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燕枝

1、1

　　从延安路下车，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天已经黑了，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步履匆匆神情冷漠，雨水打在颜色各异的伞面上有沉闷短暂的声响，接连不断。
　　安辰发来短信，他说，花杞，你回家来。手机屏幕落上雨滴，像眼泪样的一滴，屏幕暗下去，然后变成黑色。我的身体被雨水浸湿，衣服黏腻的贴在身上，寒冷在体内在皮肤在血液里迂回曲折，牙齿无法控制的轻轻打颤。

　　安辰说，花杞，你回家来。三个小时前，他说，你从这个家里滚出去。透明的玻璃花瓶被他的手扫落到地上，在白炽灯清冷的光芒下碎裂成一片一片，他昨晚带回来的雏菊躺在碎片之间，模样颓唐。安辰在玻璃的碎裂声里作出反应，他脸上怒气团聚，眼神里却有受伤的疼痛，他扶着桌子，站在我的对面与我对立。我们之间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没有人退让，所以不得贴近。
　　争吵让人化身成利刃，尖锐的像从不会给予温情。

　　在街边商店的屋檐下躲雨，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头发一直在流水，我像从深海里来到岸上，对眼前坚硬的世界觉得陌生。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与父亲离婚。我清早醒来，看见母亲黑色的行李箱停靠在木制的门边，她在厨房煎着鸡蛋，发出滋滋的声响，厨房里飘出食物浓郁的香。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却涣散。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花杞，去洗漱。
　　我知道她要走了。餐桌上没有人说话，她煮了浓稠的粥，煎了金黄的鸡蛋。她可能有七八年的时间没有做过早饭给我，我看着眼前的杯盘，感到不能言喻的饥饿，于是狼吞虎咽。
　　父亲一直沉默，一口一口的喝着粥。他们已经有所协议并最终商定，我将与他一同生活，而母亲，什么都不带走，只要自由。她伸手来触摸我，不与我言语，短暂的触碰在我的手背和头发上铭刻下长久的触感。

　　那个清晨，我吃下她做的最后一顿早餐，食物进入胃里，温热充实，但我不停的感到饥饿。被食物填满了的胃，被她触碰过的皮肤，被皮囊严密隐藏起来的心脏，都十分的饿。
　　后来那饥饿变成了一种病，伴随着我如树木般的生长，成为我的年轮，不得痊愈。

　　那个清晨我顽固的不肯与她道别，不是牵扯，而是静默。我背着书包打开家门，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我看见清早不甚透彻的蓝色天空，路边缀满绿叶的老树枝桠，晨光落在脚边映照出翻涌的细微尘埃。她在身后唤我，花杞。
　　我转过身看她。我的母亲，那一年三十四岁，她穿着白色的长裙，素洁的棉布，裙摆处绣着一圈细碎的小花。她站在我的对面。她轻声唤我。她的黑色行李箱停放在我的脚边。

　　我后来曾对安辰说，那个时刻我已经预感她将离开我的生命。我无法使自己说出再见因我有那样强烈的感觉我们不会再相见。我亦无法唤她一声，我无法请求她留下，无法向她需索一个完整的家，我已经开始恨她。

　　爱生出平和，爱生出忧患，爱生出宽恕，爱生出憎恶。

　　父亲对她的爱曾有宽恕，所以允许她走。而我，憎恶已生出，亦不愿使自己有言语去留她。
　　何况，安辰，风会吹过来，如秋叶般终究要走的人怎么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