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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猫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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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东出,平山之上,一如既往,巍峨雄伟的大殿上空,一如既往,又回荡起僧侣们千百年来丝毫无改、古井无波的阵阵晨诵之声。
远方,寂静深处,有一处荷塘。荷塘一旁,则是一座小小的尼姑庵。那里人迹罕至,平日没人经过,唯一进出的,不过是一对身份成迷的主仆而已。
女主人不过双十年华,纵使素衣木钗,依旧挡不住青春貌美。小仆人年纪不大,正值芳华,性格活泼,惹人怜爱。小沙弥们碍于清规戒律,不敢有所逾越,平时很少靠近那里。除了一个眼瞎口哑的老和尚。
这日清晨,雾气刚散,太阳将出,早起的鸟儿一爬上枝头,便扬起头颅,预备用它们尖细的喙儿吟唱一曲轻灵歌谣,以迎接新的一日。路边青叶上,一滴露珠欲滴未滴。山中,夜间残留的清凉湿气仍萦绕不散,仿佛柔软巾帛,轻轻拂过路人脸颊。
忽然,那扇一贯紧闭的木门伴随一阵绵长的“吱嘎”之声徐徐打开。庭院深处,走出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来。但见她只着一身僧服,浑身简单朴素,乌黑秀发随手挽成了一个髻,却又不失整洁。眉宇间,目光清明,神采奕奕,充满着年少青春的活力。
少女出来后,小心翼翼将门掩上。又轻手轻脚地穿过荷塘小径,立于对岸,不时翘首以待,似乎等候着什么人。
此时,大殿诵经之声亦涌入耳,若隐若现。她试图从中分辨出什么,仔细聆听着。
嗒,嗒,嗒……
清脆而规律的突兀之音骤然响起。少女听到后,眼睛一亮,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迎去。来者不是旁人,原来是一个杵着竹拐的瞎眼老和尚。
老和尚背着满满一竹筐东西,右手拄拐探路,慢慢走着。
她刻意将脚步声放重,靠近后,恭敬唤道:“老人家。”
她不知道这位老和尚叫什么名字。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告诉她一个微不足道之人的姓名,老和尚自己也不无法开口。她便只好这样称呼他。
“老人家,今日又麻烦您了。”她诚恳道,一边用手帮他把背上的竹篓卸下来,“您再不来,我们就快要饿死了!”
老和尚年纪大了,唯有耳朵还听得见。他闻言,摇头摆手之余,口中还念念有词。只是没人知道那一声声含糊又难听的“呃呃”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少女蹲下身,将竹篓背到背上。老人帮她站起身来。她转过头,双手合十道:“谢谢您了。不过我得先走了。您回去时也一路小心。”
而后往木门走去,打开后,步入其中。
院中,年轻美丽的女主人正于一口井旁,打了水,俯身洗漱。晨光中,她披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双颊不施粉黛,然而,白皙光洁的肌肤却晶莹剔透,比夜明珠还要夺人眼目。小丫鬟不由得看痴了,静静立于门扉一侧。愣了一会儿,才放下背篓,上前细声道:“娘娘,您醒了呀。”
玉娥循声回首,见了她,“嗯”了一声,问:“又出去拿东西了?”瞧了瞧,又忍不住关心,道:“重么?”
丫鬟忙说“不重”。回答之后,一时站在那里,又伸头四处望了望,开口问:“娘娘,妙妙呢?”
明明自己刚刚出去时,那只大难不死的猫儿还守在屋檐下乖乖吃饭,怎么才一会儿时间,再进来,就不见半点影子了呢?仔细一看,食盒里的东西说到底也没动多少。真是令人忧心。
一想到那冰雪玉团般的生物此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耷拉耳朵,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有三魂出窍的危险,小丫鬟便驱不散满脸的愁云惨淡,深深呼了一口气,两肩垂下,很有拖到脚踝去的架势。
玉娥将倾散的长发轻拢至肩后,俯身将盆中的水倒于草丛中,拧干帕子,抚腮思考了一瞬,皱眉道:“我方才见它似乎又进去了……”
丫鬟欲言又止。于是转到竹篓旁,装作拿东西的模样。犹豫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垂着双肩,蹙起两眉,一张小脸战战兢兢地抬起,小声问道:“娘娘,它……会不会死?”
死。这样一个直白而冰冷的词,第一次被硬生生地摆到面前。前人说死,一般都会加以委婉修饰,譬如仙逝,驾鹤西去,早登极乐,仿佛离开之后,去往的,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莫名其妙的,恍惚间,竟还有些浪漫的味道。因此有些人于现实中受了一点点挫折,挥毫泼墨间,便似乎已然看透生死,将其置之度外了。
玉娥以前也不乏读过这样的文字。可如今不经意间,乍然听见旁人从口中毫不修饰、赤裸裸地提起这个词,莫名的,一股阴测测的凉意便沿着脊髓袭上心头。头顶明亮清朗的天空也好似因此阴暗了几分。她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年龄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姑娘,张了张嘴,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所幸那姑娘心肠好,并未追问到底。
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禁有些低迷。
丫鬟将竹篓放到厨房,进了里屋,一阵寻找呼唤,才将缩在角落的白猫哄了出来。她抱着猫儿踱步而出,搬了根板凳坐到玉娥身边。前番一阵耽搁,徘徊于院中的晨雾已彻底散去,清晨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屋檐的间隙,洒到二人一猫的身上。宁静而祥和。
丫鬟正歪着头,为妙妙一根根的梳理毛发。忽然听到身旁之人开口,温柔问道:“很喜欢?”
“嗯。”丫鬟点头,眯眼笑道,“喜欢。”
“为什么呢?”
“因为很可爱啊。”
玉娥瞥眼一看。雪白的猫儿,眯着双眼,软绵绵一个。小小身子,仿佛一块麦芽糖,又软又烫,融化成了一团,挂在膝头。四个胖乎乎的肉爪子下意识缩在怀里,弓着背,兴许梦见了自己尚未出世,还在母亲胎腹的时光。静静地,呼吸间,肉色的小肚子微微起伏,细碎毛发轻轻颤抖。忽然又双耳一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可怜兮兮。
玉娥敛起眉眼,微微一笑。
丫鬟问:“您要抱抱它吗?”
双手一递,那副热乎乎的躯体便落入手中。
玉娥接过,有些手足无措。
“这样就好。”丫鬟纠正她的姿势,道。说话间,抬眼一看,往日一贯安静沉稳的主子如今却脸上露出几丝罕见的慌乱,她忍不住偷偷捂嘴一笑。
不由想起白猫初次被送来时,她揣着手,冷着脸,远远站着,看也不看,直接叫人送回去的模样。若非后来宫中侍人同小丫鬟一齐恳求,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妙妙呢?对于这事,小丫鬟一点也不明白。为何一向温柔善良,菩萨心肠的娘娘,这次却偏偏容不下一只小猫呢?
关于丫鬟内心的想法,玉娥自然毫无所知。此刻,她正低垂眉眼,神色复杂地俯视猫儿。良久,才动手拂过它蓬松的毛发。然而,手中出奇的柔软与滚烫却惊得她一下放开,满眼无措地扫向丫鬟,半是惊奇,半是惧怕,还有一份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欣喜。
这样柔软,鲜活,稚嫩,简直像个孩子的身体。
孩子。不禁悄悄摸上腹部,怅然若失。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小丫鬟并未发觉,只偷偷发笑,也伸手握了握小猫儿的爪子。忽然,想到什么,沮丧起来,连眼角都连着垂下,恹恹道:“娘娘,你说,它会不会死?”
玉娥闻言,一瞬间,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的确啊,这样弱小的东西,如果由于一场雨而丢掉性命,实在不算什么奇怪的事。那胸膛处微不可见的起伏,稍不留神,随时有可能会停下。然后滚烫的身躯变得冰冷、僵硬。
“它不会死的。”蓦地,玉娥道。
“真的吗?”丫鬟欣喜道,丝毫没有任何怀疑。她似乎已忘了,眼前说话之人其实同自己一样,不过也是一介凡人,并没有定人生死的权力。
“真的。”她微笑。
可是,权利在握的皇亲贵胄,于一只生命脆弱的小猫而言,有时候,又何尝不是高高在上、定人生死的“神灵”呢?
只要他们愿意开口。
思及此,脑中不由控制地出现了一道明黄的身影。玉娥黯淡一笑,其实,自己同这只猫儿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还记得那位大人吗?”玉娥问丫鬟。
她口中的大人,指的是那位一直暗中看守她们的侍卫。
丫鬟点头:“记得。来的那一日,便是那位大人送的我们。”随后意识到什么,诧异道:“难道他一直在吗?”
玉娥听罢,但笑不语。
“娘娘提起他,是想让我去找他吗?”丫鬟问。
她垂首默认。
“找到那位大人,他便有办法救妙妙吗?”
“嗯。”
回答这个字后,她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回溯记忆,不由想起初来此地那日,高大的侍卫沉默如山地跪拜在自己面前,转述那人亲口所说的话语。
“从今往后,无论何事,但凭差遣。”一字一句,听进耳里,心惊胆战。
彼时并未放在心上,孰料如今当真有那求人之日。平心而论,她下意识并不愿意和宫中那位再有任何联系,最初也下定决心克服一切艰难不求于人。却没想到,最终还是……
动了动唇,眸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只剩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