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的守望者》浮马

30、chapter 10

　　“……于是吉尔加拉德和埃兰迪尔领军攻入魔多，包围了索伦的要塞；他们一共围城七年之久，敌人源源不绝的火焰与箭矢令他们在围城期间伤亡惨重，索伦不时派出部队突围袭击。埃兰迪尔的儿子阿那瑞安以及其他许多人都阵亡在戈埚洛斯山谷中。到最後，因为围困极紧，索伦终於被逼亲自出马；他跟吉尔加拉德及伊兰迪尔缠斗，终至二人双双被杀，伊兰迪尔的圣剑也在主人倒下时断成数截。但是索伦也被推翻了，埃西铎抓住纳希尔的断剑砍下了索伦的手，将统御魔戒据为已有。失去戒指的索伦被击败了，他抛弃了肉身，逃脱的灵体销声匿迹躲藏在荒凉之地；千年过去，他始终凝不成人形。

　　“——世界的第三纪元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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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仗，精灵损失惨重。

　　无数尸体堆满在黑门之前，鲜血填沟成渠，腐朽的死气就连乌鸦都沉沉盘旋在上空不敢靠近。林地王国不仅失去了他们英勇的国王，还失去了三分之二的精锐兵力，由此元气大伤，剩下的精灵战士寥寥无几，大部分守卫者都死在了这片荒原之上，埋骨他乡。

　　幸运的是，西维亚，辛诺德和艾斯特斯都从这场漫长的战役中活了下来。每当以后她试图回想起来战场的细节，却总发现记忆是模糊不清的，充满了浓重的血色底调与轰隆隆的耳鸣声。也许是因为太过惨烈她下意识地不想回忆，也许是因为整个过程她从畏惧，清醒，振奋，疲惫，到最终的麻木，她不记得她手中的剑斩过多少敌人的身体，而长弓早已破损不堪。到了最后她只是全凭反应维持着战斗动作，甚至分不清楚前方的身影是敌是友。而等到她终于从这血色朦胧的黑夜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战争已经结束了，前线传来胜利的号角声——索伦死了，黑暗大敌，被击败了。

　　一切都终结了。

　　那一瞬间，她再也撑不下去不住，跪倒在地，失去了心中一口气的支撑，她甚至来不及看上一眼，酸软刺痛的眼皮就已经合上，彻底地昏死过去。

　　等到她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睁开眼，就是辛诺德充满了关切的脸庞。

　　西维亚眨了眨眼睛，迷茫地盯着逐渐变得清澄蔚蓝起来的天空，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所有记忆慢慢回笼，可她依旧无法从地上坐起来，呼吸之间依然围绕着消散不去的血与硝烟的气息。她在那里怔愣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慢慢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看，日出真美。”

　　夜幕缓缓褪去，黎明悄然降临。被乌云和火焰笼罩了整整七年的苍穹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而在穹顶之下无畏战斗地精灵们已经都要忘却它的模样，它的纯净，它的广博以及它给人们带来过的希望。而当战争终于结束，活着的人留在这里清理战场，与亡者哀悼，与并肩作战的同伴道别，抬头看向天空时，才发现，它其实一点都没有变，依旧美得令人心碎，令人想要流泪。

　　辛诺德低头安静地注视着西维亚，她的眼里干干的，污渍和凝固的血块遮掩住她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蓝得惊心动魄，澄净纯碎，倒映着整片天空。

　　“谢谢你，辛诺德。”西维亚说，她的目光终于从那里移开，看向这个自始至终守护在身旁的同伴与战友，想要露出微笑，最后却失败了，只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轻声开口，“谢谢你……真的，谢谢。”

　　辛诺德摇了摇头，战争终究在他眼中留下了阴霾。即便索伦失去形体，他的力量随之削弱，预测百年之内这片土地都会重归平静。但依然，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战争从来都不会有胜败之分，只有无穷无尽的鲜血，悲伤，死亡与绝望，它将曾经的活人拖入宁静的坟墓变成再不会动再不会说话的亡者，也将此刻的幸存者定在这永恒的无法遗忘的血色瞬间，从此漫长的一生都将蒙上挥散不去的阴影，午夜梦回之时也会哭泣着惊醒，为那些已经离去的某些事物和永不归来的人。

　　战争，一次又一次，扼杀着这些原本优雅美好的生灵。

　　西维亚很疲惫，由身到心的深深的疲惫，让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她的目光扫过寂静的战场，可以从很远的地方隐约听见传来的哭泣声。不知道是谁吹响了悠远的风笛，清扬的乐声飘散过整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听不出来是喜是悲，只觉麻木，心中苍凉一片的麻木。

　　西维亚忽然低低咳了起来，觉得喉咙很痒，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从眼角溢出来。辛诺德静静地将单薄的少女扶了起来，温柔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直到她终于平复了胸中的郁气，断断续续挣扎着开口，“殿下呢？他、他还好吗？”

　　国王战死在前线，所有精灵都知道。西维亚亲眼见到锐利的长矛扎入他的身体，而他拖着数十个奥克血战很久才轰然倒下。那时她尚在很远的地方抵抗着不断冲上来的敌人，眼睁睁目睹她的国王趔趄支撑着自己，却碍于有千百个奥克堵在中间，她和所有守卫者们都杀红了眼，愤怒自责自己无法保护好国王，愧疚与怒意冲上头顶，让每一个精灵都宛如战神附体，不杀死前方的每一个敌人誓不罢休。

　　那是极其惨烈的一战，只要堪堪一回想，整个手指尖都会情不自禁地战栗，发抖。

　　辛诺德垂下眼，“殿下很好……他正在、正在悼念所有战死的精灵族人。你做得很好，西维亚，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觉得眼睛阵阵发黑，累得连笑容都扯不开了，可仍然强撑着自己又问了一句，“那、那……艾斯特斯呢？他还好吗？他的伤？——”

　　辛诺德一震，顿时沉默下去。

　　西维亚陡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霍然睁大眼，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话，辛诺德——他在哪？他还活着对吗？你告诉我，你别不说话！——”

　　“艾斯特斯还活着。”辛诺德的一句话让西维亚手指一松，然而他脸上逐渐弥散的悲伤却说明了一个极其不好的事实。

　　“……他在等你，西维亚。”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立刻愣住。

　　他说什么？

　　什么叫……最后一面？

　　他是开玩笑的对吗？明明她昏过去之前艾斯特斯还好好的，她还瞥见了他昂然挺立的背影，就像永不倒下的高山，永不折断的利剑。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西维亚怔怔地看着辛诺德，这个温柔的精灵目露哀伤，却没有反驳她眼里的质疑和控诉。西维亚顿了片刻，忽然就如同恢复力气一般推开他的手，踉跄着站了起来，一语不发转头就朝帐篷走去。

　　辛诺德坐在那里，看着半精灵的背影步伐不稳地走过去，有血沿着她的脚印一滴一滴坠落，有敌人的，同伴的，也有她自己的。可她就像是没感受到全身数不清的刺骨伤痕一般，执着地，急切地，不回头地朝艾斯特斯所在的地方走去，宛如晚了一秒就会因此后悔一生。

　　辛诺德孤独地在那里跪坐了很久，乌鸦在头顶盘旋不休，巡视着这片死亡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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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维亚一头就冲进了帐篷里，外面的守卫没有一个人拦着她。

　　于是她一眼就看见殿下负手而立的背影，以及半靠在木墩上闭着眼睛，面容安静，呼吸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艾斯特斯。

　　西维亚从来没有看见这个一向强大冷漠的精灵如此苍白柔和的模样，就像是缓缓褪去了刺人的锋芒，有微微光芒从他身体深处珠玉般散发出来，宛如夜晚置身月光之下的白树。他的脸上看不见明显的伤痕，但西维亚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儿，在战场之中再常见不过，令人感到麻木的味道。

　　血。止不住的，精灵之血。

　　西维亚愣愣地站在门口，她似乎根本没从眼前的画面中回过神来，满脸都是震惊过后的面无表情。而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瑟兰迪尔看见她无礼地闯入这里，却没有责备她一句话，而是默然地走了出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静默，将这片净土留给了西维亚他们。

　　帐篷里死寂得让人感到窒息。她甚至连艾斯特斯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她在那里盯着对方看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他般的，试探性地轻声开口，“……队长？”

　　艾斯特斯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清澈剔透的绿眼睛，犹如黎明之光穿破黑暗。

　　西维亚顿时松了口气，她快步走过去，动作小心地在他身旁跪坐，试图扯起一个笑容，“我刚刚还以为，还以为……果然我就说嘛，你这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精灵，是不可能出事的，你可是我们的队长，守卫者首领，如果你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大家不能没有你的……”

　　西维亚絮絮叨叨不知所谓地说着话，艾斯特斯只是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阻拦她，也没有打断她，然而这种安静却让西维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越来越难看，最终变成了哭一般的颤抖，她低下头来，望进他眼底深处，一如既往，那里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暗河。

　　她倏然住了口，嘴唇开始发抖，甚至能够听到牙齿碰撞产生的吱吱声。他们彼此对望了很久，她不肯开口说话，艾斯特斯也保持了沉默。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还是西维亚打破了静寂。

　　“你、你，”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会好起来的……对吧？精灵会魔法，我知道……一定有人可以治好你的，我去找人过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然而艾斯特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她僵在了原地。

　　“记得开战之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吗？”

　　——若我战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西维亚的表情彻底冻住。她缓缓回过身来，眼眶倏然就红了，嘴唇一直在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艾斯特斯的声音依旧平静，就像是感受不到从身体里流逝出去的生命力，如此释然，通透，沉静得令人移不开眼。

　　“在最初我告诉过你，在人类里你不会合群，你也不适合成为一个精灵。太多牵挂，无法与孤独为伍。”

　　西维亚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而艾斯特斯却微微侧头，像是回忆起了那时的画面，那个倔强又狡黠的小姑娘，唇角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

　　“甚至直到现在，我依旧这么觉得。”

　　不全是一个精灵，也不全是一个人类。因为她拥有精灵与人类最美好的品格，这一点阅尽世事的艾斯特斯一眼就瞧了出来。

　　可他仍然从未出口称赞过她，因为那时的西维亚，聪慧有余却踏实不足，富有勇气而失于莽撞，她就像一块初露锋芒的陨铁，要经过长久的打磨与锻造才能臻于完美，在经受冰与火的焠炼之后变得全然的坚硬与锋利。

　　直到现在，她依旧没有摆脱以前那个惹人喜爱活泼爱闹的小姑娘的影子，她还不够坚硬，不够锋利，不够强大。但艾斯特斯相信，经此一役，饱受战争的残酷与失去的痛楚，她终究会成长起来，在没有他的陪伴下，独自背负着沉重使命，一步一步，朝他所期望的终点走去。

　　艾斯特斯凝视着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半精灵少女，这次连眼角眉梢都微微浮上了很轻的笑意，当往日从来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的守卫者首领用这样从未有过的神情对她轻声说话，宛如最后的嘱咐时，没有任何人忍心打断他，她只想看到这样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可以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永远都不要消失——

　　“你会成为密林最优秀的守卫者，”艾斯特斯静静开口，一句话却让西维亚当场愣住，而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无奇，话语却力逾千钧——

　　“不是因为你手中的弓与剑。而是你的心。”

　　不似他这样活过千年的精灵那样死寂腐朽，也不像平凡人类那样贪婪自私多变。她经历过足够的岁月沧桑，其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蹒跚不起，但她依旧高傲，飘逸，不驯，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这是艾斯特斯第一次如此夸赞她，一个半精灵。如果在以往西维亚会因为这样的评价而欣喜若狂，但现在却只能令她愈发悲伤入骨，难以释怀。

　　“你打得很好，西维亚。”艾斯特斯微微一笑，“比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要强多了。”

　　西维亚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艾斯特斯说过这些话后，面色变得更加苍白，生气正在离他远去，重伤，失血，疲劳，意志力的消散，伴侣对他的呼唤……这些都在剥夺他仅剩不多的生命力。他停顿了片刻重新调整呼吸，目光澄澈得几乎透明，唇边的笑容宁静又悠远，声音低得仿佛时刻会消散在空气之中——

　　“谢谢你参加了这场你本不该参加的战争，守卫这片土地仍然充满希望的人。”艾斯特斯笑道，“我的使命已经走到了终点……而你的，才刚刚开始。”

　　不……西维亚愣愣地望着他，忍不住伸出了手，“队长，不……”

　　“我要回家了。”艾斯特斯微笑，“再见，西维亚。”

　　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很高兴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如此英勇无畏的后裔们守护着那片森林，和这片古老广袤的土地，庇佑其万物生长，生灵繁衍不息。是时候了，他该去那神圣威严的殿堂，听从伴侣的呼唤，在经历千年长久的别离后，再次相见。

　　以勇敢和高贵之态迎战，然后溘然长逝。这不是悲伤，而是荣光。

　　艾斯特斯微笑着看着她，说出了他这漫长的一声中，最后的真切诚挚的祝福。

　　“I bid you all a very fond farewell.”
　　愿你们在尘世，都能获得幸福。

　　然后他闭上了眼，陷入永恒的平静之中。

　　西维亚长久地伫立在原地，最终，她缓缓闭上眼，手抚上胸前，低下头。而在同一时刻，所有守卫者都俯首低头，朝这位密林中最伟大的守卫者，献上最郑重，最诚挚的精灵之礼。

　　帐篷外，风笛声悠扬传颂，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亡灵的安魂曲，追悼逝者，许诺来生。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我是万千呼啸的风
　　我是柔和细腻的雨
　　我是温暖闪耀的星
　　穿越来时阴影，重归遥远故乡”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为我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身在中土凡世树下，
　　艾尔达玛之海的星光永不遗忘”

　　“大树扎根于乌欧牟的众水
　　曼威的风在它叶间呢喃
　　田野曾有银树之光如雨洒落”

　　“经由你们，
　　恢弘之美得以苏醒，
　　一代一代，化作歌声”

　　密林之子，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