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平常与宿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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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已经没剩几天了，盛京的天气还未转暖。云小阙屁股底下垫着刀鞘，往台阶上一坐，胳膊肘拄着膝盖手撑着脸，望着哆哆嗦嗦刚冒出点芽儿来的桃树，叹了一口气，“啊……为什么三月底还这么冷，春天死在赶来的路上了吗？”
姜茴递给她一个锦垫，挨着她坐下，啃着柿饼不以为然道：“这都不错啦，往年这个时候兴许还下雪呢。”
说着云小阙又叹了口气，边心有余悸似地抱紧手臂，“现在想来，幸好我归顺了祁晟兰的招安，要不然得被冻死。”
姜茴表示十分同情，并顺毛似地分给她两个柿饼。
然而头顶又传来应和一般地一声叹息，“愚兄的错，没能照顾好你。”
云小阙浑身发麻地回头，就看见赫连青眉头轻皱，眼角含愁，分明是一脸浮夸的痛心疾首，但因为本人自带的翩然气质，倒显出了几分真心实意来。
其实就是浪催的(；一_一)
云小阙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还没走？”
赫连青大惊失色，“你赶我走？”
“……不是，你不是云游道人吗！四海为家吗你不是！”
赫连青淡淡地清笑一声，怀着拂尘娓娓道：“我道教信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事之变，命之行。”
“……说句人话，谢谢。”
“诶哟我的天哪，你这孩子是不是彪。这么简单的道理非让我掰开了跟你咧呵：你看你原先个儿一见人，一声不吭，就知道直勾勾往那一杵。现在不照样做了官役。”赫连青瞅了瞅台阶，用拂尘甩甩，一抖青衫在她另一边坐下，“一天咋咋呼呼的，我就觉着比以前强，做人嘛，就是这个道理，不要在意那些个有的没的，最重要的就是乐呵。”
“……”云小阙望着他恳切道：“道长，你在山上那些年，你师父辛苦了。”
赫连青叹：“你说你这熊孩子，一天天没个正形。”
姜茴冲他摆摆手，“我插句话……青道长，你也是北方人吗？”
“嗯？不是呀？”
“……我听你口音……蛮接地气的。”
“啊，姑娘。”赫连青垂眼浅笑，温声道：“贫道自昆仑山来，三年前与小雀儿相识，对她的口音颇感兴趣……久别重逢情难自已，一见到她，我就连官话都不会讲了呢。”
“你那官话本来讲的也没多好。”
遥遥一声招呼，只见唐轻衣从仪门那边，径直朝他们这边来，路过堂屋时冲里头喊了一句：“兄弟伙，到门头摆货……噫，别秋迷日眼嘞，攒起劲好不？①”
云小阙木。姐姐，您这口音，就不要嫌弃别人了……
宋槐从堂屋里出来，到仪门边领了几个衙役出去了。
门外有车马声响，接着就是人们交谈的声音。云小阙坐在台阶上伸着脖子探头看，就见外头有衙役领着马车向后边引，宋槐则和几个人寒暄着，带他们去私宅外头的客房了。
那些马车有二十多辆，用油布扎得严严实实，为首的车上竖着一杆锦蓝绣金的旗帜，上书一个“唐”字。
姜茴探了一眼，道：“车队到了呀。”
“嗯。”唐轻衣一脚踏在台阶上，抱着臂道：“先在你这放一宿，已经去将军府递了拜帖，这几日就送过去。”
云小阙听闻又好奇地往那边望了望，倒是赫连青直接问道：“这就是你家车队要送到盛京的东西？是什么唐门暗器？”
唐轻衣嫌弃道：“好意思问，因了你，耽误多少时辰？再者说，送到将军府上的东西，你也真敢知道。”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赫连青微笑道：“袖箭也领教过，子母爪也领教过，贫道只想接着长长见识罢了。”
“宝气……”唐轻衣笑骂一声，又道，“我只管送货，说了倒无妨。这车里就一样东西，唐门独造，打仗用的，你猜猜是什么？”
云小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暗器谱子。行军打仗用，要杀伤力强，便于携带，还得简单容易上手，最重要是能大批量生产供应。
“……弩.箭…啊？”
唐轻衣甩个响指。“对也不对。”
“确切点说，十连弩吧？”姜茴笑着接道，“大前年你来送的十连弩，皇上现在还在夸呢。”
“这次是加强的，二十连弩。”唐轻衣志得意满笑道，“三年时间，我也该有点新花样了吧。”
一旁云小阙听得心潮澎湃。一发二十连，多出的十箭，在战场上就能为将士们争取到无限的机会。唐轻衣双十年纪，就能设计出这样的武器。这般头脑和眼界……
“当然还有别的，不过这个得和祁晟兰商量，我目前只画出来图纸，要做出实体还得靠他。”唐轻衣说着探手到怀里，两指抽出一张叠了又叠的羊皮纸。
姜茴眯眼看了看那张有些皱皱巴巴的纸，“这个……为什么像被水泡过一样。”
“就是被水泡过咯！我来那天晚上下大暴雨，我又没伞，就拿它挡了一下。”唐轻衣说着一摊手，“不过这个我就不能给你们看了啊，这个真的是机密。”说完她想了想，眼光就朝着赫连青那边斜了过去。
道士无辜地照样一摊手，“我那天连张纸都没有，雨大得睁不开眼，什么都没看见。”
唐轻衣轻轻巧巧地翻了一个白眼，“谅你也不敢。仔细我抠了你招子喂竹熊②。”
云小阙道：“所以这个到底是什么图纸？”
“这个做出来绝对是天下第一杀器，暴雨梨花针也没它猛。”唐轻衣压低了一点声音，道：“……五十连弩。而且箭杆减轻箭头加勾，弹射机关更加有力。我信得过祁晟兰，他只要能照样做出来，大量产出不是问题。”
她说得信心满满，云小阙好悬没顺着台阶滚下去。
五十连弩！
五十！
连弩！
要知道十连弩已经让大漠外族闻风丧胆，难以想象五十连弩一旦投入战场，该是何等的威力！
而这位唐家堡的六小姐，千里迢迢从蜀中赶过来送这图纸，只是因为下雨了没处买伞就这样对待它！
这是何等的气魄。真不愧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佩服，佩服。
云小阙顿时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在这供职，还是高攀不起了……
这都是一群什么神仙。
正说着，就听见门扉吱呀一声响，台阶上啃柿饼的三个人一回头，只见祁晟兰正站在门口，一如往常地木着脸，眼下两痕淡淡的青。
唐轻衣道：“嚯，你这又熬了几宿啊？”
“三天两夜。观察蛆虫食中金蚕蛊毒而亡的尸体的反应，还有用醩醋洗罨前后伤痕皮下的区别。”说完祁晟兰一手背抵着额头，似乎是缓神般默了一会儿，转头对门外的衙役道：“去书房烧点苍术和皂角，没法待人了。”
这边姜茴目光颇为同情地拍拍手站起来，打发下人去厨房备些点心小食。云小阙一句话也没听懂，只得茫茫然地关心上司，“你要不要休息啊？”
“白天就不是歇着的时候。”祁晟兰扯了衣摆坐在姜茴刚才的位置上，伸手向唐轻衣，“我听见你说图纸。”
唐轻衣递给他，道：“夜里你也没歇着啊。”
祁晟兰将那张羊皮纸展开，细看起来，头也未抬道：“黑夜往往更利于思考和实验……你这地方画的是个什么东西？”
“哦，这个……”
他俩讨论这些东西云小阙也听不明白，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四处一扫……回头就瞧见赫连青正凝视着她。
“……瞅我干啥？”
“我瞅你咋……呸，顺嘴。”赫连青撑着两膝站起来，微微一摆拂尘，对她说：“你跟我来。”
过了两趟门，赫连青寻个没人的地方站定，开门见山道：“事先说好，我不同意。”
赫连青对她照顾有加，又比她大几岁，云小阙到底是拿他当家长看待的。听了这话只下意识地以为是他不同意她在六扇门供职，便问道：“为什么？”
“祁晟兰刚才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不懂。”
“那他这种生活你能接受吗？”
云小阙快速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祁晟兰观察了三天两夜的蛆……“呃，老实说，有点恶心。”
“所以说你们两个根本就过不到一块儿去，”赫连青叹气，“更何况他今年都二十六了，虚长你近十岁。你现在看他挺好的，等过几年……”
“……你等会儿…”云小阙听着味儿就变了，“你是不是想多了什么？”
“我哪想多了什么，我再不拦着没准儿你俩事都办了！”
“不是……轻衣她们没告诉你吗？”
赫连青比她表情更无辜，“就是知了告诉我的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云小阙从这一团乱麻里扎出个头绪来，跳出原来没完没了的问题，直道：“是这样的，我是祁晟兰的下属，除此之外我俩没有任何关系。”
云小阙并不是小夫人……这个事情挑明了以后，之前致力于乱拉红线的捕快们都颇感尴尬，为了防止误会的进一步发生，他们告诉了衙役，衙役告诉了十八，十八告诉了姜茴，姜茴告诉了轻衣，轻衣吩咐给下人们……
然而整个府宅里并没有人和赫连青相熟，所以没人通知他……
云小阙想清楚前因后果以后略感头疼，她想了想，又道：“你别以为我唬你，不信就跟我去找姑娘问问。”
话说到这里，赫连青也算勉勉强强放了心，嘱咐了两句，就回客房呆着去了。云小阙回到后院儿，就见台阶上只剩下祁晟兰一个人，他习惯性地双手指尖相对抵住下颌，膝上放着那张图纸。
云小阙走过去，问：“轻衣呢？”
祁晟兰略抬起头来瞄她一眼，“不知道。”
……得，这位爷又看进去了。
云小阙看了看四周，道：“外头挺冷的，你回屋看吧。”
祁晟兰“唔”一声，仍然看着图道：“我屋里还在通风。”
“……你在卧房里也养了蛆？！”
祁晟兰懒懒地抬起眼皮瞄她，“不然呢，在你房里养？”
合着你把两个屋都作践了一遍，你还有理了？
一阵风来，凉意轻易穿透皮肉，也吹得祁晟兰手中纸张哗哗作响。云小阙紧了紧衣襟，回房之前又劝道：“在外头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你还是找个地方歇着吧。”
这次祁晟兰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是一声拖了长长尾音的“唔…………”
感觉快要睡着了……
云小阙汗颜，生生止住脚步又到他面前，“熬不住了就不要看了。”这天在自己家冻死了多丢人，这锅得算谁的啊！
云小阙感觉自己此时就像是撵着孩子哄睡觉的老妈子，一边痛心自己的不争一边还得苦口婆心地建议，“要不你先去谁屋里歇一会儿？客房应该还有空的吧？”
祁晟兰抬起头来看看她。可能是困倦的原因，云小阙觉得他此时的眼神像条死鱼……
死鱼好像思考了一下，将纸工整地折了两折，掖在怀里，然后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里走去……诶诶你是不是困懵了？大侠？你走错屋了？？？
云小阙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与他房间一墙之隔，自己的门前，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她在原地愣了一瞬，然后拔腿追了上去。
祁晟兰站在屋子中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儿。这间屋子以前是空房，东西胡乱摆的，云小阙来的时候姜茴就跟她说了，习惯什么样式可以叫下人帮你重新规整一下。然而她住了十来天，床还是和书案紧挨着，柜子和脸盆架戳在墙角，一堆箱子椅子没有秩序地堆在一起。妆奁的抽屉咧开着，里面空空无一物，云小阙不用脂粉，妆台上就一把木梳。屋里挺干净，至少没积灰，然而书籍纸张遍地都是，被子团在书桌，砚台垫在花瓶底下，仅有的几根发钗在笔筒里，毛笔丢在床上。整个屋子的摆设，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鬼斧神工，一言难尽。
祁晟兰拿起桌上一个茶盏，掀开盖子，杯里没茶，静静躺着一个瓷兔笔架。
他转过头，对门口傻戳着的小姑娘道：“其实你是个女孩子，对吗。”
云小阙木。
祁晟兰并不在乎云小阙把他家搞成什么鬼样子。他径直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把耷拉在床边的软枕摆好，毛笔抚到床里。云小阙的床是仓库里闲置的罗汉床，不长也不宽，云小阙个头儿小，睡觉也老实，感觉睡起来还蛮舒服的。然而以祁晟兰的身量，要撂下那一双长腿就有点困难了。他鞋也不脱被也不盖，和衣躺下，脚往床尾的小凳儿上一搁，闭眼。
云小阙怎么也没想着劝他回屋睡觉，最后给人劝到自己屋里去了。然而她这么个粗糙的人，也应该不在乎男女有别这点事儿。这么想着，她决定送佛送到西，到桌前拿起被子，打算伺候到底。
被子一抖搂开，云小阙尴尬了。她人长得小，而且睡觉爱缩成一团儿，所以不光床短，被也短……她举着被上下比量了一下，一端避开靴底盖在脚踝，另一端……将将盖到祁晟兰的腰线……
明明没人说话为什么她感觉被嘲笑了……
祁晟兰这个人要说严肃也是真的，但平日里给人更多的感受是傲岸的。他爱靠着椅子坐，也爱把腿架在桌子上，明摆着一个大爷，怠懒到有些不屑。偏生这会子躺姿中规中矩，精雕白玉般的双手交叠在腹间，精致优美得迷人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小阙惯例是喜欢看他的手的。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撂下被角，就听见旁边传来低低一句：“准备一下，明天跟我走。”
云小阙侧目。祁晟兰还合眼躺着，眼皮的褶皱舒展开，安静闲适的模样，薄唇微启，声音中依然听不出困倦。
“去穆将军府。”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平常与宿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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