“恩……”易钟明沉吟了半晌,然后宣布,“下面进行法庭辩论——啊,之前说过的就不要再重复了——那么原告,你先吧!”
原:我与被告性格不合,又已经分居了半年,夫妻感情已经破裂,请求法庭判为所请。
审:被告发表辩论意见。
被:希望原告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愿意离婚。
审:现在进入最后陈述环节,由原告先进行最后陈述。
原:请法庭支持我的诉//讼请求。
审:被告进行最后陈述。
被:请法庭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审:根据法律规定,再次询问双方当事人是否同意调解?
原:不同意。
被:同意。
审:由于一方不同意调解,故不符合调解条件,本庭不再组织调解。本案将择日宣判,请双方当事人在确认笔录无误后签字捺印。
随着法槌的再次落下,方泉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键盘上抬起手,小指和拇指几乎已经不能动弹,手腕也疼得几乎不能弯曲。一旁的萍姐刚想来问候一下,就被早已在门外等待的龚庭长叫了出去。
“结果还是得我带你跟完全程啊……”易钟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下来把笔录打出来给他们签字——以前在学校里的打印店自助打印过吧?点那个打印的键就行。”
“???你都不检查一下吗?”
“要检查的只是打印机能不能用、纸够不够之类的问题,内容什么的我可一直在后面盯着看呢,如果有问题我早就跟你说了,”易钟明走到方泉的身边,将右臂搭在审判台上,嘴角微微上扬,“我怎么说的,你不会都已经忘了吧?”
“怎么会呢?”方泉扭过头, “易大銎法官您那说话的方式那么独特,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略显老旧的打印机嘎吱嘎吱地吐出印有方泉拼命打下来的开庭笔录的纸张,在让原被告逐页签名并在最后一页签上日期后,方泉将案卷材料等东西收拾起来,跟着易钟明一起回楼上的办公区。
“今天开庭,感觉怎样?”走在楼梯上,易钟明冷不丁地冒出来这一句。
“怎样?唔……”方泉低下头,“……手疼……”
“你是蠢吗?叫你把手腕放下又不是让你把手腕贴着桌面!”
“我还不是想稍微打得快一点嘛!”方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今天那个案子已经够好了,人又少,他俩说话又不快,就算新手也应该轻轻松松地开下来才对。你那个表现……我觉得我还是不评价比较好。”
“都已经开完庭了,你就不能少点批评讽刺,多点支持鼓励么?”方泉撇撇嘴,“对了,说到今天的案子,总觉得有点奇怪呢。”
“哪里奇怪了?”
“明明是个离婚的案子,从头到尾却风平浪静,总觉得怪怪的……”
“离婚的案子就一定要闹得你死我活天翻地覆么?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唯恐天下不乱啊!虽然我资历不如郑法官她们深,但这种安静的离婚案子我也见过不少,今天这个根本不算个例。”
“是这样吗?”方泉皱起眉头,用空出的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除开这一点,这个案子还是有些古怪:原被告是远亲,打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对彼此的脾气肯定都很熟悉,怎么会在婚后存在性格不合的问题呢?而且如果被告说的是真的,原告在被告父亲生日的时候回去小住过几天的话,说明原告和公婆闹得也不是那么僵。这样看来原告说的理由基本就不成立,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和被告离婚呢?这背后恐怕是有隐情吧……”
“有隐情,”易钟明轻描淡写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去调查清楚……?”
“你是要我们去把原被告的七大姑八大姨左邻右舍同事朋友通通找个遍去弄清楚他俩离婚的来龙去脉么?这要花费多少的时间和精力你考虑过吗?虽然没有民二庭平均一个法官一年四五百件案子那么忙,但我们这种派出法庭的事情也不少,每天都是开不完的庭,写不完的判銎决,见不完的当事人,每个案子都像你说的这样深挖,我们这里干脆改名叫第二居委会算了!再说了,你好歹也是科班出身的人,不告不理的原则你总没忘吧?”
“没,当然没……”想起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民诉分数,方泉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那……就根据今天开庭的情况,你能知道原告提离婚的理由吗?”
“恩,八銎九不离十吧……”易钟明扶了扶眼镜,“这原告应该是嫌这个男的太穷了吧。”
“是……吗?”
“你看啊,他俩结婚连套房子都没有,存款只有几万块,被告的工资税后估计只有两千多,相比而言原告的工资是他的两倍,他俩也没有孩子,原告当然会想着趁早摆脱这段婚姻啦!”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那感情恐怕比相亲结婚的人来得更深,怎么会因为钱这种庸俗的事情闹离婚呢?”
易钟明停下脚步,眯起眼,望向台阶的尽头:“爱情是理想的,生活是现实的。爱情、理想什么的都是空的,不能当饭吃,人最终还是得回归现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哈?!”看到易钟明一脸蹉跎的样子,方泉有些嫌弃地往墙边缩了几步,“怎么了你?忽然说出这种老爷子说的话来了?”
“老爷子?呵,也是呢……”易钟明扁起嘴摇摇头,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来,对方泉说道,“对了,你,头转过去。”
“干嘛?”方泉不自觉地警觉起来。
“少废话,转过去!”
“切,转就转,不就是——呜啊!”
后脑勺上挨的那一下让方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楼梯上。条件反射地,他转身扬起手,试图好好“回报”一下那个姓易的混//蛋,结果巴掌还没到达打击目标,手臂就先被对方拦截下来了。
“你神经病啊!干嘛突然打我?!”
“以前来的都是女生,别说打了,连话都不敢往重的说。现在来个男生正好,可以好好地进行‘教育’了!”
“什么男生女生的?!我就问你为什么打我?!”
“哦,你忘了吗?刚才开庭你嘲笑了当事人,跟我顶了嘴。”易钟明挑起一只眉毛,“我刚才打的那一下是让你记清楚,作为书记员你只要在那里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地当个哑巴就行了,少发出些多余的声音——少说多做,这个道理你明白了吗?”
“这种事情你直接说就行了,”甩开易钟明的手,方泉揉了揉自己的头,“干嘛非要动手?!”
“历史经验告诉我,光是嘴上说说是没有作用的,就算我重复几百遍几千遍,该不记得的还是不会记得。教训什么的,还是用身体来记住最简单有效啦!”
“什么歪理邪说啊这是……你打得这么重,要是把我打成了脑震荡什么的,你担当得起吗?”
“放心吧,刚才那一下我有好好控制自己的力道,不会让你脑震荡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成年人,对自己的行为我是会好好负起责任的。而且——”
“!”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在方泉的头上,令人安心的体温通过掌心一直沁入到他的心脾。
“——你可是宝贵的书记员呢!把你打伤了,谁来给我开庭呢?”
方泉缩起脖子,从易钟明的手掌下躲开,快步走到楼梯的尽头;“切,原来对你而言我的价值就是帮你开庭啊!”
“哦,书记员不只是要开庭,还需要——”
“小易,”这边庭长和萍姐见完当事人,也回到了楼上,“新来的小方开庭能行不?”
“恩,凑合吧……”
“哦,从你嘴里听到‘凑合’两个字还真是难得呢~~这么说就是合格咯?”庭长眯起眼睛,将双臂抱在胸前,“那么跟你比呢?没有像你第一次开庭那样想点保存却把笔录打印的满天飞吧?”
“庭、庭长!!!那个时候不是因为咱们庭用的电脑太老反应不过来吗?!”
“诶~~照庭长说的看,你第一次开庭的情况还比不上我呢~~”看见易钟明那种人露出惊慌失措表情,方泉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易钟明虽然对自己没有几句好话,但他至少没有在庭长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情况比预想的好……吧?
“小方,既然你能够胜任,那么从明天开始你就正式开始工作吧,试用期……就一个月吧!”龚庭长看上去似乎非常满意,“不知道带你过来的那位主任跟你讲了没有,我们这边工资比较低,转正以后只能按全市最低工资标准支付,你可以接受吗?”
方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脸上还勉强维持着笑容:“没、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也没有着落,我也很想到法院这样的地方銎工作,所以钱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那就好。对了,小方,你住哪里,我们早上八点半上班,你能准点到吗?”
“我……目前还住学校宿舍,但再过几天就必须得离校了,那之后住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龚庭长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嘴唇,“这样吧,要不你干脆搬过来住好了!”
“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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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一个下午,方泉终于将自己所有的家当从学校搬到了法庭。在找门卫老王蹭了一顿“晚饭”后,方泉回到楼上收拾自己的东西。龚庭长将办公区的会客室借给他住,这个地方平时不经常使用,有一台可以连外网的旧电脑,柜子基本上是空的,沙发也可以直接拉开当床睡。方泉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塞进柜子里,在考虑到天气的炎热后,他决定不睡沙发,打地铺。办公区的卫生间有简单的淋浴设备,方泉冲了个澡后试图用那台旧电脑上网,无奈那电脑过于老旧,根本反应不过来,他也不敢随便拿着公家的电脑做超频之类的事情,只好关上电源,坐在自己在地上铺的凉席上,拿着手机继续学他的考研英语。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什么,一向精力充沛的方泉不到十点就开始犯困了。把手机扔到一边充电,他关上灯,等待睡意袭来。
虽然都是在三水市区,一流法庭所在地区的夜晚却远远没有记忆中家里那附近喧嚣,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外,方泉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离法庭不远的地方似乎有家大排档,每当有微风从纱窗里吹进来,总会夹杂着食物经地//沟//油烹饪后诱人香气,引得方泉的肚子咕咕直叫——明明是因为犯困才睡下的,这下可好,反而还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像电影般在方泉的脑海中重演。紧张的庭审,奇怪的案//件,恼人的法官,以及最重要的,庭长做出的让他留下了工作的那个决定……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呢,几天前他还是一个没工作没学上的待业男青年,可是从明天,不对,是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在法院系统工作的人了——即使只是一个编外,即使还只是试用期,即使只是一份不会长干的过渡性工作,即使他未来的工资还没有早上那个案子的被告多,但他,方泉,终于在七年后初步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想到这里,一种激昂的情绪便在他的胸口膨//胀开来。
——“爱情、理想什么的都是空的,不能当饭吃,人最终还是得回归现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不知为何,那个恼人家伙的话从脑海中闪过,方泉的心脏猛地一缩,胸口的温度似乎也凉了半截。
“不过那个姓易的也没说过什么好话,那种丧气的话大概只是他被自己老婆气到了才‘有感而发’的吧……”
盯着有些剥落的天花板,方泉喃喃自语道。
“追求爱情、理想又不是意味着不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追梦,难道不也是一种‘过日子’的方式吗?!”
感觉到眼皮发沉,他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拼命考上三水政法,毕业后//进入法院工作——啊,后一个好像不完全对——但这七年来我确确实实在向着理想一步步地迈进,这难道不是我的现实吗?‘不切实际’和‘理想’天生不应该搭配在一起,因为实际什么的……”
睡意正式袭来,意识逐渐飘离。
“……只要把理想实现了,不就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