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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秦歌远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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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端午那时节,都璩也回了谷,见到苍藏子的一刻起便始终在笑,恬恬的静静的。原来笑容当真有意思,苍藏子和都璩两个都不爱说话,你笑完便我笑,此起彼伏。
但是人这般齐,却独少了柯疏末和解存渊。
并非霍朱深阻拦,虽然他还是一脸难色,可解止行再说要喊两人来一道过节时,他也默默认了。
“哎?”刘无木听说了二人去向,又是羡慕又是好奇:“师伯和解小姑去抓什么了?”
骆辞南不意在旁听见,即刻陷入了沉思。
——原来解存渊按辈分算该是自己的姑姑么…这可真为难啊……
刘无木说话时紧紧盯着苍藏子,只盼正在看信的人能给自己几分响应,谁知苍藏子偏似未觉出炽热视线,仍淡笑着并不答话。
霍朱深看不下去,清清嗓子解释道:“想是巴人称为滚滚的瑞兽,听闻平时十分温驯,一旦惹恼则凶猛异常,老末和小渊不会有危险吧?”
最后一句是问的解止行,那人面颊动了一动,而后坚定摇摇头。
“应该无妨,”苍藏子折好信:“疏末说完事后要去贫道家里。”
“师父!”刘无木登时收拾起方才被忽视的气闷,直看着霍朱深眨眼,赵宁峰在一旁捂着嘴嗤嗤地笑。
霍朱深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点了头。
解止行扭头瞥眼骆辞南,对苍藏子道:“道长,我们也去。”
苍藏子望向都璩不做声地淡笑。
那面目姣好温婉的女子亦定定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微一摇头。
众人心情似都不错,唯有穆尘在角落里低下了头,嘴唇都给咬得更红更艳。她突然就冲出来跪倒在解止行跟前,惊得原本支颐吃李子的那人赶忙坐正了,眼看就要起身去扶。
骆辞南已快他一步抓住了穆尘胳膊,不解地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穆尘看也不看他,只朝向解止行磕头恳道:“求前辈收穆尘为徒。”
解止行一怔,说话前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都璩眼色,毕竟是她天香谷的师妹,她难道还能不理么。
——女子竟当真没有理会,仍是派云淡风轻的笑意。
“穆姑娘,这拜师从何说起?一者前辈二字,止行实难承担,二者贵谷武学精神奥妙,在下不敢托大,还望姑娘另寻高明。”
“穆尘猜想前辈并非拘泥年纪少长之人,”穆尘眼骆辞南,才接着说:“若论历练,穆尘从未闯过江湖,前辈当然是前辈,至于武学,穆尘更是所习甚少。”
解止行不明反问道:“为何定要拜我?”
穆尘微愣了一愣,立时回答说:“穆尘一见前辈风姿即已折服,只求能侍奉左右。”
这话说出口,赵宁峰听到耳中都觉得发臊。刘无木却扯扯霍朱深讶然道:“师父,穆大姐好壮魄力啊。“
“和你之前又差到哪去?难拒绝得很。”
“可道长不也——”
“嘘。”
“穆姑娘,收你并非不可,只怕我当不成好师父,”解止行心神已定,淡淡道:“辞南功夫早练成了,本不需要我,你却最好找位高人请教,莫在我处耽搁了。”
苍藏子还未等穆尘再求,忽然□□话来:“不必有此顾虑,天香伞中剑术若能得你太白剑意为根基,亦可行之路。”
穆尘跪在那,头垂得更低。
“既然道长都这样说了,” 解止行突然颔首一笑,起身将穆尘扶了起来:“我还硬要驳你岂非不智。”
“多谢师父!”
女子说着又要跪回去,那瞧来便使人促生寒意的少年人冲着穆尘摆手轻笑,头也没回地吩咐骆辞南道:“还不快替你师妹找张椅子。”
咿,这师父的规矩怎么与别家如此不同。
自天香谷离开后,苍藏子一行七人不紧不慢地往九华叠岭。
道长在那处有所小房子,和他家在京城的宅院比起来寒酸得不行,只三四间屋外配一个五尺见方的水塘。
水极清,未养活物。
住所外表平凡,却有一特别之处,从房基到柱椽砖瓦俱是都璩请专人特制,甚至于亲手所做。每一处都极尽用心,是都璩和苍藏子分别投师前,她送给他的践行礼。
苍藏子很少回家,多返九华。
朝暮时分他还常于屋旁山峰之上凭霞冥思,突又愿往哪处去了,也不必收拾行装,只洗个澡换身新衣服便即时出发。
他须时常在外,又得经常回来。
过往向是一人,这次带来许多朋友,显得本就不大的房屋更为狭窄。
[二]
这日苍藏子在正厅打坐,抬眼望过去便是齐齐排坐在月门之上的柯疏末、刘无木、骆辞南,还有穆尘,门外大片空地,霍朱深和解止行打得热火朝天。
让他俩碰在一起不交手比让刘无木不贪嘴更难。
至于赵宁峰,甫见到解存渊便喜欢得紧,硬拉着要她教自己挖竹笋。
半当中两人还极罕见地挖出只竹鼠,解存渊高高兴兴地拿去给柯疏末瞧,不曾想把刘无木吓得从门上跌了下来,倒叫赵宁峰好好笑闹了一番,嘲得他满脸通红才又走开。
刘无木委屈极了,喊着“师父”就要去找霍朱深。他耳朵还耷拉着,恍惚间忽然就给骆辞南不动声色地又拎回到墙上坐着。
“师兄这是何故?”
“莫扰师父师伯,”骆辞南微微摇头,眼睛仍紧盯着腾跃翻飞的解止行和霍朱深两个。
穆尘斜斜瞧他几眼,垂目暗笑了一会儿,又等缠斗二人暂停歇息时才以手肘捣捣骆辞南,那人腋下一痛即刻偏过头来。
“嗯?”
“洞庭子弟几时这般乐意拜别派为师的?”
“我是太穷,那个便不知了。”
二人窃窃私语,连笑也轻轻的,刘无木却在旁正巧听见,一下来了劲头,兴奋问道:“大姐,原来你不晓得吗?”
穆尘原想劝他改个称呼,终究是摇摇头忍住了。
“道爷本有个小徒弟,”柯疏末不知几时也凑了过来,抢在刘无木前插话说:“正是丐帮弟子,却不大听教。”
“嗯,师父也是这样讲,说是有年六月天里,苍藏子道长和池师兄来云滇探望师父,哎大姐你可知道云滇之所在,山林绵延香木繁茂——”
“就是到处瘴气,”柯疏末怕刘无木文兴大发,赶忙接话:“偏是那小孩不理道爷和蛮子的劝告,非趁着大清早日头没出时进山,得亏给救了出来。”
他刚喘口气,刘无木又找到了机会:“池师兄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误会苍藏子道长,唉……”
穆尘不明所以地看看骆辞南,那人也茫然摊手。
“道爷担心池蓟鸣,话说得略重,那孩子还没修养好,竟似受了委屈,趁着看护空档偷偷溜了,往后再没找见。”
穆尘眉心微蹙沉声道:“这可有些不晓事了,岂不让人担忧么。”
刘无木附和点头,骆辞南却摇首沉吟一阵:“池蓟鸣……早些年仿佛听过这名字,我走前已无耳闻了。”
“师父为此也是万分愧疚,急忙告诉解师叔和柯师伯,只盼借助众人之力,能早日替苍藏子道长寻回池师兄。”
骆辞南回头望了望打坐的苍藏子,微喟道:“云滇的山里何其凶险,他会不会已……”
“希望小子尚在人间,”柯疏末呷口酒又说:“但要我说,蛮子和老解怕都死心了。”
“怎么讲?”
“姑娘方才还问为何他们都偏要收丐帮的徒弟,我起初也好奇,后来才知,蛮子想替道爷再找个徒弟,”他又转向骆辞南:“你师父却想让道爷见见别样的荆湖子弟,好早日忘了那小徒。”
刘无木此时又叹了口气:“我那回见到苍藏子道长好生厉害,一心拜师,可惜道长无论如何也不肯收,没想到后来师父却自来找我,道要收徒。”
穆尘笑问:“这么说来,你是不愿跟随霍师伯了?”
“哎,那可没有,师父是一等一的好师父!”
刘无木眼中的骄傲自豪绝非假装得来的,穆尘瞧着不禁掩嘴吭笑,心中也仿佛有些明白赵宁峰缘何看上了这个酸溜溜的小孩子。
她正笑着又兀地止住,眼珠转了几转,艳红的唇紧抿一抿,忽然凑到骆辞南耳边悄声道:“老酒鬼,我要管番闲事,你来帮我壮壮胆。”
“怎得了?”
“你来便是了么,保证片刻工夫完事,不耽误你瞧师父打架。”
骆辞南一点头,穆尘已牵着他闪身奔到了苍藏子跟前。
“道长。”
这称呼原有些无礼,苍藏子却并不在意,看向二人点头一笑。
“道长,”穆尘又唤了一声,方笑意盈盈地讨好道:“我自进谷时便跟随璩师姐,闹了许多笑话,要是藏掖着,日后给璩师姐说与道长知晓,定要厌我不爽快,还不如先自己讲个清楚。”
苍藏子笑容未变,微一眨眼。
骆辞南却在穆尘身旁,直似丈二和尚。
于是穆尘娓娓道来,抑扬顿挫地讲了一个自己调皮捣蛋又不体谅师姐心情,竟然打算离家出走的故事。
“后来璩师姐找着饿晕在闽粤古城的我,把我救醒后好一顿臭骂,我难过极啦,哭得哼哼唧唧倒把自己心思都说透了,师姐给我引得也开始哭,边哭边说心中如何担忧焦急。璩师姐那时也才十几岁,我更小,两个小丫头在荒无一人的废墟里稀里哗啦地大哭。”
“现在想想,可是窘得很。”
苍藏子一路未曾打断,骆辞南便也实在不好插嘴提醒穆尘,说这故事编得太过用力。
“苍藏子前辈,穆尘那时不懂,后来才渐渐懂得,话要常说给人听,心里在意的人才会明白。”
她说至此话锋突地一转,神秘兮兮又问道:“我师兄说前辈早前不愿搭理他,穆尘斗胆请教缘由。”
骆辞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推上前去,正对准苍藏子一张猛然冷淡下来的脸。
“我不高兴。”
苍藏子干脆利落地说完四个字,方放缓语气微带点笑意解释道:“止行若因你是丐帮子弟才有意结交,则十分不好。”
骆辞南眉头一皱:“恕辞南冒犯,前辈这是错怪了。”
“我已知晓,是我之过,”苍藏子又转向穆尘颔首微笑道:“你的心意我亦明白,但总要先找到他。”
待穆尘二人向苍藏子请了辞,一步一挪地往外走时,骆辞南随口问道:“打算怎么办,托谷里找人么?”
“咦你又知道了?”
那人摇头嘿笑:“闲事放在那不叫管,不啻斩了你两只腕子。”
“好啊,你这便去找霍师伯讨刀来,手起刀落方便极了,我身上有顶好的金创药,可记得替我敷上。”
穆尘抖擞几下衣袖,两截白生生的手腕伸出来,其上银镯子叮当一撞煞是好听,骆辞南扭头轻咳,强行转了话头:“似乎当年照料你的是皇甫前辈?”
明知穆尘故事是编的,但一思量实情,竟也模糊不堪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一见之缘,哪里能记得清楚。
“酒鬼记性这样好,倒要拜托你快些忘了我小时出丑的样子吧。”
几句话间两人走到门口,解止行霍朱深确乎还在外面交手,柯疏末和刘无木却早不知哪里去了。
[三]
一伙人闹闹腾腾地在苍藏子那里住了半个月,主人家的生活却好似全未受影响。一是因着苍藏子那人自有股不受干扰的疏离气质;再者也因为他们留心了不去打扰,便连住也蜷在宅子两边小小的厢房里。
唯有澡盆只得一个,不想长时间占用就须两个人挤挤共浴。
嘿,才不是哩,柯疏末最爱拉人一起洗澡,还非要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怎又喊我,霍师伯、我师父还有刘师弟都着急洗澡,我却不急,你找他们去。”
这日骆辞南又被挟持着陪柯疏末,张牙舞爪地往外挣,还是一步一步给扯进了屋。柯疏末情知那人真要去躲,早便跃开了,哪会在这与他胡闹,心里放宽更加肆无忌惮。
他自己有难于说出口的原因,闷在屏风后面独个洗澡,总觉有些惶惶。
“不成不成,你说的这三位赛着个年轻白净,我这一身老皮脱光了让人瞧?那可是相形见绌自取其辱,何苦呢。”
骆辞南一时哽住接不上话,正好让柯疏末趁机扒光了推进澡盆里。
洗澡时候最尴尬一件事便是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他俩都不怎么喜欢这样的窘迫气氛。
“听说那天香谷的穆姑娘当了你师妹?我看她是项庄舞剑啊。”
二人本聊些无谓的江湖乱闻,不想柯疏末突然提起来穆尘,骆辞南一愣,默着点点头,忽然又轻轻笑道:“我们两个是旧识,但也好久未见,未曾想过能再遇到。”
柯疏末嘿嘿几下,又似给吐沫呛了气,吭哧咳嗽了一会儿才故作高深地揶揄道:“我早说你一对眼不老实,这准是看上人家了,两厢情愿咯。”
“我现在这样,吃穿住行依仗人,手脚长在身上都不算我的,哪敢胡乱许她。”
“你要不乐意跟着老解,与他说一声,另找别的活路,他必不拦你,”柯疏末有些兴奋的样子:“穆姑娘若是愿意同你打拼,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骆辞南不答话,只是摇头,柯疏末啰嗦半晌忽又恍悟道:“哎哟,那么老解又得要一个人走南闯北了,倒也无妨,反正他自己过惯了。”
“你说笑了,我和穆尘都认他当作师父,就算要怎样也断不会离他一个啊。”
“这才是讲笑话,你俩交往多少日子,竟还不清楚老解的脾性。”
柯疏末颜色偏浅的眸子里闪了一下光,当中的神色颇有点慨叹和敬惜。
骆辞南将眉毛紧拧起来,许久才嗫喏疑惑道:“我去说也不行么……”
而后两人无言尴尬了数个瞬间,骆辞南方又眯起眼笑叹道:“我多嘴劝一句,别再尽把心倾在赵姑娘身上了。”
仿佛刚才说过的话题已成了过眼云烟,柯疏末显然未跟上他蹦虫儿一般的转变。
“啊?”
骆辞南撩起捧水抹了抹脸,语声在牙齿间胡噜不清:“……恐怕已是名花有主。”
柯疏末却听得分明,喉头一滚,又不禁舔舔嘴唇,而后竟慢慢笑了出来:“嘿,你这小师弟手脚倒麻利,认识才几天就让我家好妹子刮目相看了。”
话里的那份调侃不似装的。
骆辞南极度迷茫。
“你——嗯?”
柯疏末仰头靠在木桶包铜的边沿上,深深浅浅地吐了几口舒长的气。
“没事,”他看向骆辞南,挤眉弄眼做了一个狡黠的表情:“多谢。”
恰好这时候,由窗户外面传来解存渊爽快又有点软糯的声音。
“大哥,你在哪呢?去给我钓金龙鱼呀!”
骆辞南眉毛一挑,尚未来得及插话,柯疏末已浑身滴水地站了起来,边穿衣服边急慌慌地让解存渊稍等。
“你乱忙什么,让她等着罢了,怎能这样惯她。”
屏风后面突然闪出来一个解止行。
“嗐老解你——怎么偷看人洗澡!”
“你俩还怕人看?”
天极热,解止行只着单衣,但从略敞开的衣襟仍可看见他胸膛上已蒙了层薄汗,竟微微发出点亮。
“我在外面碰上小渊,这才进来找你,”他给柯疏末说着话,眼角瞥了眼骆辞南,忽哂笑哼道:“真黑。”
柯疏末不由自主看看骆辞南,又收回视线瞧着自己,再兀地扫向解止行,才信服了似的频频点头。
加上被强行拖出来的骆辞南,三个人走出浴房就看见背着鱼篓的解存渊,小姑娘正举着青竹鱼竿一上一下地踩着台阶玩。
“大哥你好慢咯,咱们快走嘛。”
柯疏末嗯了一声点点头,上前一步就要跟着解存渊去钓鱼。
“小渊。”
解止行突然说话,语调都有点沉闷,吓得解存渊一顿,而后显然带点怯地偏头看他:“哥哥,怎么了?”
骆辞南也吓着了,那人平稳干净的声音里似乎埋藏着重重思虑。
“你这样成日跟着你柯大哥,要这要那,有些任性了。”
解存渊鼻子一皱,正想驳嘴,柯疏末已打着哈哈抢了过来:“欸,老解,你这话不对,是我缠着小渊呢,倒要给你赔个不是,再者说了,她喜欢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的,我也喜欢啊,你责她做啥。”
“就是么…”姑娘晃晃手里鱼竿,躲在一边悄声嘟囔,又哪能逃过解止行的耳朵,那人脸色登时暗了几分。
“解存渊。”
被喊了名字的人再也不敢多嘴,慢慢地从柯疏末后面挪出来,犹豫一下还是把鱼竿递了出去。解止行接过来,神色略微缓和,叹道:“真钓来什么金龙鱼,岂非给道长这里添乱。”
说曹操曹操到。
解存渊手里忽然给塞进把亮银轮子的镶宝湘妃竹竿,恍惚之中又见青黑的拂尘顺着光纤扫了一下。
“去钓,我请人琢个水晶缸。”
她这下可再不管哥哥是否生气,反正有苍藏子撑腰,解止行绝不敢发脾气了:“水晶的嘛?那养起来可真漂亮了,苍苍哥是最好的大好人!”
“小渊!莫对道长失礼。”
解存渊可是分毫不畏惧柯疏末,仰起头来又吐舌头又眨眼睛,倒像个得势的:“臭大哥,你要凶我就是坏无赖。”
好在柯疏末另有法子。
“欸——再说我不去钓了啊。”
“好大哥,金龙鱼狡得很,除了你谁还钓得上来么!”
十分有效。
二人连钓了五天,终于收获了一尾小小的金龙鱼,苍藏子说好的鱼缸已闲置了两天,这才派上用场。
金龙鱼入户不久后,霍朱深的赤羽鹰给他送来封信,要他尽快返教。
“道长,朱深要先告辞了。”
他说得郑重,苍藏子听完却无反应,只定定地望着霍朱深,看足了盏茶时分才微一颔首。
屋外倦鸟正归巢。
霍朱深这一回,再想离开恐怕就难。
他刚走出屋,刘无木急火火跑上来,拽住他腰上垂落的一截带子忙道:“师父!……我送你回去。”
刘无木也晓得,霍朱深此去是跟着柳凤兰长老专习研药,往后许就能成六圣之一,是多么风光的事,可他偏偏高兴不起来。
霍朱深挑眉怒啐。
“你急什么,我明天才走!”
说罢看着小徒弟仍旧垮塌的脸嘿嘿一笑,按住他后背狠狠拍了拍。
当天下午,霍朱深便拾掇好东西,盘缠衣服该带的都齐了,却还是愁绪满面,绕着院子转了三圈,惹得其他人都不敢搭话。
他们都暂且忘却了自己的事情,只想着能多陪这朋友一阵,挤得宅子小了许多。
可他那样的,仿佛犯了什么疯魔,大家伙只得收拾好气息等着霍朱深点名,最后是解止行得了霍朱深面子,给扯着跃上了墙。
他俩飞身而起的刹那,骆辞南和穆尘急速地瞥了一眼,又状作无事回过了头。——霍朱深还有心事放不下,却不知解止行能否说通。
墙头的两个人默着不说话,院子里六个人的耳朵倒似乎渐渐地尖尖长长起来。
苍藏子照例是在屋里闭目冥思。
“阿行,”霍朱深犹豫半晌,脱口而出了一个久违的称呼,往前几年,他们年纪再轻些的时候,解止行就是顶着这两个字和霍朱深柯疏末闯江湖。
阿行到老解,仿佛一眨眼的事。
解止行声音很轻很清:“你个蛮子,怎么这样倔。”
“无木坏了老末的姻缘,就如同我自己去把宁峰抢走了一般。”
解止行终于叹了出来。
“仔细瞧瞧老末看小渊的眼神,再瞧瞧宁峰和你那笨徒弟。”
霍朱深依言做了,就在矮矮的墙头上,看着那两人之间和那两人之间细微短暂的互觑、轻笑、私语、垂首。
他的下唇快咬出血,仍是默不作声。
解止行斜睨,劝道:“这闲事,该罢手了。”
——心里的包袱,大概也到了放下的时候。
霍朱深狠啐一口,忽然翻身腾起冲着柯疏末跃去,双刃齐亮干脆喝道:“陪小爷打架!”
解存渊远比愣住的柯疏末反应快多了,霎时就将傀儡放出来,十指牵动无影丝,拦在两人间叱问。
“霍大哥,你做啥子么!”
“小渊,不怕,”柯疏末按住瘦小的肩膀将人拉到身后:“你霍大哥伤不着我。”
“我等这一天早等得烦透了。”
解存渊惊讶得说不出话,柯疏末好不易钓起金龙鱼的那天,眼睛都不如此刻的好看。
连那只河玉琢成的义目也迎着夕阳发光。
二人打这一架,霍朱深胜了。
[四]
翌日上午,由于刘无木哭得太撕心裂肺,整个场面显出一种生离死别的凄惨。
“别哭了,”霍朱深向来狡悍的神情缓和下来,看上去似是有些茫然:“不是都说了送我回去,怎么还要哭?”
不问还好,他一说话,刘无木眼睛滚圆地睁了睁,眼眶唰地又更红了。
“霍哥哥,”赵宁峰朝呆了的霍朱深挤挤眼睛,凑到刘无木耳边悄声道:“喂,书呆子,这么样可是堕了你师父的面子,不怕道长瞧不起了?”
“再说他走不了,咱们可以去找他啊,反正你去哪,我也到哪罢了。”
刘无木紧抓着霍朱深胳膊的手终于松开了一点。
赵宁峰解决完身边这人,又想起了旁的事,嘴角微翘,几步走到解存渊面前软声央道: “小渊,能让米糕陪我天吗?中秋再见时一定还给你。”
解存渊本来沉溺在刘无木哭出来的悲伤气氛中,赵宁峰过来,还没说话,她倒先吸起了鼻子。
结果一听事关米糕,抽了半截的气登时停住了,鼓着嘴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频频摇头。
“……不得行哦赵阿姐,我虽喜欢你,米糕可是大哥费心抓的,非得我亲自照顾,”越说眉头越紧,好似自己做了错事:“赵阿姐要是想要滚滚,等我以后厉害了,抓来送你好不好咯?”
赵宁峰俏俏一笑,立刻应道:“那咱们说定了,你可不许赖啊!”
“嗯,我跟着大哥学嘛,一定很快。”
赵宁峰点头,又拉拉她的手,才深深望向柯疏末。
“表哥,我走了。”
柯疏末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像是舒了口气。
等到人影也远得看不到了,解止行突然撞了撞柯疏末的肩膀。
“老末,过来这边。”
旁边的解存渊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俩就走,穆尘瞧见,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牵住了她:“解小姑,你带我去瞧瞧昨天说过的那两只小鹿儿好么?”
“让辞南陪她玩,你稍等片刻,我也有话和你说,”解止行指一指宅子外面的骆辞南,和声笑道:“小渊,找你骆大哥去,灌他酒喝,听说他醉了会跳舞,我们都还没瞧见过。”
“哎?跳舞么,那好咯,我想他教教盐巴!”
骆辞南要是喝醉,未准真能像模象样地跳支舞,好不好看可就另说。
解存渊跳着奔了过去,柯疏末却退几步往墙上一靠,等着解止行开口。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也是唯一的血亲,平日和她隔得远,往后要拜托你照顾好她。”
穆尘远远地看着,她已有些习惯解止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柯疏末理当更习惯,却只低笑啐道:“你这胡说什么。”
解止行眼光一剔:“怎么,你无意娶她?”
“有意!——唉,她年纪还小。”
“却已是大姑娘了。”
柯疏末摇头。
“小渊哪里懂得男女情爱啊,只是因我会抓些猫狗鸟兽才爱和我玩。”
解止行也摇头。
“你不问,怎知她不懂?”
“噫,老解啊,你这是教训我呐。”
“我快要成你内兄,说两句怎得?”
二人对着摇头,忽然齐齐笑了起来。
“好,我去问,问完了卜个良辰吉日找你提亲。”
一句话响当当地撂了出来,说完便转身翻墙跑了。——他得去找解存渊,不然丫头真要哄得骆辞南答应跳舞。
那就太吓人了。
穆尘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没见解止行回身,只好走过去,轻声笑道:“霍师伯当真干脆。”
眼前这人倏然透出些剑锋的冷。
“你也干脆罢了,”他仍旧未回头:“为何要随我学剑?”
穆尘盯着解止行颀长的身影,自顾自地眨着眼睛说道:“弟子想着有一技傍身,行走江湖也容易。”
“为何,随我?”
他回转来,嘴唇也似剑锋,唯有眼睛深处埋藏一种了然的暖意。解止行知道,自己的剑光杀人,骆辞南的拳脚拼命,本就是一路,况且那人功夫已然足够精彩,没什么可教的。
穆尘却只擎伞观花,不伤人,蚊子都不常杀。
眼见女子咬着嘴唇答不出话,解止行缓缓又道:“心中无弃绝的气势,剑能练好,却难练成。”
“艰难如此,何苦强求。”
“遇见当追随结识之人,实不愿放。”
殷红的嘴唇仿佛要咬出血来。
解止行还在逼问:“缘分一事交与天定,岂非乐得自在?”
穆尘吐出口气,肩膀也卸了重担似的垮塌下来。
“人海茫茫,彼此间际遇奥妙不亚于生死,徒儿少时也抱着随缘的心思,只觉颇为逍遥,后来才知,我随缘,缘却不遂我,空余憾恨。”
她这些话想是对着千山月色念叨过多遍。
“这次我遇见他,再不愿倚仗什么缘分。”
“辞南说,你们是旧识?”
穆尘不晓得解止行厌酒,既然他问,便讲故事一样统统说了。
十二年前,一面之缘,一夜痛饮,尚年少的男女也许那时已在心里暗定了缘分。
那年天香的百花会,丐帮是江山带了更年轻的一批弟子赶去的,等到夜深了,其他年纪大些的武林前辈纷纷去睡,八荒的年轻人们却聚在水边放灯饮乐。
酒啊,常是越喝喝得越猛。
最后就剩了丐帮的一群和天香谷的一个。——穆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投错了胎,她爹爹妈妈可没有这样千杯不醉的本事。
“穆师妹,我等甘拜下风,咱们散了各自歇息去吧。”
江山瞧她眼神实则是开始迷离了,恍恍惚惚地看人,还总眯着眼,再喝下去怕要伤身。
“江山大师兄…还有荆湖的其他师兄师姐,你们远道来此,谷主说了要好生招待,”这姑娘竟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个酒嗝:“呃,丐帮弟子,不是最好喝酒?……你们高兴才好,我不打紧。”
说话间她还摇晃着往前走几步,手里的酒坛子那样沉,坠得年少的穆尘总往一边倒。她走近了,把坛子两手抱着,又想往江山面前的酒盏里添酒。
就是这这时候一截胳膊伸出来,抄到酒坛下面一托,趁穆尘顿住又反手扣紧口沿把坛子夺了下来。这人还没停,单手拎着坛子欺身上前,看着穆尘咧嘴一笑,忽然就把手腕弯起朝她颈后砸去。
他功夫还不是很好,这一下只把姑娘砸晕了。
“小南!怎么给女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欸,师兄,你瞧她都迷糊了,喝了这样多还要喝,再说下去怕得天亮,你们去睡觉,大不了我在这等她醒过来再陪不是。”
“这——”江山摇摇头:“你只许等着,明白没有?”
“师兄多虑,便是不相信我,也要看看这师妹的打扮,浑像个小子,我还能胡涂不成?”
就在百花会前,穆尘跑去天工亭见识新的游丝伞骨,不小心将头发给缠进去,忍痛铰了才告解脱,眼下一头青丝还没骆辞南的小辫子长。
骆辞南说得如此笃定,也不怪江山信了他的邪。
他确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在月亮被云彩遮挡的那一刻,抚了抚穆尘染上酡红的面颊,又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口。
啵地响出来,吓得少年人慌忙抬头,伴着复又洒落的月光渐渐红透了脸。
穆尘将给解止行听的故事里,当然没這关节。
“他把衣服给我盖了,自己吹了一整晚风,第二天哧溜地淌鼻涕。”
解止行却冷冷的:“你都晕了,怎么还给留在外面,他们不晓得送人回房?”
穆尘愣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事,其实便没有那样多人,就骆辞南一个,任他背扛抱也总能把自己送回去。
她若是早想想,也许不会有往后的许多波折。
“我若,若是早知道…师父……我当时就该留他。”
解止行没料到自己一句话让女子几近崩溃,心下也有点着慌:“穆尘,莫急,怎得了?”
他这样说话时,便没有那么清冷。
“我一直念着他,可他再没来过,我倒也没去丐帮找他,只想着既然有缘总会再遇见,谁知之前正好去到,问过才知他已走了。”
以江湖之大,只晓得是个叫作骆辞南的丐帮弟子,连长大后的样貌都没见过,让穆尘如何再找。
“那时我才知空有缘分毫无用处,这次又叫我遇见他,那我不愿靠老天了。”
解止行摆手:“过往是缘,而今也是缘,再者,敢放手追寻心爱之人、渴慕之物,岂非莫大的福分?”
他忽然神秘地笑笑:“又非求不得。”
“师父?”
“恐怕我这师父,也当不了太久。”
——总要有离开的那天,只不知迟耶早耶。
被柯疏末成功解救的骆辞南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师父和自己的师妹仿佛彼此间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看见他进门竟然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
最奇妙的是那瞬间心底涌起的安心感。
穆尘看他傻怔怔发愣,猛地闪了过去,手掌往骆辞南额上一拍,拔高了嗓门喝道:“——师兄!”
“你这样吓人,不对。”
解止行似乎生气了。
穆尘登时嗫喏道:“徒儿知错,再不与师兄嬉耍了。”
解止行却又轻啧一声,状作厌烦地摇摇头,抿紧薄唇沉吟不语。
酷似暴雨将至时又沉又闷的天气。
骆辞南幸灾乐祸等着穆尘出丑,忽觉那人森森两道目光唰一下扫到自己颈上,喉头皮肤竟给激起寒栗,他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脖子。
“人心不惧如何惊吓得?穆尘,你还须认真领悟,剑者意者,神在形在。”
空留下一句话,解止行便像苍藏子那样悠悠起来,飘然奔去不知哪处的山头晒太阳。
骆辞南还在发愣,穆尘把只手在他眼前晃得都酸了,他才回过神来。
“要按师父说的,那我以后可也吓你不成了。”
“怎么讲?”
这女子竟也有样学样地悠悠了。
“你唯独怕师父一个,又不怕我,我如何能吓到你。”
独悠悠不如众悠悠。
“我不怕他。”
[五]
又两个月的日子在眨眼间就消逝了,和苍藏子定好的中秋之约也近在眼前。
这却不是新规矩,每年中秋,苍藏子都会邀朋友相识去九华一聚,他总提前备好各样的时令蔬菜品、果子小食,还有各种有趣玩意,故而气氛向来是极其热闹。
今回热闹得胜过年节。
因为多了敢在苍藏子面前嬉笑玩耍的人。
池蓟鸣从襄州一路南下的途中脸色都很不好,千里迢迢不说,跟着两个不认识的人去过中秋,要不是自己功夫不济打不过那男的,怎么会给掳走。
骆辞南和穆尘没告诉他是去找苍藏子,当真像是把池蓟鸣绑来了九华。
结果他一看见苍藏子,哇地就哭了,边哭还边生气。
“我一直在襄州等你找我啊!你怎么都不来!”
浑然忘了是自己错在先。
苍藏子见到他也极震讶,听闻是在襄州更加愕然,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总算不见了。
“襄州,何处?”
自己早把襄州找遍了,只有一个地方,碍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心思,刻意避开了,不会是——
“就是在武陵峡,你救下我的那个山谷里,我不敢找你,还以为你会回去看看。”
苍藏子靠近那片山就想起往昔情形,三番五次都未曾再踏进那处。
池蓟鸣还在唠唠叨叨地哭。
“谁知道……谁知道你怎么都不来,等的时间长,我又不敢乱跑了。”
他是一时意气,跑开了都不知往哪处去,浑浑噩噩摸索回到襄州,猛然想起来和苍藏子师徒缘起的地方,即刻便怀着满腔希冀找了去。
等了二月有余,仍旧毫无苍藏子前来找寻的迹象。
——已等了这样久,师父怎么还不来这呢……欸是我错了,我要去找他。
——可是万一师父明天就回来,又没寻见我,该有多难过啊。
——既然都等过那么久,再多等几天吧。
一等,等了两年多,起初的愤愤和愧疚,后来的焦虑矛盾犹豫,最终全化成了一个念头。
想有个机会认错。
可池蓟鸣那时已失了勇气,只盼着此生能再见苍藏子好能请罪,却偏偏不敢主动去找。
他现在看着穆尘和骆辞南再也不觉得厌了。
过了一个时辰,他总算不哭也不诉苦,想说给苍藏子的话也全吐露了,心里一派轻松,对着院子里各样东西逐渐开始好奇。
池蓟鸣还看见了水晶缸里那只金龙鱼。
他的兴奋,顿时臻至化境。
“师父师父,咱们能多养些鱼吗?池子里也要!”
“可。”
苍藏子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知道,都璩一向留心着池蓟鸣行踪,只是摸不清自己心思,故迟迟未去找寻,这次知晓了要找,立时就去武陵峡把他翻了出来。
让骆辞南和穆尘像强盗一般把人掳来,也是她的主意。
“璩师姐说,池师弟生性有些优柔游移,说是来找道长恐怕又畏惧了,所以叫我们用上特殊手段。”
穆尘说着便想起了那女子唇边淡淡的笑,和此时苍藏子眼中的微愁十分相衬。
“我竟使她忧心至此,实为不该。”
刘无木和赵宁峰赶来的当口,正好撞见一个不速之客
“霍哥哥?!”
“师父?你怎么?…你不是——”
——我们才把你送下,也不过两个月而已!
刘无木闷闷不乐,仿佛受了蒙骗。
“下回再见可要等足一年。”
不乐立刻变成了惊惶,瞬即回复了不乐:“还是不得时常出来么……那师父此次是如何?”
“苍藏子道长精于炼丹制药,我说来请教,长老也没多阻拦,”他瞥了一眼蠢蠢欲动想插话的刘无木:“这借口一年用一次都嫌多,你不要乱想好事。”
霍朱深可没给刘无木说,这个中秋自己求了方玉蜂八回,无论如何也要来聚,实则是有想给解止行炫耀的东西。
“来来,老木头,看小爷新添的花样!”
他而今算是教中不同一般的弟子,为了区别,衣饰和兵刃都稍有变化,据说资历越老,穿戴的银饰越多,铸刀的材料也会更加精贵。
最主要是身上添了点花。
霍朱深也不好把衣服都脱掉,只指着露出来的一截腰乐滋滋地让解止行看。
难得不打架,解止行却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你在树林山地里走着,没有人暗算你么?”
霍朱深奇道:“谁好大胆暗算五仙弟子。”
解止行冷笑一声:“人只当是猎只锦鸡回家吃去,你还要报复不成?”
当上高阶弟子就是有非常的涵养,这种话听进耳中,霍朱深竟没拔刀:“别人的嘴总还晓得吃鸡,再看看你。”
[六]
后来他俩再见面已是在云滇了。
还见到其他许多人,因为作为缘由的事情很大,又是喜事。
解止行一见霍朱深替刘无木准备的,将要给赵宁峰的聘礼,向乏表情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极重的不满。
——柯疏末那混蛋家伙,说好给小渊下聘,人娶走了,半两银子都没见。
虽然给了他银子,也要再置办成嫁妆陪着解寸渊嫁去燕云。
那天他正想着,一只很白很小的手哐当在解止行面前扔了一个包袱。
“哥哥,”解存渊完全看不出变化:“大哥让我带给你这个,说你不收他就不见你,你们扯筋咯?”
解止行赶忙打开包袱,一包银子加一封信,说是杭州房子太小,已然卖了。
“哥哥,我才晓得大哥家里那么多个人哦。”
“那他家好玩吗?”
“好玩啊,你没去过?”
解止行还真没去过,但他已对燕云刻下了美好的印象。
等喜事办完,柯疏末带着解存渊先走一步,两个人打算去蜀地再抓只滚滚,便连赵宁峰都和他们约好,多过几天就和刘无木去会他们,好把自己的滚滚拿到手。
其实是她俩偷偷定好计划,分别通知了柯疏末和刘无木。
他们四个前后脚走了,解止行却带着骆辞南和穆尘又在罗藏山强行住了半个月。每天也不干别的事,就是和霍朱深坐着聊天,四个人找一片树荫,摆几样小食,有话聊就说,没话就默着。
竟然不觉无聊。
“无木和宁峰到处跑,以后怎么照顾小孩,唉……又不能逼着他们找地方安稳住下。”
霍朱深伸了个懒腰。
“霍大仙贵庚了?这便想着带徒孙么。”
“我自乐意,不干你事。”
闻言,解止行脸上露出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却是听见称心话时才有的。
骆辞南和穆尘对望一眼,暗中拿定了分寸。
这事很怪,他俩的确是想彼此相伴着过完后半生,最好生几个孩子,生活也悠闲些,江湖事爱理不理全凭自己乐意,就如同武林传言中那些个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一般。
但他们亦有强烈的渴望,渴望这样的生活里有解止行。
同天晚些时候,霍朱深领着解止行去见识柳凤兰新研制的丹药,说是可以强身健体,非要他试试,就这么样把骆辞南和穆尘撇在了一边。
这二人就找了个高高的台子,听着夜色中分辨不出来源的鸟鸣,边喝酒边看月亮。
——多亏霍朱深引开解止行,他们才好有空当过酒瘾。
“前些天见到璩师姐,她还问我道长好不好呢。”
“好啊。”
问的又软又慢,答的人也懒散得像没了骨头。
“你这呆子,当然要说道长孤苦寂寞,才好让师姐去找他嘛。”
“哦…”
“……老酒鬼。”
“嗯?”
“一个两个比咱们年轻的都成亲了。”
“唔。”
“……你只晓得嗯嗯唔唔?”
“啊?”
穆尘站起身来,走到骆辞南面前,伞尖对准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啪地将伞张开。
然后那绘着桃花的纸伞坚定缓慢地违逆着穆尘的力气向左移了一尺,骆辞南探出头来,郑重却又随意地笑道:“我还晓得娶你。”
月色下的桃花有别样迷幻的美。
骆辞南说到做到,三个月后娶穆尘过了门,婚事办在了荆湖,却又不在丐帮那地界。解止行看上了烟波尾的万顷水色,选处风景极好的所在请人建了宅子。
三个人,稍为嫌挤。
骆辞南和穆尘赖在那房子里足有半年,他们有个秘密的惊喜还没告诉解止行,故而对现在这种吃喝都花人家的无赖行径相当的心安理得。
没想到解止行不给他们偿还的机会。
“我就在这。”
“师父,我俩凑了许多银子,那房子可大,住得开。”
“这里很好。”
骆辞南说到最后,哀求胜于苦劝:“那是秦川啊。”
解止行摆摆手。
到他们出发那天,解止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于是那两人像不经事的娃娃,让解止行一手拉一个带上对玉镯子。
“我还担心做大了,看来是正好。”
穆尘默默褪下手腕上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银手环,强塞进了解止行手里。
[七]
然后,时光匆匆而过。
[八]
凡有人去过烟波尾,都会赞一赞那儿靓丽温柔的风光,这几年间,在那定居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还添了几家商铺,如豆腐坊、肉摊、首饰铺子、布店等等。骆辞南和穆尘一路过去,连晚上煮什么吃都商量好了。
解止行早早等在门口,看见只他俩时明显有点失望。
“识音怎么不在。”
穆尘赶紧道:“去了迷音谷。”
“又往老霍那跑。”
这话说得可像赌气了。
骆辞南把东西放去了厨房,出来拍拍衣衫笑道:“无木师弟和赵妹子四处地游历,他多去陪陪霍师伯也是好的,我们这不还强闯来看师父了么。”
他刚说完这句话,不知怎得就被那两个挥手赶回了厨房。
穆尘拉着解止行坐下,犹犹豫豫地问道:“师父见过他打架么。”
解止行没有点头,却缓缓地吐了口气,淡然说道:“你莫要怕他。”
穆尘眨了眨眼,又狠抿了几下嘴唇,也依样叹着气颇有些自嘲地讲起来。
“家里不小心招来了山匪,刚巧他带着阿音去镇子买东西,我功夫差又打不过,”她说到这,便有些抱歉地去看解止行,那人一撇嘴,无所谓地耸耸肩,穆尘才继续道:“幸亏那日天气不好,他俩早早回来,才把贼人制住。”
“制住?”
解止行的声音与往年比起来愈发清冷,仍掩不住其中的了然。
穆尘又叹气:“杀了。”
骆辞南的拳套早几年前就封到盒子里收着了,快走到家门口听见了怒斥和打斗声,赤手空拳地就冲了上去,扣着贼匪的腰摔米面袋子一般,每个人还都掐断了脖子,溅得骆辞南满手血沫。
他没多想,杀干净时才突然意识到年幼的儿子还在旁边愣眼瞧着。
骆识音吓傻了,过半个时辰方渐渐哭出声。
而后足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小男孩一见阿爹就往墙啊柱子啊篱笆后面藏。
“你可安慰开解他了?”
“嗯,却恐怕用处不大,他心里不害怕,我也凶不起来,笑嘻嘻说几句,哪里管事呢。”
“何苦要凶?”
穆尘一时也不知怎样回答,给人说理罢了,为何心里偏莫名认定要吓骆辞南?
“他最听师父话,师父可不是经常凶巴巴的么,我自然想着要他听劝就非凶不可咯。”
她调笑着说完,分毫没有担心解止行生气的意思,那人嘴角竟也勾出十分浅淡的笑意。
“鸭子和鱼拾掇完了,豆腐笋子也切了,你去煮?”
“好啊。”
这夫妻俩如同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交接工作,偏就是不让解止行闲下来。骆辞南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长布包袱:“独孤前辈让我带来的。”
但凡来找解止行,骆辞南总会先去太白挨个叨扰一遍,往往收获颇丰。
“师兄说什么了?”
“剑在手,毋在鞘。”
“你回去告诉师兄,就说剑在这。”
他指了指骆辞南胸口。
说完,解止行又进屋拿了把剑来,寒芒出鞘,凛然逼人,细看时才能见到刃上大大小小的斫痕。骆辞南认得这柄剑,正是两年前他过来时,五爷让他带给解止行的。
“眼下的世道,更加乱了。”
骆辞南突然开始担心,万一哪天骆识音要见师公,他却只能领着儿子去拜一座石碑。
“还有别的话吗?”
“公孙前辈问师父几时回秦川。”
“替我赔罪。”
骆辞南听他答话,只觉拳心一紧,脱口便说了出来。
“师父,回去吧,”趁着解止行没打断,骆辞南赶忙又道:“你随时来都可住下,我们等你好久了。”
他盖在秦川的那房子够大,且多备了一间卧房,桌椅床柜俱全,却常年锁着门。只要解止行愿意,什么行装都不必收拾,人到秦川便可。
“你们两个啊,”他微叹道:“银子很好赚吗?造那样大宅子,奢靡。”
骆辞南欲言又止,嗫喏半晌终于望定了解止行沉沉道:“你可还记得那年在西湖——”
“——不记得,”解止行猛地截断。
“为师…什么都不记得。”
骆辞南默着看他,直看得那人转过头去,才缓声笑应了一声。
二人坐在树荫里,许久无言,忽然解止行轻声嘟囔道:“这住处很好,我满意极了。”
“嗯。”
荆湖碧波万顷,遍野的竹林野草,入眼尽是莹软的绿意,唯他自家院子里有株桃树,新岁开春,满树芳华。
五年前,才三岁的骆识音跟着父母来找解止行,一路上抱着株二尺高的小树苗,是从秦川他们家的院子里刨出来的,非说要种起来。
“这个会长可甜的桃子,我想带来给师公吃,阿爹大坏蛋不同意,师公——”腰上挂把小木剑的娃娃软乎乎地又喊了几遍,直逼得那人脸都开始红才摇头晃脑接道:“阿爹说把这个栽到土里,师公就能有好吃的果子了。”
“和在秦川一样甜滋滋的桃儿!”
又过三年,骆识音如愿让解止行吃到了新鲜水灵的桃子,那棵树赖着荆湖的丰茂,长得葱郁,春天开花时极为娇艳。树下置方石桌,经年摆着几坛老酒。
解止行终此一生都住在此处,有山有水。
无雪。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