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Vol.16直到永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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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里很热闹，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湖岸上升着一堆火，火上架烤着半扇已经看不出原形的动物，不远处有一小堆骨头，骨头上盖着一张毛皮和一个死不瞑目的鹿头。烤肉的香味飘扬在整个空间里，让这沉寂数千年的神殿也沾染上人间烟火气。
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发现有人进入神殿，他们同时转过头，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块油滋滋的肉，尤以亚连手中的为大，他一个人独占了半条鹿腿，光柱亮起来时他嘴里正塞得满满当当，不上不下地噎住了，神田趁机从他的鹿腿上撕下一片带脂肪的嫩肉，转手喂给湖里的阿尔玛，阿尔玛趴在岸边，仰起头，“啊”的一声张开嘴。
相较于他们，克洛斯和席鲁巴的吃相则显得极为斯文，克洛斯甚至还围了一条自制餐巾，连胡子上都没沾到一点油星。
他瞥了一眼辛西娅和缇奇，波澜不惊地说道：“回来了啊。”
仿佛他们只是出去散了一圈步。
无人回应，只有暴虐的气息横扫四向。
坐在克洛斯身边的青年在指向他的尖锐杀意中扬起一只油光发亮的手：“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兄弟！对了你现在叫什么来着？缇奇？真是可爱的名字呀，小缇奇～～”
“涅亚。”缇奇吐出冰冷的发音。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把往事一并带到眼前，曾经被杀死的痛苦再度回到身体里，诺亚重又浮上水面，开始在心中低语。
——兄弟。
——仇敌。
涅亚已经拥有完整的身体，还是三十五年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形容，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他穿着略显宽大的衣裤盘膝坐在地上，似笑非笑地在缇奇与辛西娅之间看来看去，嘴角噙着数不尽的戏谑与嘲弄，三十五年前他就是以这幅姿态旁观他们自相残杀，最后亲手断送所有诺亚。
辛西娅抓住缇奇染上墨色的手掌，轻轻叫了一声：“缇奇。”
“……没事。”
冰一样的声音让仇恨之火有所平复，缇奇克制下来，牵着辛西娅走过去。
克洛斯擦了擦嘴，对涅亚说：“你最好还是解释清楚，我可不想看到那小子在这里发疯。”
说完之后他站起来走开，像是懒得再管和他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当然，你们把我扣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涅亚拍了拍空出来的位子，“请坐，巴蒂小姐。听说你又失去了心脏，这一次能撑三天相当了不起呀，不过也快到极限了吧？不然你不会这么快就舍得回来。”
辛西娅面色淡漠，没有回答。
实际上，她对涅亚的感情相当复杂，涅亚帮过她也利用过她，而她当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涅亚。虽然曾经失去的都已经回到身边，但过去只是成为“过去”，并非不复存在，而其中的关键又全都扑朔迷离。她是该好好听一听涅亚的解释，这样才能放心睡去。
她正要走过去，缇奇拦住她，面沉似水，就连他自己也不想接近涅亚。
“我难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吗？”涅亚大声地跟另一边的亚连“嘀咕”。亚连正在和神田计较被他偷了几块肉，只抽空回了一句：“活该。”
“辛西娅，缇奇先生，请来这里吧。”席鲁巴就坐在那个空位旁，移过去腾出自己的位子，缇奇才坐下来，让辛西娅坐在他怀里。
半米之外就是圣湖，湖深处似乎传来了悠远的呼唤。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母亲’。’辛西娅看着湖水，在心里说。
“辛西娅，张嘴。”一片肉递到嘴边，辛西娅回过神，就着缇奇的手吃下它，虽然她已经完全没有进食的必要，但这么做能让缇奇安心，因此她任由缇奇一口一口地喂她。
“真好嘛，你们还是这么恩爱。”
揶揄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涅亚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出虽无趣、却尚可解闷的笑话。缇奇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能和克洛斯成为朋友——盖因物以类聚，这两个人都如出一辙地惹人厌。
讨够了嫌，涅亚才开始讲故事，一口气把时间跳到七千年前，从那个只有“千年伯爵”还记得的远古时代说起。
正如经典记载，世界最初只有混沌虚空，真神从中分开天空与大地、光明与黑暗，而后又制定法则，让日月星辰运转，让江河湖海流动。
祂创造有生命的万物，鸟在天上飞，兽在地上走，鱼在水里游，鲜花草木点缀芬芳，连最细小的昆虫也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最后祂创造出人类——统御一切的灵长，他们根据祂的旨意繁衍生息，布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但经典所没有记载的是，真神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就离开了祂一手造就的世界，去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神”这一概念因为人类的愿望而得以延续。
为了让世界继续处在神的看顾之下，新的神明在信仰中诞生。【注】
它拥有神的权能，却没有神的怜悯，它依赖人类而存，却对触犯神威之人降下残酷的责罚。
权柄能够为人赋予，自然也能被人剥夺，许久之后，一个炼金术士聚集起他的族人，从信仰的范畴中割裂而出，他们口中称颂真神久远的名，妄图将它赶下神坛，他们有许多支持者，同样摇旗违抗它。【注2】
“信”与“不信”两相对立，战争持续了很久，神权岌岌可危。
为了洗清地上悖神的罪孽，建立起全新的秩序，它裂开大渊的源泉，降下滔天的洪水，淹没整个世界。【注3】
炼金术士与他的族人——诺亚一族，躲避于巨大的方舟中逃脱浩劫。
数以百计的日夜之后，洪水退去，诺亚们走出方舟。
大地一片疮痍，寸草不生。
人类推选的神明也在人类灭亡后失去支柱，从空中坠落。
这个世界再一次没有了“神”。
好在方舟中保留有万物与人类的因子，世界得以由此复苏。
而诺亚一族则背负着“罪”的烙印不断转世，痛苦与恨意传承千世百代，直到找到“心”之所在方可止休。
“‘心’本质上是以信仰驱动的神权机器，既是‘神’这一概念的现实化，也是人欲的产物，因此只要信仰主体消失，这种虚构神权就会崩塌。毁灭人类只是摧毁‘心’的一种方法，但是正如你们所见，如今已经本末倒置了。”
涅亚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理念’演变为‘执念’，依附于诺亚的灵魂不断转世，诺亚因此不会真正死去，只不过每一代都独立存在，与前代没有必然继承性——当然也有缇奇这样的例外。但只要时机合适，那份执念随时都会取代身为诺亚的人类。所以你要担心了，缇奇，你的诺亚因子已经完全觉醒了吧？我和亚连因为是不同的灵魂个体，才能够分离，但你不行，你和‘快乐’本质上同根同源。”
漫长的故事听到这里才真正产生实感，切中一直以来盘桓于心底的恐惧，辛西娅不由抓紧缇奇的手。
缇奇拍了拍她的手背，冷淡地对涅亚回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创世纪已经太远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说说眼前的——比如你和千年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千年公呀～～”涅亚摇头晃脑地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嘭’地一下就变成活人，而不是像那边的孩子一样不人不鬼？”
“说话别这么难听！”亚连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打了他一下。
湖里的阿尔玛对“不人不鬼”这种形容毫无反应，反倒是神田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出刀。
缇奇低头看向辛西娅，辛西娅对他点点头，带着歉意。
——这就是她所隐瞒的最后一件事。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的我只是涅亚·D·坎贝尔，你们口中的第十四个诺亚。”
涅亚继续说下去。
约在五十二年前，七千年来一直存续的千年伯爵第一次消失在世界上——为了在永无止尽的重担下喘一口自由的气。
马纳和涅亚在他消失的地方诞生，被名为“卡特里娜·伊芙·坎贝尔”的女性收为养子，以孪生兄弟为名义一起长大。
坎贝尔一系世代效忠千年伯爵，是少数知道大洪水时代全貌的人类之一，时任家主塞拉斯·坎贝尔可以说是忠仆中的忠仆，视“千年伯爵”和他的大业为生命。在千年伯爵分裂为马纳和涅亚之后，塞拉斯就打算从两人中选择一人作为载体，让真正的千年伯爵重新归来，助他夺得神的权柄。
显然，塞拉斯对于七千年前的战争有一些误解，并且在否认“神”的同时却也为自己造出一个信仰的归宿。但就连诺亚都在漫长时光中丢了本心，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纠正他。
而比起圣战的输赢，涅亚更在乎家人，由谁来做“神”、“神”到底有没有存在必要这种命题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希望诺亚的传承能够断绝，这样无论是马纳还是诺亚一族都能从远古的执念里解脱。
“所以你才要杀死我们？”缇奇只觉得荒谬，“为了救我们而杀我们？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反正只是一代，如果成功，往后你们将永远只是你们自己。你是想做名为‘快乐’的诺亚呢，还是想做名为‘缇奇·米克’的诺亚呢？”涅亚轻描淡写地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残酷。
“但你失败了。”缇奇毫不留情地说。
涅亚沉下脸：“因为第一使徒亚当、也就是千年伯爵还活着，他活在马纳的身体里。如果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成为千年伯爵，我宁愿那个人是我，但塞拉斯选择了马纳。”
在他们十七岁那年，涅亚发现亚当正在马纳体内觉醒，他立刻决定先除掉亚当。塞拉斯正好在这时出于毫无道理的仇恨而追杀“月之民”，涅亚便利用了辛西娅在席鲁巴死后对诺亚的复仇之心。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涅亚的盘算也被塞拉斯所利用，塞拉斯想让他杀死马纳以唤醒千年伯爵，虽然涅亚发现不对立刻停手，但为时已晚，亚当的因子在马纳受创后彻底觉醒，并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的半身——涅亚——将他杀死，吞噬他的灵魂。
“我只剩下一点灵魂碎片，快要消失的时候亚连……”他看向亚连。
亚连没好气地接道：“我正好路过，就成了你的宿主。”
“……”涅亚顿了顿，和克洛斯对视一眼，才笑道，“对，你就是那个倒霉蛋。”【注4】
亚连翻了一个白眼。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但是辛西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她努力在已经不大清醒的脑袋里理清头绪，终于找到结症所在：“就算诺亚的传承断绝了‘心’也依然会存在，那么你要怎么做才能结束战争？你真的想要结束战争吗？”
“当然，我没有骗过你哦。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人类，但是软弱、伪善、心存欲念，为此而拒绝痛苦、渴求救赎，寄托于不切实际的神明，这些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他们并不是战争的原罪，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因为这点无聊的理由而毁灭。”
“但是……”
“但是我错了。”
涅亚打断她，辛西娅吃了一惊，就连克洛斯都露出一点意外。
“战争的确是由诺亚开始，但诺亚也只是战争的‘一侧’而已。无论是驱魔师还是恶魔都是障眼法，为了让‘心’和诺亚不会暴露到对方面前。塞拉斯至少做对了一件事——他一直都在壮大诺亚，这样势均力敌的持久战才能打下去。‘心’在这七千年里已经重新积蓄起力量，而诺亚却还没有找到它，如果按我所想让诺亚直接退出战争，只怕下一刻就是‘心’灭亡我们的时候。”他撩开额发，露出圣痕，“这个印记是它亲手打下的，它总会找到我们。那位‘Apocryphos’已经出现了不是吗？”【注5】
缇奇嗤笑一声：“你总算明白了。”
正因为“心”的威胁还在，对于诺亚来说千年伯爵才绝不能出事，他就是他们的根基和庇护者。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辛西娅垂下眼，掩去眼底失望的神色。
——到头来，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而她已经无法再做任何事。
“别露出这种表情呀，辛西娅。”涅亚突然站起来，“我还是很有用的，为了报答你们让我回来的恩情，我会替你们结束这场战争。”
缇奇警惕地看着他：“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杀死千年公吗？”
涅亚笑了：“不，只是回到他身边。”
即使已经知道圣战的本质，驱魔师们依然决定回到战场，神与神权、信与不信对于人类个体来说都太过虚无缥缈，但恶魔的确在杀人，驱魔师也的确在救人，驱魔师的存在意义并非圣战本身，而是为了保护人类。和平才是爱与未来存续的土壤，战争早一日结束，就能早一日回到所爱之人身边。
所以离别在所难免。
听涅亚讲述这段故事耗尽了辛西娅最后的力气，事到如今再也没有教她牵挂的东西，除了她不得不与之告别的人。
她长出一口气，残存的生命即将告罄，她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目所能及的一切似乎都褪了色，就连熊熊燃烧的火焰都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缇奇抱着她，轻轻摩挲她越发冰冷的脸颊。
“你们先走吧，我陪她到最后。”他对其他人说。
克洛斯最后看了辛西娅一眼，与涅亚先后走进席鲁巴开启的光柱里，神田松开阿尔玛依依惜别的手，抓着刀起身离开。
亚连犹豫了一下，看着辛西娅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语言已经苍白无力。
辛西娅还能认出他的身形，嘴唇动了动，缇奇附耳倾听，而后对亚连说道：“少年，过来一下。”
亚连走到他们身边，半跪下来：“辛西娅小姐……”
辛西娅艰难地在衣服上摸索，想要找到制服口袋，缇奇替她拿出口袋里唯一的东西——一颗银纽扣。他翻过来看了一眼，放在辛西娅手上，托着她的手递到亚连面前。
“这是我的……”亚连拿起纽扣，并且在背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替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辛西娅轻声说，“也祝你，你们……好运。”
亚连收好纽扣，执起她的双手抵在额头上：“我会的，我会把你的话传达给大家，也会连你的份一起努力。请安心睡吧，辛西娅小姐，你醒来的那天一定能看到和平的世界，我们等你回来。”
辛西娅笑出来：“但愿如此……”
微弱到虚幻的笑容让亚连鼻头一酸，他道了一声“再见”，匆匆起身跑进光柱里。
所有人都离开了，神殿又恢复寂静，只有阿尔玛还留在湖里，离他们很远，一点声音都不出，生怕打扰到他们最后的时光。席鲁巴站在光柱消失的地方，远远看着他们，作为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族人，他有必要见证她的往生。
辛西娅抬起手，轻触缇奇的脸，手指一片麻木，像是什么都没有碰到，缇奇抓着她的手用力按在脸上，她才有一点感觉。她仔细地抚摸着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眼睛，一点一滴地在心里描绘出他的面容。
手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一点湿意。
“缇奇，你哭了吗？”
缇奇细细地亲吻她的指尖，吮去露水一样缀在上面的泪：“是啊，因为你就要离开我了。”
辛西娅笑得更深了，牵动泪水溢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到鬓发里，留下两道莹亮的痕迹。她没有发现自己也哭了，还在努力地笑，想将这个笑容同样留在他心里。
“不会很久的，只是一个心脏而已，也许只要十年，我就能醒来了。”
“那也……”缇奇哽了一下，尽量平稳地说下去，“那也太久了。”
——与他们曾经相伴的时间相比。
辛西娅露出一点无奈，撑了一下身子，缇奇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臂弯里。她拉住他的头发，缇奇默契地低下头，柔软的唇瓣和舌头都已经失去温度，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亲吻遗体。
圣湖泛起涟漪，自深处一层一层地荡到岸边，辛西娅又听到呼唤的低语。
“我要走了，缇奇。”
她用尽全力站起来，解开斗篷，而后是黑白的团服、里衣、裤子、鞋子……直到再无一件外物。
作为驱魔师而开始，作为驱魔师而结束。
驱魔师辛西娅·巴蒂的人生于此落下帷幕。
她牵着他的手，走下这一世的坟墓。
湖水淹没脚踝，她开始缓慢下沉，水波向湖心涌动，将要带她离开。她还记得那湖的深处空无一物、寂静无声，只有她曾经最无法忍受的孤独。
如今她已经不再惧怕孤独，但她依然缺少一份足以让她瞑目的承诺。
“缇奇，答应我，你会活着。”她回过头，虽然眼中一片模糊，但她知道缇奇正在看着她，“答应我，无论多久你都一定会等我。”
涅亚所言验证了她的担忧——诺亚并非真的“不死”，不死的只是诺亚因子。她不知道这段长眠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这期间都会发生什么事，外面的战争随着涅亚回归必将白热化，如果缇奇真的因此而死，下一次她要到哪里去找他？就算找到了，新生的他还会不会是他？
对于他来说，也仅此一世而已。
缇奇在湖岸边缘伸长手，抹平她眉间的褶皱：“我答应你，就算为了你我也会活着，你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是我。”他吻了一下手指，而后轻轻印在她唇上，“但是你也要快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在这话语里，好像已经能够触摸到无尽的未来。
辛西娅露出笑：“我会努力的，就这样说定了。”
交握的手慢慢松开，滑过彼此的指尖，终至分离。
辛西娅沉入深深的湖底，湖面上的人和声音都被水波隐去。
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只剩下她自己。
她收回手，像婴儿一样蜷起身体。
“晚安，辛西娅。”
晚安，缇奇。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Vol.16直到永远（四）
