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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12月11日,“渡边新一”例行来到心理诊所。

      是今年的第一场落雪,比气象厅的预告还要早上几周,尚未做好准备的城市便霎时乱了套。他一路走来,目睹了好几起追尾事件,警笛声交织着鸣响在灰蒙蒙的街道上,给无声的落雪添上了点繁杂的噪音。

      他戴了一根蓝灰色的围巾,踏进诊所的时候,上边已经落满了柔软而脆弱的雪花,密密麻麻地围上一圈,看起来寒意十足。

      但这份寒冷却随着市谷的出现而消失无踪。

      “早上好啊!有段时间没见了,这段时间还好吗?”

      市谷果然刚从温暖的海岛度假回来,因此就算在这样阴郁的雪天里,也要在室内穿一件鲜亮的花色衬衫。

      他看起来被晒黑了一些,健康而布满光泽的古铜色皮肤与窗外的白形成浓烈的对比。于是,在这个充斥着暖气的一方房间里,市谷变成了热情,他变成了雪。

      “……”

      藤原雅美安静地坐在市谷的斜后方,如往常一样戴着一只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在市谷寒暄的时候,默然翻开了病例日记新的一页。

      市谷很快就意会到他的沉默,只好接着说:“咳咳,这样啊,看起来今天会有很多话可以聊了。雅美,等下要辛苦你多添点茶了哦。那么——说吧,今天是想先聊聊最近写的小说,还是案件,或者是和侦探相关的烦恼?我可是有很多旅行的趣闻等不及要和你分享呢。”

      他啜了一口热茶,这才感到险些被冻僵的身体好像稍微活了过来:“小说……暂时不写了。”

      听罢,藤原雅美在口罩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即提笔,写下一行字。

      【12月11日,渡边新一,侦探小说家……】

      市谷很快对他的这番回答表达出一种外露的好奇与关切:“怎么了呢,渡边君,是最近没有灵感吗?”

      “嗯,黑衣组织的章节……”

      “哦,没错没错!我记得在去度假之前还听你说过,等会客室杀人案写完,就会开始写关于黑衣组织的情节了——说起来会客室杀人案的那个结局,我也通过看雅美的笔记而得知了,真是个奇妙的构思啊!怎么样,你的太太一定也赞扬你了吧?”

      提及“太太”二字,他原本就带着冷意的脸色更加苍白——这一点微妙的变化被市谷和藤原雅美尽收眼底。后者低下头,好像又在本子上写下些什么。

      他的声音仍然低沉:“市谷医生,那可能会令你失望了。黑衣组织的章节,我一直没能动笔写,”目光下垂,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自己掌心之间的茶杯里,升腾的热气好似他此刻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温暖的空气之中,“而且,这次可能也没办法好好听你分享旅行了……抱歉。”

      听罢这番话,市谷立即认真了起来:“什么?怎么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依然看着杯中自己热腾腾的倒影,沉默几秒,突然苦笑一声:“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吧……其实就是,我离婚了而已。”

      “!?”

      不出所料的,市谷与藤原雅美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但年长的市谷显然要比藤原雅美更加稳重——后者此刻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起伏的胸口昭显着她的急切,凝滞的瞳孔传递着她的不解。

      “为什么?”

      市谷当即反应过来,转过头去:“喂,雅美……”

      他这才第一次抬起眼,看向了这个站在对面的、几乎已经赢得了自己信任的女人。

      “要这样问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预想过这个结果,但当时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要逼使着我们走到这一步。”

      “是她提出的吗?”

      藤原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新一仿佛并没有料对方竟有这样反常的回应,因此回答得有些迟缓:“不……是我提出的。”

      “你……”

      藤原紧紧盯着“渡边新一”那张几乎已经被半边刘海遮住的脸,好像努力地想要从上边浮动的细小微末中读出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正压抑着自己喉中那些急不可耐的问询。硕大的口罩遮住了她此刻大部分的表情,但如若他此刻抬眼,便能看见她眼眶中的种种流转——是讶然、失落、疑惑等浓重的色彩绘成的深褐,要再仔细看些,才能看出一种如梦似幻的青与绿的底色,像是深夜无光里的海平面,更叫人好奇——口罩的下边,究竟隐匿着怎样的一张脸。

      市谷见她没有再追问,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重新转向新一:“哎呀哎呀,这可真是突然啊……渡边君。我很在意的是,这个决定究竟是你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还是因为最近的争吵而做下的呢?”

      他抿了抿唇,思索两秒:“大概,两者都有吧。”

      “是吗?也就是说既有挣扎,也有争吵吗……唔,这样说来,渡边君,你所期待的生活,和你现在的生活很不一样吗?所以,你感到挣扎?”

      “……嗯。”他这样低沉地应了一声,权当一齐回应了市谷的两个问题。

      “和你青梅竹马的太太在一起,以写侦探小说为业,就这样平凡而普通地度过一生——你原本所期待的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应该是这样……”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是已经过上了想要的生活,那为什么还会感到痛苦呢?”

      “是啊……为什么呢。”

      “渡边君,再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想要这样的生活,又为什么想要和你的太太在一起,和她在一起过这样的生活,是否是你发自内心的愿望?”

      他别过了眼:“我和她青梅竹马,我的愿望之一当然是这个……”

      “只是愿望之一吗?唔,听起来还有其他的秘密呢……渡边君,你愿意和我们分享这个秘密吗?你的其他愿望又是什么?”

      市谷的问题犹如一颗颗打来的炮弹,对往事的回顾亦如逐渐滚烫的水,令新一逐渐焦躁起来:“另一个愿望……是成为侦探小说家。”

      市谷闻言,便将他面前的茶水推至他的面前,自己也毫不刻意地喝了两口:“先喝点茶吧,渡边君,也容我在这个时间里再次强调一下——这里没有人会评判你的愿望与梦想,我和雅美一向都好好听你的想法的,不是吗?那么,让我们重新来想想这个问题:当你如愿成为了侦探小说家、以及和你青梅竹马的太太在一起以后,你仍然从这样的生活中感到挣扎,感到痛苦,并想要主动地中止它,难道不是因为它其实和你心中所期待的样子有所不同吗?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再好好想想,你原本所期待的是究竟是什么呢?”

      市谷用温和而抚慰的语气说完这一大段话,果然像一只无形的手掌,将新一身上乍现的焦躁安抚回了身后的阴翳里。新一最终也没喝那口茶,而是顺着市谷那股潺潺溪流般的剖析与问答,潜进了思绪的深海里。

      他在广阔无垠中的一朵微小浪花里挣扎着:“大概……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市谷追问道:“你喜欢的事情,正是做一名小说家,在家里全职写侦探小说吗?”

      “……”

      “是吗?不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会感到开心才对,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失望和痛苦的情绪呢?”

      “我……”

      他启了声,似乎终于在市谷的种种抚慰与引导之下,想起了与兰在一起的最后场面。

      “是我和她说,我想继续当侦探,所以才……”

      藤原雅美写字的手骤顿,抬眼,目光中闪烁着零星的晶亮。

      “啊,原来是这样,渡边君是想要当侦探吗?不是侦探小说家,而是——侦探?”

      市谷的确认令他低下头,握紧茶杯的指骨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杯壁传来的温度稍微刺痛着掌心的皮肤,但这无关紧要——他的内心也如这温度一般灼烧。

      他觉得,此刻市谷和藤原的眼中应该会有失望和批评——就像兰那样。

      因此他不想去直面那两道幻想中的目光:“嗯,我和她这样说了,但果然,这是我和她之间永远的刺啊。我明明是想好好补偿她的,可我却还是……”

      他不常和市谷与藤原雅美提起关于兰的事情,因此他们对于这位“渡边太太”的印象,大抵用青梅竹马和温良贤惠八个字就能一概囊括。他不说,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仅仅半年的信赖基础尚不足以支撑他去分享自己的亲密关系,也或许是他身为的“渡边新一”的日常生活实在过于平淡如水,要是和别人谈及,甚至不如侦探小说中的高潮迭起来得有趣。

      但市谷与藤原心知肚明的是,正是这位“渡边太太”与侦探之间不可调解的矛盾,才促成了“渡边新一”这个顾影自怜的侦探小说家的诞生——是探寻真相的热忱与安于平淡的等待相撞,错误地落入到同一座囚笼之中。是那颗仍然向往冒险的心引发了眼泪,自此,眼泪催生了愧疚,愧疚招徕了幻想,幻想成为了自缚的绳索。

      绳索变成渡边新一的模样,变成了束缚着他的第一重幻想。

      而这一重幻想的症结——是那不会明白何为主动抗衡命运的等待者,正如不会理解为何侦探总要奔向真相的她。

      *

      “可是,渡边君却主动提出了离婚……讲真的,不仅仅是你很惊讶,连我听到的时候,也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呢!”

      诊疗结束后,市谷倚坐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被白炽光照亮的天花板。

      这栋陈旧的办公楼已竣工二十年有余,其间少有修缮,因此无论是其中的设施还是内里的装潢,都透露着一股老旧而古朴的气味。正如市谷此刻正注视的天花板——上边斑驳的水渍毫无疑问昭示着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所遭受过的漏水之灾,大抵后来被物业粗糙地处理过,因此现下仍留存着一片片醒目的伤疤。

      藤原将病历日记放在了办公桌上。

      “抱歉,老师,刚才一时没控制住。”

      “哎呀,别抱歉啊,所以我才说我刚刚也差点掉下椅子嘛——可是现在怎么办才好呢,雅美,你是怎样觉得的?”

      “老师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但显然,市谷虽然口头上询问着,却始终没有看她,只是一味地摩挲着微青的下巴,从胡须刺挠的触感之中,仿佛就能生出问题的答案一般。

      “唉!我想,我们需要制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了。”

      果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她的看法。但藤原没有因此生出丝毫不满,只当这果然是市谷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于是赞同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原本我们以为,那位毛利小姐正是病情的症结,因此才决定使用创伤聚焦治疗来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相信只要让毛利小姐逐渐接受和原谅他当时的谎言,二人重归于好,就能解决他身份分离的症状,渡边君的出现也毫无疑问映证了他的这个愿望。可是现在,渡边君却不再以‘补偿毛利小姐曾经受的伤害,并给她想要的生活’为动力,反而自主地做出了离婚的这个决定,这就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他的意志与信念了……唔,或许他病症的根源,并不是那位毛利小姐。”

      “老师,”藤原的目光有着一瞬间的闪烁,“就算是渡边这个为毛利而生的人格,也依然决心离开毛利而继续做侦探的话,那么,会不会不是我们一直以为的渡边新一,而是江户川柯南?”

      市谷继续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很有可能,但如果是江户川的话,那事情可的确就复杂起来了。要知道,即使已经过去了近半年,江户川效应也仍在社会上持续发酵啊,警方也一直因为这个而感到头大呢。”

      想到了前几日斋藤等二位警官的电话,藤原默默在心中将“江户川效应”这五个字嚼碎了吞咽下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现在要更改方案也已经太迟了,毕竟,毛利小姐那边已经联系好了。”

      “是啊,只能先按照原计划进行,希望毛利小姐能先帮忙解决渡边君的问题。至于江户川那边,还是再做打算吧。”

      说罢,市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自度假回来,他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

      “老师,关于这个,我有一个提议。”

      市谷又睁开了眼,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这位助理。

      “如果是江户川的话,我想试试……人格整合的治疗方案。”

      “人格整合啊……嗯,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方案,不过当时还是认为渡边君的问题大一些,所以才想要从毛利小姐那边入手。现在看来,就算利用毛利小姐来进行CBT(认知行为疗法),也解决不了江户川的问题,之后或许的确只能试试人格整合了……但是,你真的想好了吗?人格整合的过程要比创伤聚焦和CBT还要复杂许多,是一个长期投入的过程,如果没有信念和决心的话,就算是我们,也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藤原听闻,眼角稍稍上扬,似乎是在那只蓝色遮挡的下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信念和决心吗……听起来真是珍贵的东西呢。”

      “但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畏畏缩缩的理由。如果毛利小姐无法做到的话,那么,就让更了解江户川柯南的人去试试吧。”

      *

      细碎的雪不知究竟从哪一个路口开始,变成了鹅毛之势。

      他在朦胧而雾白的街道上兀自走了好一会儿,直至眼中的世界被这场唐突的雪彻底模糊掉原本的线条,才生出些后知后觉的冷意。

      几乎可能想象得到,他此时的头发、围巾上以及睫毛上,都已经落成一大片白色了吧。

      他并没有沿着原路返回,因此那些聒噪的警笛声也就不再鸣响在他前行的道路上。路上的行人与车辆显然比刚开始下雪的早晨少了许多,仿佛这样的天气不宜出行的确是人们的共识——当然,除了他以外。

      他走了很久。这无边无际的纯洁之雪像一条通往雪国的通道,而他只需要行走,走到脚趾已经逐渐僵硬,手指也不再灵活,走到他几乎已经想完要怎样和渡边兰说好离婚后的种种事宜后,一个熟悉的景色在通道的终点骤然展现。

      那是好几块连绵在一起的亮光玻璃,上边书写着硕大的七个字。

      毛利侦探事务所。

      他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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