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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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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再一次看到水池里的那只马克杯时,渡边兰感到自己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了。
书室的房门紧闭着,从最底下的门缝里却能看见光影的明灭,像走马灯一般地流动,映照着渡边新一在里面踱步的身影。
阴暗与明媚快速地交织着,如同瞬时切换的昼夜,在他们之间的隔板上浇下滚烫的岩液与冷彻的海水,一股咸涩又刺鼻的味道似乎透过那条狭隘的缝隙钻了出来,刺进了渡边兰的鼻腔里。
她几乎可以明确地将这种味道用苍白的语言描绘出来。
——是新一身上散发出的焦虑的气息。
他已经快三周没有提到过稿件的事了,编辑似乎也不肯罢休地给他打过无数通电话,其中几通曾生动鲜活地蹦跳在她的眼前,最终只被他不耐地按下。
他们的共同账户上,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关于稿费的进账了。
对此,他没有解释丝毫,仿佛这只是无数个生活中那种短暂的、不必在意的、甚至不必耗费只言片语去与她交答的小小困境而已。
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在日复一日之间愈加焦灼地去等待。
渡边兰解下身上的围裙,走到书室的门前,敲响了那扇总是隔绝他们的门:“新一,饭已经做好了哦。”
“知道了——”
里面随即传出窸窣的声响,似是纸张的折叠,又有柜门的开合。她听了几秒,没有很认真地将这些声音放在心上,走回到了厨房里。
过了一小会儿,新一走了出来,懒洋洋的,还是那副对生活满不在乎的模样。
“今晚要吃什么呢?”
“味增和鲭鱼饭。”
“……前两天不是一直吃的这些吗?”
渡边兰此时已将围裙放回到抽屉里,折回来坐在餐椅上:“是啊,家里只有这些可以吃了。”
新一也随着她坐到了桌子的另一侧。两人相对,其间的空气中仍沾染着些许鱼肉迸发出的腥味,无法在这间没有明窗的厨厅里散发出去,因此坐在此间,一如在朦胧的晨雾里呼吸着海水的咸涩与薄腥,只有阒寂和难言永恒地流淌在那两条鱼的遗身之上。
他先拿起了筷子,送了一口温热的米饭进口。
兰没有动。
他很快地将米饭嚼开吞了下去,又夹起一块鱼肉,佐进嘴里。
兰低着头,似乎依旧没有打算拿起筷子的意思。
当他再一次去夹鱼的时候,她才终于用一种轻快而略显勉强的声音,问起了他们之间那道横亘了数周的伤口。
“新一最近的灵感怎么样了呢?”
说着,她便拾起自己手边的筷子,这样才使这段对话显得不那样严肃刻意,仿佛只是饭间的随意谈资。
可它背后的份量究竟有多浓重,它其中的空间有多逼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新一没有看她,只是认真吃着单调的鱼和饭:“最近灵感实在很难办啊……但是,已经在努力去找了,我也是这样告诉编辑小姐的。”
对面的兰刚夹起一小块鱼,闻言却啪地重重将筷子按在了桌上。
“上次是这种说辞,上上次也是这样……新一你到底还想用这种理由搪塞到什么时候?!”
新一默默看了一眼从她筷间掉下来的鱼肉,说:“你三番五次地问我同样的问题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可是已经一个月没有稿费了,怎么可以单靠我一个人的薪酬来支撑我们现在的生活呢?”
“……很快就会写出来拿到稿费的,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呐,好吗?话说,你先坐下吧。”
“你叫我怎么坚持?平时你从不关心家里的开销,下周我们就要交一整月的租金了,这么些年了,你知道我们这间屋子的月租是多少吗?”
“……”
“十二万円!新一你这样不稳定的稿费,又能支持我们在这里住多久呢?况且,正是因为你要写作,我们才一定要额外租一间房用于你的书室……”
“所以说,虽然稿费是不太稳定,可是之后火了的话,这种问题根本就——”
“如果是会火的推理小说,怎么会是你这样随时都没有灵感的状态呀!”
“不是,兰,你先冷静一点……”
“真是的,糟糕透顶了……如果……如果你不能拥有像你爸爸那样的天赋的话,为什么不肯换个稳定的工作呢?你不是足球踢得很好吗?就算是去当一个足球教练,也会比现在好多了呀!”
“不……可是我很喜欢推理啊。”
“喜欢推理喜欢推理,难道喜欢推理就可以支撑我们的生活了吗?”
“我说过了,这只是暂时……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
此时此刻,兰的盛怒似乎减弱几分。她跌坐在了椅子上,低着头,试图让额前的发遮挡着自己苦涩的眼神。
“新一……换一份工作吧,好吗?拜托了。”
新一顿了顿,就在这瞬息之间,过往一些尖锐的碎片似乎乘着空气中咸涩的海浪飘到他的喉中,如同吃进了鱼肉间暗藏的骨刺,让他吞咽不下,必须得吐露出来。
“什么啊,可是当初叫我去写推理小说的人,不就是兰你吗?”
兰大抵是没想到新一这一次竟然在她面前翻出了旧账来,惊讶之余,心底一股难堪的怒火也随之引燃。
“那还不是因为新一你之前老要去当侦探,总往那些危险的地方跑吗?”
“可我就是喜欢当侦探去推理,去侦破案件啊!”
“你总是不在家的话,我要怎么办?以前你动辄就让我等十天半个月,你体会过我的心情吗,我有多害怕多孤独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呢?!”
“我怎么没有考虑?我如果没有考虑,后来又怎么会窝在家里写那些推理小说?”
“那你就不能再考虑一次我的感受吗?我只想好好地过好我们的生活而已啊。”
“难道你想要的生活,就是让我去做我无论如何也不喜欢的事情吗?”
“我只是想让你稍微现实一点!”兰连忙否认,“而且我没有让你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啊,新一,除开工作,我们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去做我们喜欢的事情吗?我们可以在周末一起去温泉酒店,冬天一起去滑雪,一起去夏日祭,一起去看舞台剧,一起——”
“不对,不是的……兰,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也不喜欢我的工作,我曾经也很想成为妈妈那样厉害的律师,但是现实就是——”
“别说了!”
那些太过于具体的碎片像漫天的冰雨扑面而来,一颗一颗地砸在他的理想上面,发出沉闷难听的响声,如同初学提琴时的刺耳弹奏,几乎要将他们生活中仅剩的温存弹碎。
足球教练,更稳定的工作,一起去温泉酒店,一起滑雪,一起去夏日祭……
这些,都只是你所喜爱的事情啊,兰。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要我们露宿街头吗?!”
声音好大,好像快要引起耳鸣了,鸣声里是生活和理想之间那条鸿沟下湍急的河流。这么些年,他才第一次正视这条汹涌的河流,像是一群暴烈地跑向悬崖的奔马一样,谁也无法停下,谁也不知该如何停下,只是一味地跑着,哪怕下边是了无生还的悬崖。
他的声音略显无力:“兰,有件事我想了很久,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升腾上来:“新一,我们……”
“我……打算回去当侦探。”
“什……不可以,新一,你不能再回去做侦探,我绝对不要再回到那样的日子了!”
闻言,他埋下头,浓密的刘海在他的眼眶下划出一块阴影,呼号着那是它的领地,只有无言与沉痛才能长久地停留在里面。
“不可以吗……”
“不可以!只有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同意的!”
“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吗?”
“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最前头的那一颗水滴,多年来的无数个不甘心和毫无生趣的瞬间都汇了后边的汹涌与湍急,他像个木偶一样被紧紧推着往前冲着,又像领头羊一样要引领着那些具象化的凶猛,一同奔向尽头的海湾。
“既然这样,那么……就离婚吧。”
“与其这样痛苦地折磨着彼此,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