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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参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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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的话并未留下太多阴影。
秦清纲,这位太溟祖师之后在九洲掀起最多风浪的溟沧掌门,若是记载不假,无论踏上何种歧途,都绝不会故意放任溟沧派一名渡真殿左殿主和一名上极殿长老同时落陷。
宁冲玄赌的就是秦清纲对溟沧的善念。
然而,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赌对了。
宁冲玄检视自身。他仍是金丹修为,但是以神魂入镜,身上除却跟他神魂相连的法剑和门中给的入界金符之外,法宝丹药去得干干净净。倒是那只玉匣还在身上。卓御冥的佩剑仍躺在匣中,那只簪子精从剑下探出头,刚想往外爬就被一指摁住。
最重要的是孙至言不见了。
镜中世界天机不知被什么掩住,宁冲玄起了几课都算不出孙至言下落。先前他已查看过,镜中世界比九洲还要广袤,凡人及修士何止亿万。更有遥远阔大的海外疆域,延伸出视野之外。而若是老者所言属实,孙至言身上没有卓御冥的入界金符,此时只怕是前尘尽忘,坠入了无尽轮回。在无边疆域、亿万生灵中,又到哪里去寻?
纵然是宁冲玄也有些惘然若失了,连簪子精乘机爬到他头上、美滋滋地喊完话又睡过去都未察觉。
忽然,他左手心有些微微发热。那里有个孙至言的印记,原本是他为了冲击洞天之境闭死关时孙至言印下的。溟沧门中多给真传弟子下这种单方印记,为的是万一陨落,门中专人有人负责将转世后的弟子找回。然而由洞天真人亲自印下的却是少见,这意味着做师父的承诺亲自引转生的弟子入道,再续前缘。
宁冲玄洞天后并未将印记消除,它一直躺在他手心,似乎什么都不是,又似乎是某种隐秘的纪念。
宁冲玄看了那印记许久,微微一笑,将玉匣放入怀中,朝人烟浩穰的凡人城市走去。
镜中岁月非真非幻。不知多少年后一个雪夜,北大陆某国边境唯一一个客栈。
天气实在太冷,最烈的烧刀子和熊熊的火塘也无法抵御荒原上的寒气。最年长的老向导说,暴风雪即将到来。晚来的客人聚在大堂里,希冀从那火塘里多分得一丝微薄的温暖。
这样的夜晚最易激起谈兴。商队的汉子们谈起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和女人的身体,夹杂着粗野的大笑。火焰的阴影里坐着一名道士,一动不动,对周围一切恍若未闻。若不是那笔直挺拔得似旗杆的身影,旁人定要以为他睡着了。道士背后的剑柄上挂着一小串黑石。走南闯北的老手见了,低声吩咐同行的年轻人离那道士远一些。那黑石是从这里往北、再往北的荒原里、属于妖怪们地盘的产物。一小串黑石,意味着无数次与妖兽的生死搏斗。
一名南边来的客商许是喝多了烈酒,不满同伴那些俗烂的段子,开始讲起一桩最新的传闻。
他说在极东之地,隔着一片海洋的国家里有个少年出生即被丢弃在野地里,野地里的野兽把他养大。时年饥荒,城中官商勾结囤积米粮高价待沽,年方十岁的少年带领一群野兽攻入城中,劫了米仓分与众人。六年后天下大乱,义军四起。其中最大一支,首领正是少年。少年满脸伤疤,如神如鬼,却勇猛无比。又养了一群虎豹豺狼,战场上驱使野兽如臂使指,所向披靡。那个国家的少女们皆畏他如洪水猛兽,又芳心暗许。少年一路从边疆打到京城,如今已经称帝了。
那客商说得正高兴,塘中的火焰跳了几下,眼前已多了一人。道士不知何时来到面前,行礼道:“敢问这位郎君,那少年天子有何异兆?”那客商道:“我是从话本上看来,并未亲见。这野兽天子的话本在南边甚是流行。”
客商掏出的话本扉页白描着这位野兽天子,在一群豺狼虎豹中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画画的人极为细心,连面上伤疤都栩栩如生。
客商见那道士看得入神,笑道:“既是喜欢,这话本便送与道长吧。”道士叹道:“铁鞋踏破,却原来在此。”又对客商道:“沙葱价高,郎君可多入。”言讫人已不见。
厚重的门板“呯”地被推开,立即又大力关上,寒风挟着碗口大的雪花卷入。暴风雪已起。再看窗外,哪里有人影?
客商半晚战战兢兢,第二天还是去附近镇上入了几大袋沙葱。此地沙葱极贱,几文钱可买一大袋。数月后客商抵达目的地,正逢贵妃珍爱的北方异兽不思饮食,宫中重金求诊,客商献上沙葱,得了极为丰厚的赏赐,此为后话。
那道士正是宁冲玄。他穿过暴风雪、半个大陆和整片海洋来到极东之地,纵然是金丹修士也用了数月。
到得京城时,见城中张灯结彩,黄土铺路,百姓皆说天子大婚。宁冲玄来到宫中,看那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坐的却不是他要找的那人。
被他抓住的太监抖如筛糠,言说野兽天子乃是先帝,登基三月后去上林苑狩猎,遇到一只极为美丽的麋鹿,着魔般追去了。宫人遍寻不得,数日后方在崖下寻得尸体。先帝一生无妻无子无亲无眷,众人推了大将为新帝。
宁冲玄沉默片刻,问:“何时之事?”
那人答:“新帝登基已三年矣。”
皇陵之上,松柏苍苍。宁冲玄潜入地宫,打开棺椁。棺中之人满脸伤痕,面目栩栩如生。见得他来,死者唇边似浮起微笑,然后化为尘土。
宁冲玄默立良久,方轻轻合拢棺椁。左手手心隐隐发热,那个印记已淡去一分。
这便是老者说的缘分消磨吧,宁冲玄想。
可无论如何,终是见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