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月 《七年》》沐桢桢

2、小姐

　　她抱住他，皎洁月光下，一个娇俏一个冷峻。如果不是男人神色木楞，该是璧人如玉般美好。
　　差点被捏断脖子又被直接甩飞的人，脚下半点都没趔趄，稳稳站定后睨向看似相拥的两个人——张启山神智混沌，手虚放在身侧，根本没有搂住扑进怀中的姑娘。看明白他是真陷入魔怔，并非有意动手，尹沐雪右手中指内弹，青色细芒磷火般飞闪回袖。
　　“奇怪，我们在楼上弄出这么大动静，听奴和棍奴怎么还不上来查看？”安抚好张启山，尹新月回身疑惑地转了转眼珠子。没道理啊，从北平过来的都是精英，按说从启山碰倒椅子那时就该有人上楼探视。
　　“我来的时候，点了安神香。他们现在睡得很沉。”尹沐雪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淡淡地解释着原因。听者却有瞬间不可置信，几乎是瞠目结舌。——这意思，就是把所有人都放倒了，原因呢？
　　“我的身份，目前只能你知道。除你之外，在其他人眼中，我只是新月饭店的听奴。明天，我会和她们一样，称呼你为小姐。”
　　语气还是淡淡的，话里全是理所当然。
　　听……听奴。小……小姐。尹新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审美眼光没有问题、思维还算敏捷的，咳咳……正常人，是不会相信气质如此出众，容貌这般扎眼的阿姐是个家奴。“阿姐，大家都不瞎，你这模样，比我还像大小姐啊。”说话间一手牵着张启山，嘴甜如蜜地凑过来表示不赞同。
　　尹沐雪挑了挑眉，从口袋中拿出个蜡黄色透明丸状物，轻轻在掌心化开，慢条斯理地抹在自己脸上，很快，肤色褐黄。如此还不够，她更轻车熟路地掏出个完全没修的粗眉笔，随手一画，那眉型——真是难以言说。
　　尹新月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自家姐姐是怎么把气质和美貌糟践的半点不剩，只弄张丑的不算太明显的寻常面庞，依旧笑眯眯地：“小姐，这样可好？”
　　咳……尹新月被口水呛住，半晌才顺过气，拖着张启山就往房间走：“我们进来再说，进来再说。”
　　可是张启山挣脱了她的手。
　　没有再攻击任何人，他四处张望，仿佛看得见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脚下步子极快，眨眼间就下了楼。
　　“张启山！”
　　娇小人影恨不得三步并一步，跟着就追。高束的马尾摇晃成慌乱的弧度，脚下太快，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望着追逐而去的两人，面色始终淡淡的女子终于皱起眉头，她眸色极浅，不似新月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真纯美。那样琉璃般光彩四溢又澄澈透明的眼瞳，却让人无法看清，像是最精美的工艺品，不带丝毫温度。
　　须臾，尹沐雪闭了闭眼。似乎想收住眼眸里透出的冷芒。不快不慢地走向一楼。双手在身前环绕，面无表情地看院子里的闹腾。
　　——不过是片刻，小院内桌椅全被掀翻，扫帚被折成两段，客栈老板挂晒的衣物、厨房里一应食物调料，全部龙卷风过境般七零八落、一地狼藉。罪魁祸首拿着锅灶里掏出的未烧尽的煤块，蹲在狼藉里不停写写画画——写的东西无人懂，画的都似玄幻志，东一角像屋檐，西一块又像狗牙。简单说来，就三个字，鬼、画、符。
　　偏偏画的人极其专注，冷月下躬身膝行，直画的满身尘土、双手乌黑。不得不说，尽管如此，人鬼难辨神智全无的男子，还是好看的。秋夜风寒，吹得人心里阵阵萧索。而月下他的容颜，仿佛萧索里挽人心魂的一抹缠绵。
　　——眉是天际月下远山投影遥迢、眼是深夜碧湖倒映星光万点，唇色虽苍白，形状却美好如吻在爱人心尖的一声叹息。
　　军人特有的身形令他即使双膝着地，肩胛线条依旧笔直紧绷，退行涂画时亦是笔直向后，若不是姿势实在诡异，竟称得上优雅。只是瘦削伶仃、混沌不醒，让人黯然伤怀。
　　尹新月已经不再呼唤他的名字，只缩在角落，神色倦怠，哀然无助地咬着唇。小小身体缩成団状，就像小时候闯了祸，阿爹要拿藤条抽，便就这样缩进某个角落去躲避。——若然阿爹怒极，总也是个躲不过。就像现在，若是启山真的疯了，总也还是躲不过。
　　命运宛如怪异的兽，向着两人张开血盆大口。若然真被吞噬，那些未曾言明的心意，要如何才能甘心凋零？
　　他对她，连一句珍重也无。
　　“阿姐。我该怎么办？”蚊呐似得声音，没有哭腔，带了意冷心灰的味道。张启山似乎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只认识手中那点煤块，对于他，现在那是最大的宝贝。
　　尹沐雪冷声一笑，身形闪过陷在鬼画符里不能自拔的人，掌风忽起，劈手竟是往大小姐天灵盖狠狠落下——招式一往无回，悍然而决绝。
　　脆薄轻笑在空气里水纹般漾开，飘进某个癫症大作人的耳中却似警铃响起。几乎同时，他已抬眼。对危险本能地凛然起身，扑向角落小姑娘的青色身影莫名让他心慌。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蹿出，来不及去抓回对方，只能拼尽全力硬是在她手掌落下前，挡在了窝成个团子的小姑娘面前。
　　“就这么办，可还满意？”
　　等尹新月回过神来，该挡巴掌的已经尽忠职守地像块石头般挡在面前。该撤手的也慢条斯理地懒洋洋地给出答案。
　　出手那般绝然，收手收的像一个烂尾的剧本，尹沐雪很不满意地撇嘴。
　　“阿姐，你居然想拍我！”糯糯地声音很不满地撒娇，脸上表情倒是松了一松，在张启山身后探出小半个脸，大眼睛亮晶晶地，恢复了往日神采。
　　“没有啊，我的大小姐。”出手者否认，随后道：“你说的太轻了，我那巴掌是要拍、死、你。”
　　尹新月立刻把脸皱成了个包子。心道从小阿姐练武就是奇才，可那时候她是揍别人啊，为什么七年不见，心也变坏了。坏人！
　　没胆量跟自家姐姐对磕，暗搓搓伸手去戳前面那一方人墙，还知道要挡啊，还知道要保护我啊。疯什么疯，坏人！
　　秋风依旧是呼呼地秋风，萧瑟还是那么个萧瑟，魔怔的人也没见好转多少。可尹大小姐的内心，因为这一挡忽然就自最深处生出无限暖意。原来就算病痛在身，就算魔怔惑心，就算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会挣开她的手，但在险境来时，竟是奋身不顾。
　　启山，你的本能比你要诚实。尹新月戳的很大力，被戳的人终于转过头，皱起眉毛看着她。脸板的像块木板。跟清醒时一模一样，连嘴角崩起的弧度都毫厘不差。
　　“老古董！冰块脸！”伸手轻轻擦去他脸上蹭上的煤灰，动作轻柔，嘴里碎碎地娇声抱怨。迷登的人似乎对大小姐温柔的伺候很满意，也学着伸出手来，僵硬地摸上了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庞。
　　尹新月呆住，忽闪着大眼睛，感受着修长手指在自己面上轻轻移动。一瞬间，春花在这深秋里开在了她心间，芳香四溢。她微微地笑了，“启山，你现在要是清醒着，该多好。”

　　浮生短暂，乱世情艰。得一笑而甜一生，得你温柔相待，慰藉我千里相随。

　　“他应该没有完全疯魔，至少，记得你。记得你说的话。”一直默默看着两人的旁观者静静开口，“我刚才攻击你时，他不仅挡在了你身前。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他的眼神，杀气腾腾。可是，并没有对我出手。”顿了顿，说出推测，“我想，应该是还记得你方才的话。你说我是你的姐姐。所以，他的心神至少还有一分是清醒的。记着内心最珍惜的人。”
　　尹新月霍然抬眼，对上自家姐姐温和的笑脸。这是姐姐在看见张启山后，第一次笑的平静宁和。
　　最珍惜的人么？如果是真的，此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