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心绪 ...
-
映薇成了牵线木偶。
她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对赵家的几位仆妇一一点头问好。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话，但她只记得几张面目模糊的脸孔和几片张合的唇角。
她想：“他怎么拉着我的手？”
赵静远牵着她的手，像位大哥哥牵着小妹妹，因为大哥哥很照顾小妹妹，怕她走丢，怕她认生，总偷偷地悄声指点她，这是什么，那又是谁。他的手大且温暖，是她暗夜中的光源，浊浪里的舢板。就像他此时镇定地坦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他想传递给她依仗，想分担掉她怯缩。
映薇被赵静远牵着，像只被主人随身提着的行李箱，主人走到哪，她就茫茫然也跟到哪。如果非要比，那她恐怕只算得上一只中档的行李箱，因为高档箱子的把手是真皮包裹的，握上去舒适柔软，可她的手却僵硬笨拙，自被主人抓起那刻起，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手被僵硬地牵着，脚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连眼睛也始终专心致志地看向前方，瞪得发酸也不敢用余光多瞟赵静远一眼。万一她望了他，而他又正好看过来，那该怎么办？
她无论如何也回不了一个坦荡荡的妹妹式甜笑。
真正的小妹妹也不会因为哥哥拉着自己的手就如此不知所措。
她只会不停地想：“他怎么还拉着我的手？”
他们下车，进了大门，穿过院子，走进屋内。刚出锅的饭菜已经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除了王叔提到的几样，厨房还做了银鱼炒蛋，炖了一砂锅昂刺鱼汤，清炒了几样时蔬。入秋后太湖开捕，羡阳本地人都喜欢吃点河鲜。
赵静远自然地放开了她的手，先舀了碗鱼汤递给映薇：“快把外套脱了，先喝碗汤暖暖胃。”边说，他边也脱下自己的毛呢西装，用意外活泼的口气冲映薇笑道：“之前那几个月，我算是把西装穿烦穿厌了。人套在这笔挺的料子里，总让我想起以前上学堂的时候，早上坐姿端正地等着先生抽背书。先生看你一眼，便如临大敌，哪怕前一晚读得烂熟也会觉得有点做贼心虚，大概在那种氛围里，本身就自在不起来。”
他开始去牵映薇时并没多想，只是觉得她虽然嘴上喊着哥哥，人前竭力地扮好嘉榕，可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拘谨放不开。不然，怎么在车里恍恍惚惚地盘算了一路，想着要怎样做得更好？他不希望给她太大的压力，荣世材那里，本来也无确实的证据，映薇露个脸，他再上下多打点些钱，想来也不会难以过关。上午的谈话到晚间，不过区区十二个小时，他穿着西装回忆读书时代，不可避免地也沾染了几分做学生的陋习。考试前急得上蹿下跳长吁短叹，嫌抱佛脚不够恨不能磕头烧香，待真拿到卷子预备答题了心情便松懈下来，反正考的也就是这些内容，翻来覆去能变出朵花来？考不好，至多挨一顿臭骂，打几下手心，倒是卷子上的字，得写得漂亮点才是。
荣世材想发难，未必那么容易，就算真发了难，也不至于敢要了他的性命。大不了做不成这乡下的逍遥地主，跑租界跑国外去做个寓公，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他的关注点像这趟短暂的行程中路过的风景被飞快地掠过、转移，在他并无察觉的情况下，映薇的快乐与否变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所以他牵了她的手，希望借此告诉她，有他这个哥哥在，她只要做个乖乖的无忧无虑的妹妹，他自会替她安排好一切。未料映薇反应居然如此之大，干脆整个地丢了魂，他握着她僵硬的手，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心里暗自琢磨了一路。
不得不说，赵静远做哥哥在某些方面确实做得马马虎虎。他和赵嘉榕相处的时间隔得太久，忘了被自己最近一次牵着的妹妹也只是刚进中学的稚气的小姑娘。小姑娘和大姑娘的心思是不一样的，他显然两处都缺乏经验。“我拉着她的手是不是太亲热了？”他思忖道，“还是应该摆出当哥哥的尊严来？那又会不会太严肃了，换作我自己，也不想成天面对着个板着脸的兄弟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遂在饭桌上格外啰嗦了一点，先缓解眼下莫名怪异的气氛，同时察言观色，以期从映薇的反应里对自己的形象重新修正定位。
可惜映薇眼观眼鼻观鼻地闷头喝汤。汤面乳白，边缘处微微泛着淡黄的油花，赵静远为了她喝汤方便特意避开了鱼肉，只舀了几块嫩豆腐。汤头炖足了火候，豆腐却是上桌前不久才添的，嫩而不碎，衬得最后撒的那把葱花绿莹莹地格外开胃。
第一口汤是顺势喝的，这一口鲜的烫的香的热汤下去，浇得她的紧张忐忑茫然都溃不成军。赵静远的一牵一握耗费了她的精力和体力，尽管他本人就坐在对面，却不比眼前这碗汤更真切，更具体，更抓得住。这是切切实实地，属于她的，熨帖。
赵静远观察了半天，见她一碗汤喝见了底，神情逐渐松快，脸颊在热气里泛起红润的光，好像一只误入陌生地盘后警惕地炸起毛的猫圈地成功后惬意地边晒太阳边摇尾巴。“原来是太饿了？”他不禁暗自好笑，“女孩子好面子，不好明讲想吃饭，怪不得我停下来和她介绍人时那么别别扭扭的。”
他闻弦音知雅意，遂左一筷右一勺地给映薇夹菜，映薇也配合地埋头闷吃。及至端盘撤碗，下人端上两杯刚泡好的羡阳红茶，两人才正式抬头打了个照面。
“还是家里舒服哇”赵静远满足地长叹了口气，“饭菜可合胃口？”
映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适才吃得贪了点，她很担心自己会突然打个嗝。“要是真打了……”她双手捧着茶杯，不自觉地来回轻搓着杯子，忍不住想象起这番景象来。
“看来吃得很满意啊。”赵静远静静地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也深觉满意。
坐在一桌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菜，还有什么比这更像一家人的么？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心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