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理论》洛秋黎

43、chapter 43

　　归翎的老家就在陵京隔壁省，远倒是不远，只是他一路西行再绕回来，费了不少时间。

　　回家正赶上春运第一天，归翎一手拎箱子，一手扛包袱，还没出站就听见一位中年妇女挥着红围巾喊：“当心，腿！”

　　小腿差点一抽。归翎放下行李嚷：“妈！能不能不提这事儿！”

　　断腿惨遭军校劝退，光辉历史在家周边都传遍了。尽管归翎多次解释，几年后也特地复印了普通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在邻居间广为散发，仍掩不住“归家儿子断腿辍学”的传闻。

　　亲娘圆溜溜的身躯灵活地挤到闸机外头。归翎艰难地砸过去一个包，好腾出一只手刷票出站。归妈妈弯腰有点吃力，没等她碰到拎带，眼前灰扑扑的包裹已经被提了起来。

　　“儿砸，你这次真的不走了吗？”

　　“嗯，不走了。”

　　“哎哟，那你得跟你爸好好说。我之前透了口风，他死活不同意啊。”

　　“大不了我住出去，又不在他眼前晃荡，早晚——”

　　归翎习惯性掏手机，没等他按下叫车键，一辆小轿车在娘俩面前猛地刹住。

　　归翎紧急闭嘴。

　　肌肉紧实的黑面司机绷着脸降下车窗：“滚上来！”

　　后座上的归翎很老实。不是谦让，他是真打不过。归爹年轻时杀猪宰羊，而后开过推土机、拖拉机、挖掘机，还负责过体育器材安装外包队，什么力气活都试了一遍，一身腱子肉实打实的。

　　早年归翎念中学时翘过几次课，被他爹轻描淡写地揍到只剩半口气，躺在床上发毒誓，一定要进最变态最严格的部队里，回来露两手给他爹瞧瞧，什么叫真功夫！

　　后来归爹老用这个古早的志向嘲讽：想跟老子PK考什么军校，直接去少林寺多省事儿？

　　眼下解甲归田的归爹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上，归翎偶尔瞥一眼前方的后视镜都能瞧见两道如炬的目光。他忍不住懒洋洋问：“老爷子这个月收效如何？”

　　“这阵子年轻人都回家了，你爸专跑火车站，挺挣钱的，一天就开几个小时都有好几百呢！”归妈妈激动地抢话。归翎相信，要不是网约车收益都在支付宝里存着，她能把钞票攒着打牌给他看。

　　归翎有些意外：“这么好。那还不让我回来继承衣钵。”

　　“你可拉倒吧！”归爹差点转头一口啐过去，“我这是闲着没事干，退休搞创收。年纪轻轻靠这个吃饭，你媳妇能同意？”

　　后座不吱声。归爹感觉自己找对了方向：“你媳妇儿呢？我说什么来着，有几个姑娘肯跟你回这个小县城定居。胸无大志，这么多年嘴上说天南海北地跑遍，真见过世面的人，几个想回来？我看你这些年指不定在哪个桥洞里混日子，混不下去又回来啃老。我还不知道你，你个混小子……”

　　归爹嘴上骂得越狠，气势越虚。归妈妈担心地看着不回嘴的儿子，生怕父子俩一见面就吵起来。归翎却安安静静地听完，直到归爹暂时语塞，才回应道：“本来说好一起回来，第二天一睁眼人就跑了。”

　　“瞎！”归爹一声嗤笑，“我就知道！”

　　归妈妈欲言又止。一家三口扛着行李进了院子，归翎还顺嘴感叹“家里就是好，房价便宜，我们无产阶级都能住得起独门独院”，突然房门大开，一堆人冲出来。

　　归家爹妈神色如常。归翎傻了。

　　“翎小子终于回来了！”

　　“比去年黑了一圈啊！”

　　“也瘦了！”

　　“腿还是蛮直，蛮好蛮好。”

　　“就你们三个吗？”

　　“媳妇儿呢？”

　　一伙儿四下张望。归翎一边暗地里狂骂自己碎嘴，一边悄声问：“带媳妇这事儿，谁捅出去的……”

　　归爹指了指归妈，忙不迭跑一边厨房忙活。归妈垂头丧气，一只手悄悄伸到归翎背后，只一个巧劲，就把亲儿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个踉跄，归翎来到一位妇人面前。一堆相似的面容中辨析不易，归翎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锁定：这应该是他三胞胎表姨中最小的一位。

　　“过年就三十了，这婚，今年能结吧？”

　　亲友们巴巴地看着。归翎硬着头皮清了清嗓。

　　“婚，不一定结……”

　　众亲失望声。

　　“不过！人，是定下来了。”

　　正要散去的众人顿时眼亮，赶紧给他团团围住。

　　“叫什么？”

　　“哪里人？”

　　“多高？”

　　“漂亮吗？”

　　厨房里的归爹归妈闻风而动，远远瞧见暴风眼的儿子正一本正经给大家解说。

　　“很好看的，长头发。卷发。到这儿。”归翎划了划肩。

　　“个儿也挺高的。到我这儿。”归翎划了划下巴。

　　“不是很瘦，但也不胖，差不多我妈一半。”归翎划了划他娘。

　　“人特聪明，在国外读博士，还得至少两年才能毕业。”

　　“哇，翎小子还能娶个博士啊……”

　　归翎假装看不出他们眼神里的“能看上你的博士，脑子也没有那么好使吧”。

　　后排挤出来个表哥：“听说国外的学位不太好拿啊。”

　　“嗯，她导师是不太好说话。”

　　众亲懵里懵懂地感叹，表姨又问：“人在国外，过年也不回来吗？”

　　“她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前不久刚刚去世，她得回家照应。”

　　又是一阵唏嘘。

　　“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可得好好待人家。”

　　归翎笑：“我会的。”

　　归爹归妈在旁边悄悄地听。直到大家散去，两人才凑上来。

　　归爹特兴奋地扯领口：“真是个博士啊？人家念了那么多书，肯跟你回来？”

　　归翎认为亲爹的地域歧视真的非常严重了。他随便指了个方向：“咱们这儿不是要搞信息谷么，她学电子信息的，专业对口。”

　　归爹恍然大悟。

　　归妈：“姑娘是叫什么来着？”

　　归翎：“江雨扉。”

　　归妈有点疑惑：“我八成记性不太好了。你上次跟我说的，好像不是这个名字啊。”

　　“好像姓沐，沐什么的。”

　　归翎：“哦，你没记错。又换了一个。”

　　……

　　“腿！腿不禁打啊！”

　　“脸，脸也不行！”

　　“不能打胳膊！以后要带学生的！”

　　“别打屁股！还要不要孙子了！”

　　归翎抱头鼠窜。

　　————

　　除夕夜。

　　沐家今年在自家过年。

　　各个房间都开足了暖气，沐白依穿了贴身的单衣，陪着父母一边看春晚，一边抢家族群里的红包，一边还要抽空给许岷发短信，里里外外都是甜笑。

　　……

　　归家三层小楼，空间充足，七大姑八大姨团起来过。年夜饭吃到一半，哼哼哈哈地应付婚事访谈的归翎终于接到了曾谋的电话，趁着家人不备，麻溜地爬出二楼的户外阳台。

　　冷啊。

　　他抬起头。张口正要说话，恰恰赶上邻居院子里的爆竹噼里啪啦响。

　　大城市禁燃鞭炮，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热闹的声音了。

　　天空亮得看不见星星。归翎捂住耳朵，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我自作主张，把你嫁给我了啊。”

　　“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就算飘着，也是个有主的鬼了。不能跑别家去的。”

　　辞别曾谋后的第一站就是江雨扉的老家。内陆山地寒气彻骨，他在墓碑前干坐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许是穿得厚，冻到最后都没什么知觉。

　　搜罗的各种奇怪的招魂方式都试了，没用。

　　午夜十二点的墓地，归翎紧了紧外套，仍觉得孤孤单单的。

　　“沐白依那丫头躲得太生硬了。我打算开了春，到清明就给她捉过去。”

　　“有点作孽……要真的成了，我这可是为了你啊。”

　　“好吧也为了我自己。”

　　“小丫头挺惨的，先被你盯上，再被我盯上……”

　　市中心广场方向，一簇簇亮光往天上蹿，一个接一个地大片绽开。归翎望天痴痴欣赏，不过五分钟就滚了回来——

　　妖风吹得实在冷啊！

　　……

　　大洋彼岸，阳光明朗。

　　禁闭室内，通风全靠排气窗。

　　自从上次晕厥后，守门人们意志坚定，绝不理会任何明示暗示的勾搭。打滚撒泼无效的江雨扉，正……

　　面。向。东。方。

　　跪。地。磕。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天下华人一家，共赏明月秋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大陆西。”

　　佛祖啊，求您点拨下归翎的智商。

　　菩萨，我小时候每年都去庙里给您敬香的。两个姐姐偷懒不肯早起，都是我成倍补回去的，应该算我的吧……

　　……

　　值班的学生听不懂中文，只好一边录音一边如实汇报。吴教授一家正在远方的别墅里欢度春节，因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屋子里吵闹，屏幕上一张若有所思的面庞不太确定地说话，吴教授也听得不甚清晰：

　　“我听见了一个‘puda’……大概谁给Rainie讲过你们国家的传统佛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