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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黄粱梦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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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山的雾终年不散,今年的第二场雪也攒在山顶,远远看去,云起山几乎全白。
云起山麓,有炊烟一缕,袅袅升起。
陆九渊踏上院子里的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院子里格外的安静,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尤其突出。
雪色纯白,仙人的白袍上却全是血迹。陆九渊忽然就生出胆怯,大概应该先换过衣服再来。
陆九渊缓步走到门前,手轻轻放在门上,却不敢推开。
推开的门,要醒的梦。
如果现在就走,如果永远不推开,如果……
是不是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回来了?回来了就进来呀!”
可是没有如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陆九渊喉头滚动,手下微用力便推开了门。
夷陵一身新衣坐在桌前,含笑着。桌子底下摆了好几坛子酒,桌子上搁了一小壶正在烫着。
家常菜四盘,连着一盘花生米,鹿肉在小火锅里翻腾滚动。酒被加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白汽一下一下顶着盖子。
屋子里,都是酒菜的香味。
这里,是家啊……
夷陵目光幽远却带着笑,道:
“冷么?”
陆九渊当然冷,从外到内都冷,心肺透凉,连张口说话仿佛也不能够。
“坐下啊!”
夷陵站起身来,牵着陆九渊到桌子前面,陆九渊如同木偶,夷陵动一动手,才会带动他四肢躯体的线。
夷陵缓缓给陆九渊倒酒,热过的酒更霸道,酒气熏得陆九渊鼻子酸涩,满眼水雾。
夷陵看陆九渊不动,拿着筷子给陆九渊夹菜,一边夹一边道:
“我做了秋葵,上次晒干,说冬天里吃。”
“这个是冬笋,这个新鲜,我自己刚挖的。”
陆九渊木然的拿起筷子,秋葵太老,几乎能割伤嗓子,冬笋的盐太多,咸且苦。
陆九渊一边嚼着,一边奇怪,这样的心情里还能尝出这菜里的味道。
这是,夷陵第一次做饭……
夷陵看着陆九渊面无表情的咽下去,面上带笑,自己也拿筷子夹了一口冬笋。
“呸~”
夷陵夸张的吐掉笋子,四处找水。
夷陵看着陆九渊一口一口的吃着菜,问道:
“陆九渊,这么难吃你还要么?”
“要!”
陆九渊看着夷陵,眼里出现从不曾见过的偏执,低头大口吃菜,风卷残云般将冬笋先吃完。
陆九渊偏执着看着夷陵,声音里裹夹着寒意,如同冰棱断裂的干脆道:
“要,我要!”
“秋葵我要,冬笋我也要!”
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我统统都要!
夷陵一愣,微翘起手指端起陆九渊面前的酒杯,先端在手里吹了吹,而后送到陆九渊面前。
夷陵含笑,道:
“酒呢?酒要不要?”
夷陵含笑,红唇似火,白衣红靴,束腰被发,手腕上带着同色系的护腕。
利落装扮……
杯中酒,琥珀色,热气腾腾还未饮,就已熏得人微微醺然。
琥珀色的酒,笑着的夷陵,云起山的霜雪云海。
每一样,都让陆九渊心驰神往,每一样都让陆九渊心神摇曳。其中尤以霜雪云海最,尤以美人最,尤以杯中酒最。
今日,此刻……
霜雪云海里住着的美人,端着琥珀色杯中酒问道:
“酒呢?酒要不要?”
怎么能不要?
陆九渊从夷陵手中近乎粗鲁的从夷陵手中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辣酒入喉,陆九渊的眼睛通红,不敢轻易眨眼。
夷陵皱眉,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陆九渊在院子里喝着茶,葡萄架下拿剪刀剪下来一串葡萄,扫雪的时候先在手掌里哈一口热气。
许多,许多……
然而,都过去了……
夷陵闭眼,再睁眼。面上依然带着笑,却不及眼底。
夷陵收起笑,眼底的冰碴子就显露出来,刺得陆九渊心里锐痛。
“可是,我不要!”
夷陵夹着菜放自己盘子里,却并不吃,目光圈旋桌上的酒菜,眼里尽是不屑,全然是看着失败的作品。
“可是,我不要!”
不要冬笋,不要秋葵,不要云起山霜雪云海!
不要这个家,家里的这个人!
陆九渊喉头一甜,忍不住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里还带着酒香。旧的血迹还有来得及干,新的血迹又来染。
陆九渊支持不住,从凳子上滑落,眼里全是绝望。
如玉的仙人,像泥一样烂在地上。
夷陵大量完桌上的酒菜,再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陆九渊。
夷陵的眼里也没有光,仿佛没有看到陆九渊倒在地上,只安安静静的坐在凳子上,慢慢的讲着话。
一字一句的,慢慢的讲着。
“陆九渊,你要拿善善的命换我命么?”
夷陵转头看地上的陆九渊,眼里全是对陆九渊的难以理解,道: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么?善善,她就是我的命啊!”
你难道不知道么?善善她就是我的命啊!
从大荒到九重天,你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我们惶惶不可终日么?有时候受不了了也会对自己说:
去死吧!反正到头来都是死,为什么还要再受这些苦?为什么要那么辛苦?
可是看到善善就觉得我还能再忍忍,我要活着,要让善善活着。
我要她不忧,不惧,不畏的活着!
我要她快活自在,要她无法无天!
陶臣说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夷陵努力取悦陆九渊,难道是为自己的命么?
陆九渊他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
相依为命的血脉之亲,彼此就是支柱。
善善在哪里,夷陵的家就在那里!
善善在的地方,就是夷陵的家,就是夷陵的归宿。
陆九渊他不懂,他怎么会懂?
夷陵从凳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陆九渊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陆九渊,坚定决绝道:
“谁敢要善善的命,我就要他的命!”
夷陵垂手,护腕里的匕首露出了手柄,夷陵捏在手里,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转头看陆九渊。
“陆九渊,你欠的债,也该还了……”
匕首扎进陆九渊心口,可是陆九渊感觉不到疼,都麻木了。陆九渊手肘撑地,慢慢的爬到夷陵脚下,抓着夷陵的裙脚。
纱裙纯白,留下一个醒目的血手印。陆九渊嘴里血滴落到地上,很费力才抓住夷陵裙脚,却忽的放手了。
我的手不干净,夷陵的是新衣啊!
夷陵看着忽然放手的陆九渊,低头问道:
“陆九渊,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九渊仰面大口呼吸,血沫从嘴角流出,感觉不到痛,只是难受。
陆九渊笑了,眉目舒展,眼睛弯弯。
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
以牙还牙,一眼还眼?
夷陵,你知道了也好,不然总担心你知道了要怎么办。
原来不过是要我的命?
善善是你的命,我知道啊!一直都知道啊!
可是,夷陵,你是谁的命啊?
我心里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啊!我要我的小姑娘无忧无惧亦无畏。
我要我的小姑娘快活自在,无法无天。
可是,我的小姑娘,她不要!
为何和有混沌之力的是你们?为何要补天修山是我?
我的小姑娘,没有谁愿意,从来没有。
做这件事的不愿意,送命的也不愿意,将要送命的更不愿意。
师父交了我许多,却没教过我如何善待我的小姑娘,我遇到的时候就这样了。
夷陵,我遇到你的时候就这样了。你的大哥二哥已经在我手里撑起了苍穹一隅。
陆九渊是常想,如果早些遇见,会如何?
如果,世上没有如果。
早些遇见,能怎样?该做的还是要做。
叫做陆九渊的人,他没有选择。
高高在上的临江仙啊!从来由不得他选择。
这世上既有你爱不到的人,也有你不能爱的人。
陆九渊闭目,眼角的眼泪和酒一样烫……
夷陵冷冷一笑,抽出陆九渊心口的匕首,血流不停,夷陵的手慢慢覆上陆九渊的心口。
一瞬,夷陵白衣如灰飞,全身衣衫火红,长裙委地,富丽堂皇。
眉间妖印显现,朱砂色。
夷陵手指一动,酒坛碎成粉末,酒液淌向四周。那久违的力量,回来了……
从今日起,我要为刀俎,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世间万事都随我意!
要我所爱之人,无忧无惧亦无畏!
夷陵看着陆九渊,只要一刀,只要再一刀,仙人也会死。
只要一刀,只要再一刀……
素娥赶到的时候,云起山的屋子火烧的正旺。
绿纱窗,葡萄架,修竹几杆成茂林,转眼付火一炬。
西边里的厨房,东边里的卧室,鹿蜀的皮子,森森的帝休,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陆九渊倒在地上,身上没有灰烬,却尘土满身。身下有好长一段距离的痕迹,眼睛紧闭,呼吸微弱,连心跳也几乎没有。
可陆九渊的手却握得紧紧的,谁也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