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醉不迷》郑曌

2、父子相谈

　　第二章
　　话说薛不迷从薛凭醉的房里出来后，径直去了他父亲的书房。其实老早就有小厮过来请了。只是奈何在薛不迷心里，薛凭醉比谁都重要，薛大人又是极宠薛凭醉的，是以这不合规矩的请安顺序倒是没有人起过异议。年长有资历的下人们议论归议论，主子们都不介怀，久而久之也就罢了。
　　书房门前，薛不迷由着贴身小厮给自己上下理了理，方神色恭肃地进了门，请安后立着，方才十五岁的少年，竟也长身玉立，隐隐有了肃严气势。薛大人坐在书案之后，手按一盏金俊眉，面色从容清淡，看着案下对自己请安的嫡子，令人难猜心中所想。
　　“到你姐姐房里去过了？”半晌，方听得一句问话。
　　“去过了。姐姐这会该是在用早膳。”薛不迷说从小到大说姐姐二字之时，总有些不乐意，音调总不自然。神色向来冷清的薛大人这时也不由得有些许忍俊不禁，想起薛不迷幼时，跟着他喊薛凭醉“醉儿”的固执模样，不免又想起已逝的夫人，心里有些惨淡。
　　“对了，姐姐让我和爹爹说，她把前些日子宫里赏下来的乌青缎子用了，给爹爹做了件披风，入秋了天凉，让爹爹在上朝路上穿，领子用的是同色的孔雀毛，不显招摇又雅致气派。”薛不迷说话的时候神色依然恭敬，并不如他言语所称爹爹一般亲切。自三岁开始，薛不迷就没有叫过薛大人爹爹了，一直遵照先生的教导，称其为父亲大人。倒是薛凭醉，从小便爱娇，爹爹一称从小到大都没有换过，薛大人也乐意让自己的爱女娇声娇气地叫自己爹爹。是以薛大人立马便知道，薛不迷转述的是薛凭醉的原话，听完一时心下也安慰了许多。
　　“还是醉儿有心。她身子今儿怎么样了？免了她的请安，这几日又忙，也有几日不见醉儿了。”
　　“回父亲大人，还是早上嗜睡，夜里易手脚冰冷，懒得很。”薛不迷想起薛凭醉夜间手脚冰冷之事，眼睛不由眯了眯，请了多少大夫也不见好。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好养着罢，记得去看看醉儿的补身药丸吃完没有，她总不乐意吃，吃完了去找方太医再配。”
　　都是薛家男人，父子俩天性不相亲热，家常话题大多围着薛凭醉展开，再无其他琐碎。薛大人把手中的茶盏一放，薛不迷就知道，这是要商谈正事了。身为薛家本家嫡子，自十二岁起，薛不迷就已经开始接触族中大小事宜处理，商场朝堂，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薛家对下一任掌权家主的培养向来严厉非常，文韬武略，农学珠算，对外如何声称且不提，在内却是必须样样精通的。单只本家给薛不迷请的先生，就有三十六位之多，各行各业，不分贵贱，无所不揽，更不用提薛不迷母家给薛不迷找的江湖上各方高手。
　　薛家第一代便是白手经商发家，本朝重农抑商，民间亦有轻商之风，薛家却独行其道，步步为营，由普通商人到皇商，有皇商到巨族，由巨族到高位，由高位到如今半退隐之势，薛家一路征程，早早明白树要稳，根不仅要深，还要广，否则风雨来时，倾颓之势无可避免。鸡鸣狗盗之辈尚有救命之用！
　　“马上皇帝就要为源王选妃了。你有何看法？”
　　“薛家自我与姐姐出生后，富贵虽在，贬黜不停，早已不参与皇子帮派争斗，父亲大人何出此言？”
　　“你姑姑在宫里，待得不太安稳。”薛大人对于自己从小宠爱的在宫里当贵妃的妹妹，总有一分额外的宽容。这句话说得隐晦，薛不迷却一下子听懂了，垂眼掩一丝冷漠，抬眼作欲言又止状。
　　薛大人咳嗽一声:”有话直说。”
　　“父亲大人，贵妃娘娘可是有意站源王一派？”薛不迷的问话不咸不淡，显然早已知道答案。薛大人微微颌首。“只是儿子不知，贵妃娘娘意欲如何拉拢源王呢
　　“你姑姑与我都见过源王，醉儿也及笄了……”父子俩都是明白人，明白人说话向来喜欢说一半留一半。
　　薛不迷到底还是少年人，又信任自己的父亲，眼中的冷淡杀意一时没有掩藏:”儿子斗胆问父亲大人一句话，到底是贵妃娘娘于父亲大人重要，还是我与姐姐于父亲大人重要？”
　　薛大人一拍桌案，气势亮起:”放肆！”
　　薛不迷仿若不闻，冷声继续：“儿子问的不是薛家，对于薛家，怕是我和姐姐的价值还要大些。儿子只是不知，父亲大人在母亲的事情后，还这么向着贵妃娘娘，是否太过于凉了姐姐的心。”
　　听得薛不迷如此说话，薛大人仿若一瞬间老了十岁。当年，是他为了妹妹，一时疏忽，才让自己夫人凭白送了性命。彼时姐弟二人已知世事，又聪颖非常，心中洞若明镜，只是看在薛大人并非有心，又真心对他们母亲，在加之其母临死之时百般嘱托姐弟二人不可因此事与父亲，姑姑失和，这才把此事掩过，成为一件薛家人闭口不提的事情。只是不提归不提，这件事还是深深刻在薛家姐弟心里的，他们从那开始，就再也没有叫过姑姑，一概以贵妃娘娘称之。薛大人心中有愧，不到不得已，断断不敢触碰姐弟二人逆鳞。这些年，贵妃回府省亲，也不过走个过场。为了薛家的大业，薛家勉强养着供着这个姑奶奶罢了。
　　如今这姑奶奶竟然如此不识趣，竟然和自己哥哥哭求，要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源王，以拉拢势力，与皇后太子抗衡，薛大人竟然也有所动摇，略有同意，怎能令薛不迷不怒
　　“父亲大人既然问儿子意见，那儿子便直言。贵妃娘娘入宫十载，无子嗣，颇受宠。如今眼见皇上年事已高，坐不住了？怕是忘了，薛家才是她背后的树。对于薛家，有一个贵妃已经足够招惹风雨，再出一个源王妃，那上一代家主留下的退字诀也不必守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帝在薛家头上悬了一把剑，就等着一朝下刺。贵妃娘娘妇人之见，父亲大人如若心软听任，还不若即刻溃散薛家，何必多事”，薛不迷停了停，”再者，就算将来源王胜过太子，继承大统，一个皇帝当女婿，薛家怕也是受不起。以源王之多疑缜密，怕是也不容薛家这般的外戚。“
　　薛大人面沉如水:”……你姑姑没有子嗣,这才是薛家如今的大事。”
　　“源王，永远也不会成为贵妃娘娘的子嗣。”
　　“照你这么说，那又有什么办法？”知子莫若父，薛大人挑起了眉头。
　　“师傅近日找到了鬼医，可使贵妃娘娘受孕。一个外甥当皇帝，可总比一个女婿当皇帝来得好些。他日，贵妃娘娘若能坐上……“
　　“如此重要消息，你为何不早些知会为父？”薛大人知道，薛不迷既然能把鬼医说出口，就必然已经有了□□成的把握。
　　“儿子不是也不知道贵妃娘娘竟然打的是这般主意么！”薛不迷讽刺的笑了笑。
　　“罢了，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姑姑再说说，你千万密切关注关于鬼医的事情。”薛大人皱眉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和醉儿说，免得她多心。”
　　薛不迷点头，应了声是，转身推退出了书房。
　　薛家人向来齐心，也向来异心，薛不迷没有说的是，鬼医也给了他一味母子盅，古怪阴毒，能把子虫下到胎儿身上，母虫可下到任意一位成人身上，母死子必死，子死母无恙，是专为恩怨纠缠而生的一种盅虫。其实这薛府里，大概能真正一心一体的就只有薛氏姐弟了。
　　实际上，不用薛不迷告诉薛凭醉，这消息也一早通过薛夫人生前留下的渠道传到了薛凭醉耳朵里，再加上薛凭醉与薛不迷之间的心神相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清楚的？他们的母亲虽然与薛大人是真心相处，但彼此都是这样的大户人家，注定了他们一出生开始，就背负了家族利益的使命，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就连他们的婚姻，也是家族利益的结合，只不过是他们幸运，恰好彼此相喜而已。薛夫人在世时，在薛府内布下了不少暗桩，几个得力心腹，也隐藏得很好。她这样聪明的女子，早料想到自己可能有一天会遭遇不测，早早向下面交代好了，如若她出事，一应人等直接听从薛凭醉吩咐，扶持薛凭醉平安成人。她这般布置，是因为，薛不迷是继任家主，自然有长老护着，不必担心府中其他姨娘加害，便是薛大人再抬了个人进门，薛不迷的地位也是无可撼动的。薛凭醉却是不同，虽然有父亲宠爱，但是没了娘亲，谁知道指不定哪天就为了薛家被牺牲了，必须有人护着。薛夫人之拳拳爱女之心，思虑之深，由此可见一般。
　　这几年来，薛凭醉倒也不是吃素的，暗暗里利用母亲的遗留势力，在薛不迷的帮助下，在薛家本家架构了不亚于薛大人的网路，甚至也把暗桩种到了自己父亲的势力之中。
　　这会子，在薛凭醉的绣房里，就站着一个面目平凡的人，却羽扇纶巾，打扮不俗，正是薛大人两年前招入府中的幕僚。薛凭醉玉一样的手轻轻捏着一只小玻璃盏子，里边晃动着浅浅红色的桃花酒，嘴角笑得凉薄。“下回，你大可以在为爹爹写递进宫中贵妃那的折子时，加上一句，问问我那姑姑，到底是想做凭醉的姑姑呢，还是想做凭醉八字没有一撇的婆婆。”
　　话说这头，薛氏姐弟各自谋动，齐心算计，他们却不知道，书房里，与他们眉目七分相似，面色清冷的父亲大人，以手按眉，笑意欣慰而悲凉，念着他们母亲的小字：”泠泠，儿女成人，我未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