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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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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早晨,我一大清早就飞到了波尔塔瓦,下了飞机直接坐车跑到了草食动物的指挥所。一路上不少人向我行礼,我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个礼,满脑子都是草食动物,草食动物的微笑,草食动物的眼眸,草食动物身上香香的味道……我一边想著,脚步一边走得飞快,海恩都被我甩在了后面,只能徒劳地喊著我:“您走慢一点啊,现在刚刚早上五点,保卢斯将军估计还没起床呢。”
“要的就是他没起床。”我在心里嘟嘟囔囔地说著,走得更快了。
草食动物果然还没有起床,我进去的时候把亚当吓了一跳。这实诚孩子披了件大衣就跳下床,张罗著要给我倒杯咖啡啥的,还要去叫醒草食动物。我挥挥手制止了他,让他回去睡觉。然后又打发海恩他们都去休息,自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草食动物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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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运动平息后,我躺在草食动物旁边,他枕在我的胳膊上,拿著枕头边的手帕帮我擦汗。我觉得心脏跳动的有些急促,但这没什么,谁来这么一出心跳不加快啊?草食动物白皙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一下一下地轻抚著:“您能在第六集团军的指挥部呆多久呢?没有您在,总觉得我好像缺了主心骨似的。”
我一下子得意洋洋起来,……一定会大笑三声:“有这种觉悟就好,看你以后离不离得开我!”
“您不离开我就好。”草食动物也笑了,他捏著我的手,将脸贴在我的掌心里,然后轻轻在虎口处吻了一下。我只觉得满心荡漾,甜蜜情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呼啦啦地流了出来:
“放心,宝贝儿,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就抱你一个人好不好?乖,来,再让我亲一个。”
草食动物脸红红地被我逗弄了好半天,我又细问他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当然,他这种软糯的性格就是真委屈了也不会告诉我,我待会还得去问问亚当。我这样和草食动物腻歪了好一阵子才爬起床,然后继续按照惯例,草食动物负责给我穿上衣服扣上扣子,我负责各种揩油。
吃早餐的时候草食动物忙忙碌碌地给我倒咖啡抹面包,完全抢了海恩的活儿。我满心喜悦地享受著他这样体贴的待遇,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他带在身边才好。当然,我也不能只和他腻歪,吃完饭后,我还是让他汇报了一遍集团军的状况,细细指导他该如何掌控军队,该如何和军官士兵打成一片。他安静地听著,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找个借口先打发他出去了一会儿,又揪过亚当仔细询问有没有人对草食动物不敬,当得到否定的回答时才真的放下了心。我也觉得草食动物现在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问题,他的副官亚当是我为他一手挑选的,虽然时不时犯傻,但是大部分时间正常,人情世故方面做的不错还会照顾人。他的参谋长费迪南德海姆也是我用心选出来的,绝不会看不起草食动物,我认为草食动物在第六集团军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感觉一眨眼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之前腻歪著草食动物,让他把那把钻石小刀先还给我,他很奇怪,连连追问我是要做什么。我笑而不语,只是告诉他不用担心,又不是要收回,过上一个星期就还给他。他疑疑惑惑地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小刀还给我,刀柄刀鞘上还残留著他身体的余温。我将小刀收进怀里,想著过两天回一趟柏林,让人把刀柄上的钻石卸下来,改嵌块别的宝石,这颗钻石还是做个钻戒的好。说起来我就是个大俗人,总觉得对草食动物的感情正适合用这么贵重这么有意义的宝石来表达。
吃饭的时候,草食动物开开心心地和我说说笑笑,看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我的心里几乎乐开了花。只是心脏那里的跳动越来越奇怪,仿佛擂鼓一般,快得好像急促的鼓点,让我难受得厉害。我想让海恩去帮我拿点硝酸甘油,但是刚刚转过身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在我完全陷入昏迷之前,我只来得及听到草食动物对我的呼唤:“□□……赖歇瑙元帅,您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有了意识,我只知道头很沉,眼皮仿佛坠了铅一样,根本睁不开。但是奇异的,我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但我说不出话,发不出音,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我能听到医官们进进出出,听到他们摆弄那些冰冷的金属器械,听到他们向草食动物汇报我的病情——中风,能不能治好天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出不了声,我很想大吼一句:“老子身体很好,少吓唬老子的草食动物,不知道他胆子小啊?!”
但是我说不出来,只能听到草食动物声音冷静的让他们给我治疗,语气温和又不乏淡淡的威严,听起来比我还有贵族范儿。说实话这样的草食动物我从未见识过,略略感到陌生,原来当他真正一个人面对下属时是这样的吗?我很想起来,告诉他面对军官固然可以这样,但是可不要用这种态度去面对士兵,这样不接地气会造成很深的隔阂的。不过这些念头也只能在脑子里转转,我抬不起手,睁不开眼,只能这样死人一般躺著,听著草食动物嘱咐医术最高明的老医官弗拉德:“请您务必尽全力将赖歇瑙元帅治好,即使……即使可能落下后遗症也要让他醒来。”
“我熟悉赖歇瑙元帅的性格,如果是这种情况,他一定宁愿自己死了。”弗拉德这老家伙倒是熟悉我的脾气,不愧是跟著我一路征战过的人。
“无论如何请您让他活著,只要活著就行。”我从没觉得草食动物这样冷酷无情过,我不能想象自己因为中风偏瘫在床,也许半身不遂,也许口眼歪斜,也许吐字不清,说一句话嘴里会流出涎水。我只要这么一想就恨不得自己撞死。我无法理解草食动物怎么能如此冷酷地说出“只要活著就行”这样的话,莫非他一直在利用我?现在连我的一点余温都不放过?这样一想,我的心脏便剧烈地痛了起来,痛得让我在无意识中都发出了一声呻吟。
“赖歇瑙元帅!”这一声细微的~~被草食动物听到了,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大衣摩擦声,大约是他蹲了下来,他细长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冰凉的,“您醒了吗?您感觉怎么样?”
我真的很想睁开眼睛说一声“我没事”,但事实上我做不到,所以过了片刻,我听到了弗拉德医官的声音:“我想您短时间内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才好。”
草食动物轻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我想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可这都是徒劳。我胡思乱想著,想著会不会我死了以后他又去投奔哈尔德,想著会不会有别人……这样一想,我简直想喊一句:“弗里德里希,你要是敢背叛老子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当然,实际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躺著,任由弗拉德给我治疗。我听到他治疗完毕后离开,听到亚当和海恩安慰著草食动物,让他打起精神去处理集团军中的事务,不要一味地守在我身边。我又迷糊了,听他们的意思,草食动物还是爱我的,但是如果他爱我,他怎么会说出让我活著就行这样的话呢?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我昏昏沉沉地不再理会纷乱的思绪,陷入了更深的黑沉中。
唤醒我意识的是热热的土豆浓汤,一勺一勺的顺著我的食道流进胃里,让我觉得我还活著。我吞咽著,因为真的饿了。应该是草食动物在喂我,他的动作很轻柔,别人模仿不来,海恩那个毛手毛脚的货和他没有可比性。他喂我几勺子,然后就用毛巾蘸蘸我的嘴角,擦去不受控制淌下的汤汁,接著继续喂我。我听到海恩抽鼻子的声音:“保卢斯将军,我真害怕赖歇瑙元帅他一直这样……”
靠,海恩这个傻小子是在咒我吗?我没少给他工资啊!谁能替我扯著他耳朵骂他一句——“你才一直这样呢,你全家都这样”?我在心里郁闷地骂著,而扶著我的草食动物手一抖,又是几滴汤顺著我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很无奈,虽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讲究,但是也不希望被弄的一身汤好不好。不过草食动物很快就帮我擦得干干净净,继续喂我,这一次他的手很稳,声音也很坚定:“难道这样的他就不是他了吗?海恩,他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冯赖歇瑙。”
不不不,绝不是!我在心里喊著,要是我不能上战场了,不能再运筹帷幄,不能再冲锋陷阵,那我就不是赖歇瑙了!我不是那些无所事事偶尔打猎领著退休金缅怀过去辉煌的退休元帅,如果不能再打仗了,那就让我去死好了!我痛心疾首,为什么草食动物,这个我最最喜欢最最爱的人偏偏一点不了解我心里的所思所想呢?
喂过饭,亚当对草食动物说塞德利茨来了,等著见他。我感觉到草食动物的腰背一下子挺得笔直,他慢慢将我放回枕头上,叮嘱海恩照顾我,然后很轻很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赖歇瑙元帅,我晚上再来看您。”
我并不知道草食动物是什么时候来看我的,应该很晚了吧,因为海恩看到他时对他说:“您去睡吧,我来守著元帅就行。”
不过草食动物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温和但极其坚定地要海恩去睡觉:“不用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呢。”
“可是守一晚上,您会熬不住的。”
“没关系,就让我守著吧,要不然我也睡不好。”
“那您记得叫我换班。”
“好的。”
然后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伴随著草食动物的一声叹息。他安静地站在我的床前,接著坐在了床边,握住了我的手,喃喃自语著:“您冷吗?手这么凉,我给您暖暖好不好?”
实际上我觉得我的手并不凉,但是草食动物似乎坚持认为我身上很冷。他握住我的两只手,将它们放进他的怀里,他的体温温暖著我的手心,带著清爽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了我的手,仔仔细细地将它们塞进被子里,然后自言自语著:“手都这么凉,脚一定更凉,您就不能少让我操点心,让人看见我这样给您暖脚,多不好意思。”
我出不了声,也看不见,无法表达反对意见。我想让他停下来,别冻坏了自己,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草食动物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脱下我的袜子,嫌弃地说了一句:“您啊,又不洗袜子,待会我帮您找双干净袜子。您不介意穿我的吧?”
我想说我一点不介意,但是说不出来。草食动物似乎也知道得不到回应,他停了几秒种,就把我的双脚揽进了怀中,细长的手指滑到我的脚腕上握著,温热的。他沉默著,没有再说话,我希望他能再说些什么,免得屋里这样安静,安静得好像坟墓一样。我是这样的不安,以至于当第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脚腕上时,我竟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那样的液体接二连三的落下来,我才恍然有所悟:原来眼泪也可以这样滚烫!
“求您……求您好起来吧,您这样,我真的……真的要难受死了。以前我只要一求您什么事,您就都会做到,这一次也做到好不好?”伴随著滚热的泪水的是草食动物低低的自语,声音哀痛悲切的和白天冷静坚决的他判若两人,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草食动物。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光是感觉到草食动物的眼泪就足以让我心痛得昏过去了。我想坐起来,紧紧抱住他,吻去他脸上的泪水,用一贯的那种痞痞的笑告诉他只要他求我,我就什么都能做到。但是即使我心急如焚,我的口中也只能发出一些轻微的呢喃。而草食动物的泪落得更汹涌了,他放下我的脚,用被子盖好,然后他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一次,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他凑在我的耳边,手指轻抚著我的眉角发梢,喃喃地说著:“您是不是很怪我?怪我不懂您?即使您已经这个样子还坚持要您活著?”
我特别想点头,然而脖子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根本动不了,我只能听著,听著草食动物呢喃细语的诉说:“我知道您骄傲,一个骄傲的人不会容许自己用这种姿态苟活于世,弗拉德说的一点没错,要是您现在有意识,恐怕您会让人给您一把枪。但我宁可您活著,无论怎样都活著,即使不能动也好,不能说话也好,我只要您活著。要是您能醒来,我马上就辞职回去照顾您,照顾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草食动物刚刚说什么?说乐意照顾我一辈子?!这可是比我爱你更让人陶醉的情话啊!我顿时把之前的那些怨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乐滋滋的:他懂我,他完全懂我,而且还这么爱我。只是他刚刚说会为了我辞职,这怎么行?他是要当总参谋长,要当元帅的呀。
草食动物总和我心有灵犀一般,我刚刚想著这个问题,他就伏在我胸口上喃喃地说了起来:“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当年还豪言壮语地说想当总参谋长,记得吗?您当初还笑话我说没想到我这么有野心,其实我的野心一直只是在您身上而已啊。”
我觉得我的心脏幸福得都要爆开了,我打定主意,只要一睁眼,啥也不管,先把草食动物抱在怀里好好亲上几口才行,周围有没有人我才不在乎呢。回去以后就和老婆离婚,她要多少赡养费都行。老子我下半辈子就和草食动物相亲相爱了。等等,还得让草食动物也把婚离了,大不了我帮他给他老婆出赡养费。
“您到底能不能听到我说话呢?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样子活像个傻瓜?”草食动物很轻地在我额上落下一个吻,“但是我就是想和您说说话,有些话我闷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和您说,我怕您笑话我。您知道吗?其实我从十多岁起就知道您了,那时候您以近卫军官的身份参加柏林体育协会,成绩优异名噪一时。我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偷偷逃课和朋友去看标枪和铁饼比赛,我记得您那次拿了第一名呢……”
我被吓了一跳,其实我从没详细算过我和草食动物差几岁,现在算算,突然觉得我比他年长不少。而草食动物还在说著,他的声音里笑意浓浓,听得人心里暖暖的:“您那时候比现在晒得还黑呢,黑黝黝的,比赛完的时候身上都是汗水,就好像古罗马的那些铜像似的。说起来丢人,但是我真的是第一眼就喜欢上您了,觉得您和我这样整天闷在屋里只知道看书的学生不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关注您,是不是很傻?”
我想告诉他,这样一点也不傻。虽然我以前的确觉得暗恋是件又浪费时间又冒傻气的行为,但不知为什么,这些话从草食动物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欢喜得不得了,想著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我,我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感动得要命。
草食动物还在自顾自地说著:“从那以后,只要有您的比赛,我都会去看,攒钱买位置最好的票,偷偷地看您,现在想想真是傻的可以。最初参军的时候我的确想进海军,但是心里又舍不得您,总觉得好像加入了海军,距离您就远了很多。不过像我这样出身又低人又笨的家伙,最后还是没能入海军的法眼,当时的确是倍受打击,但其实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呢,总算不必离您那么远了。”
如果我还能动一下,我一定会紧紧抱住草食动物,这辈子都不松开,然而我却不能,这真是深切的悲哀。草食动物抚摸著我的脸颊,他一向温暖的手凉得吓人:“您那时候在总参部为我解围,我真的很感激您,其实那时候部里的贵族们看不起我,我很能理解,但同样是中产阶级出身的贝克参谋长却也不喜欢我,所以那时候的日子真是难过极了。您替我解围的时候我的感觉,真不怕您笑话,就好像一缕阳光照在我身上一样,虽然您那时一点都看不上我。”
我现在可稀罕你呢。我真想这么告诉他,可惜嘴里吐出的只有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草食动物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凑到我耳边听著,想听清我在说什么,但这只是徒劳,所以他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您要是能和我说句话多好。不过弗拉德医生说您这段时间好不了,我想著慢慢来,您总会好起来的。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后来当我知道我能去您手下当参谋长的时候,我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著觉。当我真的见到您的时候,我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您也真是过分,哪有见人第一面就拿马鞭挑人下巴的?”
说完这些后,草食动物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我最初时对他的那些坏吧:讥讽、不屑、侮辱,还有后来把他当做泄欲工具一般的肆意践踏……连我自己现在都想一巴掌拍死自己。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草食动物会一直沉浸在我对他不好的那种回忆中,我这样焦急地等待著,连本来冒出头的睡意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好在久久的沉默后,草食动物忽然笑了:“唉,您说我怎么总想您对我不好的那些事呢?反正都过去了。您后来对我多好呀,好的我都不知道您到底该不该算是坏人了。”
我懂他的意思,他一直都对我那种草菅人命式的屠杀,过于残酷的命令有著浓浓的不满,看来到现在也没彻底释怀。他吻吻我的手背,又叹了口气:“您就不该对我太好,您要是一直对我不好,也许慢慢的,我就不喜欢您了。可您一对我好,我就晕头转向的,满脑子都是您,就怎么也放不开手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难受……您说,是不是我们那次在教堂做得太过分了?可是为什么会是您?我真的很诚心地祈祷过,加诸于您身上的惩罚都应验在我身上啊,为什么不是我,而是您……您说过我是您的命,您有何尝不是我的命呢?”
草食动物啜泣起来,他的脸埋在我的手心里,湿湿凉凉的泪水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痛得麻痹了。我也在想著,莫非我遭遇的这一切真是渎神的惩罚?不过这样也好,是我倒下了,而不是草食动物那家伙,不然我现在大概会把上帝从神位上拖下来胖揍一顿。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我以前曾经幼稚地认为生离两地各自痛苦,倒不如死别来的干脆利落,万事不知。但现在我改变看法了,生离固然痛苦,但死别的哀痛却是我们两个谁也承受不住的,假若我死了,草食动物的后半生大约也会活在痛苦中,永无解脱。这样说来,以前一直让我嗤之以鼻的所谓的“生同衾,死同穴”倒真是上帝的仁慈,免得其中一人被生生地折磨。我这样胡思乱想著,终于沉沉地陷入了昏睡,而草食动物似乎一直伏在我身上,哀哀啜泣著。
接下来的几天里,草食动物一直照顾著我,怎么也不肯假手他人。每晚都是他守著我,他总要拉著我,和我说很多话,说他对我的爱恋,说我曾经许下的诺言,当然还说到那把钻石小刀:“也不知道您干嘛非把它要回去,总不会是没钱了要拿去卖了吧?”
他会给我念书,念一些诗歌散文。他最常念的是泰戈尔的诗句:“你牵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你的身边,让我在众人面前坐上高高的座凳,直至我变得羞怯,不敢动弹,不能随意行动;我每走一步都会顾虑重重,生怕踩到了众人冷漠的荆棘.……”
他每次念这一段的时候都会长久的沉默,而我都会无言以对,万分懊恼。的确是我把他过快过早地扶上了一个过高的位置,我还没帮他树立威信,还没有帮助他建立功勋,这都是我的错,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能有机会弥补他。
随著时间的流逝,我的意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生命在离我而去。但我的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对我来说,能死在草食动物身边,也算是一种福气,但是总有人琢磨著折腾老子一圈,让老子死都死不痛快!
不知是谁把我病倒的消息汇报给了元首,这下可好,元首立即命令弗拉德将我送回德国治疗。当草食动物听到这个命令时,一向沉稳的他破天荒地掉了手中的水杯:“什么?送回德国?可是……可是……赖歇瑙元帅他都这个样子了,要怎么送回去?”
“只能绑在飞机上带回去。”弗拉德说的时候也有些赧然,“这也是没有办法。”
“到底要把他折腾成什么样才算完啊?就不能让他……”草食动物的话只说了半截,但我知道他的后半句是什么,因为我和他想的是一样的: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草食动物怀里吗?!
最终,我们还是拗不过元首的意志,我被抬起来,放到担架上。整个过程中,草食动物一直紧紧攥著我的手,我不知道一向在意舆论眼光的他是怎么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动作的。弗拉德是要照顾著我一路回德国的,他劝著草食动物先回去:“您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好赖歇瑙元帅的。”
海恩也在劝说草食动物:“是啊,还有我在呢,赖歇瑙元帅回国后很快就会治好病的。”
对此,草食动物只是坚定地摇摇头:“就让我送他到机场吧,不然我心里会不安的。”
这下再没人拒绝草食动物了,他就这样握著我的手,把我放进了车里。现在是冬天,路况不好,车子很颠簸,草食动物温柔地扶著我躺在他的腿上,然后吩咐司机开得慢一点,稳一点。他冰凉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或许脸色也是苍白的吧,我动了动嘴唇,想和他说些什么,说些离别的话语,告诉他我爱他,再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即使我死了也要好好的。但草食动物先我一步开了口,他背诵著那首他经常念给我的诗歌:“你牵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你的身边,让我在众人面前坐上高高的座凳……在绝望的欢乐中,我跑在被鄙视者的尘埃飞扬的小路上,朝著你最后的欢迎奔赴……”
我的心突然莫名地酸楚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上涌,而我自己控制不住泪水,那样苍白无力的液体一滴一滴的往下流著,顺著眼角淌出。我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想不到现在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流泪。草食动物本来抚在我脸上的手一僵,随后慢慢地,犹疑地触上了我的眼角,似乎对我的泪水不敢置信。过了很久,他才开始一下一下抹著我的眼泪,极轻地说出一句:“您怎么哭了呀?您这样,害的我也想哭了。”
宝贝儿,你可别哭。我在心里默默念著,吃力地试图抬手去摸摸他的脸颊。但是只是手指无力地蜷了几下。这让我有些振奋,要知道前几天我根本活动不了手指。我想著会不会是自己快好了,可随即又想到了一个悲哀的可能——回光返照。
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机场到了,草食动物死死握著我的手,几乎捏断了我的手指。海恩低低地劝著他,让他放手,他却不管不顾地握得更紧了。最后海恩不得不掰开他的手指,免得被其他人察觉到这其中的异常。我听到他一遍一遍地叮嘱弗拉德要好好照顾我,听得我都有些腻烦了。而他最后又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说著:“您要好好的,我在这儿等您回来呢。记得我爱您。”
我就这样被送上了飞机,他们将我牢牢捆在了飞机的扶手椅上。我不舒服,却也没办法抗议。随著飞机轰鸣、启动,我知道,我离我的草食动物越来越远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驾驶员说待会要在伦贝格暂停一会儿加油,脑子里还在想著草食动物,最后的时候没能睁开眼看看他,真是莫大的遗憾。我一边这样想著,一边试著掀掀眼皮,奇怪,眼皮不再像几天前那样,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了。在我几番努力后,它居然真的被我掀开了。我万分欣喜地迎接著久违的阳光,嘴里也随之吐出一声沉浊沙哑的声音:“水……”
“天哪,赖歇瑙元帅,您醒啦?!”海恩就坐在我旁边,此刻高兴地几乎要蹦起来了。他急急忙忙地拧开水壶,给我灌了一大口,动作可没有草食动物轻柔仔细,把我的衬衫领子都弄湿了。他满心期待地看著我,叽叽咕咕开心得像只麻雀,“您感觉怎么样?身体好了吗?您知不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担心死了?”
“闭上你的嘴,少给我废话。”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所以心中平静的同时又涌动著深切的悲哀,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我怨恨为什么它不能来得早一点,至少可以让我和草食动物话别,“你掏一下我贴身的那个口袋,把我那把小刀掏出来。别看我,赶紧的,时间有限。”
被我的眼神吓著了,海恩立即闭了嘴,开始在我的衣袋里摸索,很快就找到了那把小刀。他要将它递到我手中,但我摇摇头:“你拿著它,回头把它给保卢斯将军,再告诉他说,我本来想拿著它回柏林,把上面的钻石做成戒指给他的,现在怕是不能了。让他好好留著这把小刀,也算是个念想了。”
这段话我说得断断续续的很吃力,海恩那小子一边抽鼻子一边拼命点头,保证会一字不漏地把话带到。我满意地笑笑,觉得整个人都昏沉得厉害,只想著赶紧睡过去,但我还有几句话要转告草食动物:“告诉他,我怕是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了,挺遗憾的,临到最后都没送他个戒指,叫他不要怪我,别生我的气。”
“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要在伦贝格降落了,到时候先送您去最近的医院。”海恩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您现在说的好像遗言。”
“本来就是遗言,”我无力地笑笑,“海恩,我死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保卢斯,他很会照顾别人,可是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我不放心他,你和亚当要护著他,别让被人欺负他。”
“我会的。”海恩几乎要泣不成声了。
“把那些该死的皮带解开吧,留个安全带就够了,普鲁士的元帅不该以这样的形象死去。”
“是,赖歇瑙元帅。”海恩抽泣著帮我解开固定我的那些带子,他抽抽噎噎著,“您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会没事吗?也许吧,若是那样就真是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再见到草食动物了。不过似乎上帝没给我这样的机会。我靠在座椅上,眼皮越来越沉重,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彻底失去意识了。我得最后再说点什么:“海恩,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
“您当然可以,元帅阁下。”
“好吧,告诉弗里德里希,别哭,还有,我爱他……”
勉强撑著说完这句话,我就陷入了昏迷,人事不知了。在我的最后一丝意识中,飞机似乎遭遇了巨大的颠簸,但这和我已经毫无关系了,我只是遗憾著,没能见到草食动物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